第90章

太子大婚, 岁在仲春。

一月乃是万物发生之期,古礼有仲春相会男女之俗,此时东宫大婚, 正合了吉人吉时吉兆之说。

大婚之期定下之后,礼部便题请皇帝, 钦命了两员大臣行纳采、问名之礼,内阁首辅梁阁老亲任发册、奉迎之事。

当初梁阁老的孙女梁宛卿曾与太子定亲, 圣旨十日之后便感染了风寒, 此后不久便一命呜呼。

梁阁老心疼孙女, 在金銮殿上对着皇帝大哭, 让太子克妻的传言传遍了朝堂。

后来太子有了侍妾,侍妾很快怀孕, 克妻克子的传闻不攻自破。

梁阁老为此深为愧疚,专程向太子告罪。

因此此次太子大婚,梁阁老并未推脱, 一大早便来东宫门口等候。

太子沐浴过后, 穿上吉服走出东宫时, 内阁首辅与礼部官员已经等候在门外。

“殿下。”众人齐齐向太子行礼道贺。

太子朝众人颔首, 翻身上马, 领着迎亲队伍往太师府去。

街道两旁站满了围观的百姓, 手里拿着一早从东宫领的喜饼、喜果,谁都不想错过沾天家喜气的好机会, 见到太子骑马走来,纷纷高呼千岁。

在百姓们的道贺声中,迎亲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来到了太师府的门前。

梁阁老行到府门前,宣读圣旨,唱诵吉词, 片刻后,太师府的大公子便背着身着吉服的杜云贞从府中走了出来。

杜云贞身着尚衣局三十位掌针缝制的太子妃吉服,光是头上的礼冠便有四只金凤、四十片翠云、十二枝大珠花、十二枝小珠花。太子妃礼冠虽然看起来沉重,却也昭示着非同寻常的尊贵。

太子妃吉服并不像民间婚服那般盖红盖头,因此,杜云贞从府中出来,脸上始终维持着最矜持的笑意,只是因为心情激动,到底还是泛出了娇羞的红润。

从今日起,她不再是太师府的姑娘,而是东宫的太子妃了。

一看见太子妃出来,周遭的百姓齐齐欢呼起来,街道上人头攒动,人人都不想错过一睹太子妃风采的机会。

梁阁老见新娘子出了门,便看向太子。

太子端坐在马上,并未动弹。

按照礼制,太子应当下马,牵着新娘子登上马车,然后乘坐马车接受沿街百姓的参拜,领着迎亲队伍一同前往太庙。

“殿下,该下马了。”梁首辅出声提醒道。

太子恍若未闻,依旧坐在马上。

周遭喜乐声大作,杜家公子背着太子妃站在门口,无人上前相迎,场面一时有点尴尬,众人皆不知太子是何用意。

梁首辅德高望重,见太子冷脸骑在马上,顿时有些不满。以为太子是自恃身份,不肯下马,只是这里人多嘴杂,不便多说什么,不便直言,到底还是对新娘道:“太子妃,请上马车。”

杜云贞没有等来太子牵她共同登上马车,心中自是有些委屈,可是她马上就要入主东宫了,母亲昨日还叮嘱她,要时刻谨记太子妃的身份,识大体、顾大局。

一定是徐幼宁那个贱人在太子跟前挑拨离间,让太子不愿意亲近自己。

没关系,等她进了东宫,自有收拾徐幼宁的机会。

想到这个,她便自己从哥哥的背上下来,稳住仪态,往东宫的六驾马车缓缓走去。

在她快要登上马车的时候,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且慢。”

这声音中气十足,带着十分的气势,在欢快的喜乐声中格外突兀。

一大队身着大理寺公服的官差匆匆跑来,瞬间将太师府门前团团围住。

吉祥的喜乐声在这样的变故中骤然停止。

周遭观礼的百姓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怎么回事?谁派你们来的?”梁阁老亦是有些吃惊,对着包围太师府的官差喝道。

官差们只管围府,并不答梁阁老的话。

“你们是大理寺的人吧?”梁阁老顿时气急,“傅成奚呢?叫他滚出来!”

“梁阁老稍安勿躁,下官在此。”

待大理寺所有官差站定之后,傅成奚骑着马从人群后头走出来。

他跳下马,首先朝着太子恭敬一拜。

“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正在这时候,太师府中,杜太师领着一众家人从府中匆匆走出来,一见这阵仗,大怒着咆哮道:“傅成奚,今天是我太师府大喜之日,你兵围太师府,到底是何用意?”

至始至终,太子脸色没有分毫变化,待杜太师说完,方淡淡对傅成奚道:“傅成奚,你带着大队人马阻拦孤的迎亲队伍,是何用意?”

“殿下恕罪,臣只是公事公办罢了。”

“你有什么公事要办!”杜太师闻言,冷笑了一声,“老夫位列三公,你若是说不清楚,老夫定要去御前参你一本,请陛下治你死罪!”

“太师不必心急,下官前来,正是要请太师到御前说个清楚。”傅成奚依旧和和气气的,口中说的话却毋庸置疑,“下官掌大理寺卿,奉皇命司天下典狱之事,上到三公九卿,下到贩夫走卒,都受大理寺制辖。”

“照你的意思,你到太师府是来抓人的?可有圣谕?”

“大理寺办案,奉的是皇命,讲的是证据。据本官查证,太师杜南山,勾结二皇子,谋害敬事房宫女墨云和梁阁老的孙女梁宛卿,散布流言,意图加害太子殿下行谋反之事,给我拿下!”

傅成奚话音一落,周遭百姓顿时哗然。

“得令!”大理寺官差一拥而上,将白发苍苍的杜南山一举拿下。

杜南山到底是历经两朝的重臣,适逢此变居然依旧沉着,并未慌乱。

倒是太师府的女眷,有几个当场昏厥了过去。

“傅成奚,你控诉老夫这些罪状可有证据?”杜南山问道。

傅成奚笑道:“您老放心吧,人证物证俱在。带走!”

一旁的梁阁老亦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傅成奚的手;“你说什么?我家宛卿是被人谋害的?当时那么多太医还有御医都来看过,她的确是感染风寒而死啊!”

看到梁阁老悲痛的样子,傅成奚脸上的冰寒之色稍稍褪去,叹道:“梁阁老,宛卿姑娘的确是感染了风寒身亡不假,但她亦是被人谋害而死。”

“你把话给我清楚!”

傅成奚道:“阁老可还记得,宛卿姑娘是因何感染了风寒?”

梁阁老年逾花甲,儿孙虽然众多,却只得梁宛卿一个孙女,珍爱异常。

梁宛卿当初的死,他至今历历在目。

“我记得,那次是宛卿跟她的手帕交们一块儿去玄天观烧香,回来后说是手套掉了,赤手玩了雪,回来就病了,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不见好。”

“有道是药到病除,宛卿姑娘吃了药不见好,阁老有没有想过是有人在药里动了手脚?”

“你是说伺候宛卿的人有问题?”

傅成奚颔首:“不止如此,当日跟宛卿姑娘一块儿去玄天观的,有太师府的两位姑娘吧。”

“哪些人去了我记不清楚,宛卿跟云贞一直是闺中密友,去道观上香定然是同行的。”

傅成奚道:“是啊,宛卿姑娘同云贞姑娘十分要好,云贞姑娘还把屋里最会做糖水的丫鬟思霖送给了宛卿姑娘。”

“是有这回事,宛卿很喜欢喝那丫鬟做的汤水。这有什么关联吗?是杜云贞指使这个思霖害了宛卿?”

“不是的,不是的,我没有害宛卿!”自大理寺官差到来,杜云贞一直呆呆愣愣地看着周围的一切,此时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梁阁老此时看着她,只觉得面目可憎:“闭嘴。傅成奚,你说!”

傅成奚淡淡一笑:“一开始,是敬事房安排给殿下的司寝宫女出了意外噎死了,之后另一位安排到东宫的司寝宫女偶染风寒,有些人便生出了制造流言陷害太子殿下的不臣之心。”

杜云贞见状,哭着转向太子,恳求道:“殿下,求你说句话吧,我祖父一定是冤枉的,他不可能谋害殿下的。”

太子目光泠然,淡淡瞥了杜云贞一眼,便转向了梁阁老:“阁老,此事大理寺尚在查办之中,许多细节还需要审问,斯人已逝,请阁老稍安勿躁,孤一定会让大理寺给阁老一个交代。”

梁阁老虽然悲痛,心中却很明白,这太师府周围那么多百姓,不是说话之处。

“殿下,今日这大婚……”

“自然是没有大婚了,孤怎么会娶乱臣贼子之女呢!请梁阁老随孤一同前往太庙,将此事禀明父皇。”

“臣遵旨。”梁阁老已经迅速恢复镇定,“大理寺的人留下办案,其余的人前往太庙。”

杜云贞看着迎亲的队伍掉头离开,忽然情绪失控,她冲到太子马前拦住他的去路。

“殿下,陛下已经下了圣旨给我们赐婚,就算我祖父身上有官司,圣旨还在,我还是你的太子妃。”

“傅成奚!”太子冷冷道。

傅成奚暗自叹气,挥手命人将杜云贞架开,好叫太子打马离开。

“殿下!殿下!”杜云贞看着太子的背影,大声哭喊着他,祈求他能回头。

傅成奚对手下人吩咐道:“把杜南山、杜广平父子押送大理寺监牢,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提审、探视。”

“是。”

“太师府其余人等,留在太师府原地待命,不得离开。”

傅成奚吩咐完手下人,转头看向哭泣的杜云贞:“云贞姑娘,请回吧。”

杜云贞愤愤看向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陷害我家!?”

傅成奚温和笑了笑:“是不是陷害,云贞姑娘心里应该有数。”

“不是我做的,我有什么数?”杜云贞咬牙。

“云贞姑娘,我今日敢带人围住太师府,自然是有十足的证据。至于你,我相信你策划不了这些阴谋,但是宛卿姑娘感染风寒的时候你在场,她的手套是怎么掉的?掉了手套之后是谁鼓动她继续玩雪,你真的毫不知情吗?”

傅成奚话音一落,杜云贞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

太庙。

“父皇,经成奚查实,当初有关儿臣断子绝孙那些流言,都是二哥、母后一手策划炮制,请父皇明鉴。”太子跪在皇帝跟前,将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

皇帝的眼神阴沉得可怕。

“你是说,敬事房第二个宫女的死是他们陷害的?”

“母后母仪天下,统御六宫,算计一个敬事房宫女,并不困难。”

“那宫外呢?是杜南山父子办的?”

“母后出身名门王氏,与杜家本来就是世交,母后结交朝臣,父皇也曾多番劝阻。”

皇帝微微闭了闭眼眸,再次睁开时,眸光更加阴沉。

“就算如此,你今日所作所为也太过胡闹,怎么能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在太师府门前闹那么大阵仗!岂不是叫天下人看朕的热闹么!”

“父皇明鉴。自二哥染病过世之后,儿臣一直命人审问他的幕僚和亲信,只是那些人口风太紧,一直不肯吐露罪行,直到昨晚才录完所有人的口供,因着事情紧急,不得已才在太师府门前将杜南山父子拿下。”

皇帝听着,叹了口气:“这倒是,若是来了太庙,事情反倒复杂了。”

“父皇,此事要不要交给刑部来审?”

“大理寺不都把口供录完了么?还叫刑部审什么!”

“杜南山位列三公,儿臣以为,还是三司会审比较妥当。”

“杜家的事你看着办吧,至于你母后那边,朕自有安排。”

太子在心中未免有些失望。

今日他特意让傅成奚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二皇子和皇后的阴谋公之于众,就是想逼一逼皇帝,然而,即便如此,皇帝依然不肯公开治皇后的罪。

不过,他的目的暂时达到了。

“儿臣明白。”

“下去吧,朕一个人静静。”

“父皇且安心休息,儿臣告退。”

太子起身,走出了大殿。

太阳已经升起,迎面便是满目金光。

若是徐幼宁知道他和杜云贞的大婚取消了,会是什么表情呢?

太子走下台阶,一抬眼,便见王吉惊慌失措地朝他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