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徐幼宁没有应他的话, 眼睛也不知道在看何处,看得出有心事。

“幼宁?”

“嗯?”

徐幼宁缓缓抬起头,朝太子看了一眼。

太子心中苦笑, 向来泰然自若的他竟有些乱了分寸。

见他没有再说话,徐幼宁转过头, 仍是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燕渟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这回徐幼宁没有马上回答,怔了一会儿, 方才看向太子:“燕渟说我祖母过世了, 是真的吗?”

她的语气比太子想象中平静。

能这么问, 燕渟必然已经说了, 太子道:“幼宁,人死不能复生, 请节哀。”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徐幼宁问。

比起刚刚走回来时的情绪波动,她现在的样子已经平静了许多。

太子点头:“嗯, 我知道好几日了。”

顿了顿, 他补道:“你大病初愈, 我怕你知道这个消息会悲伤过度。”

“我不怪你。”徐幼宁淡淡道, 反而对着太子露出了一个微笑, “祖母她……现在在哪里呢?”

“老太太是感染瘟疫所亡, 尸身不能久留在京城之内,我已经命人将她的灵柩落在大相国寺, 又请了寺里的大师为她念《往生经》超度,此刻应当已经在大相国寺的后山落葬了。”

大相国寺后山的福地,是许多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想留下的宝地。

太子给徐老太太留下这样一块福地,自是天大的恩德。

徐幼宁心里是感激的。

但她到底心里有些疙瘩,因此笑容有些勉强。

“殿下, 我听说染了瘟疫的人是不能留下全尸的,都得烧掉,是吗?”

的确如此。

不过除了火烧,还有其余的一些法子,只是麻烦一些。

老太太棺椁挪动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洒了许多生石灰。这些说出来必然又会令徐幼宁不安,不如不说。于是太子说起了徐家其他的人:“莲花巷里出了十几个染上瘟疫的人,京兆府已经把巷子清空了,我想着你家里人无处可去,便派人把他们接来了文山别院。”

这样倒也说得通了。

徐启平虽然不是大孝子,但平素一向是敬着祖母的,若非祖母过世,他应当不会留下祖母一个人在京城。

“殿下想得周到,我替家里人谢过殿下了。”

太子沉默了。

徐幼宁亦是沉默。

两人就这么静静站在廊下,眼睛不看对方,都看着远处的山和云。

“幼宁。”

“殿下。”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徐幼宁道:“还是我先说吧。”

“嗯,你说。”

“道理我都明白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们瞒着我,我也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做。”徐幼宁的语气很平静。

太子有些担心,勾住了她的手指,“若是伤心,可以哭。”

徐幼宁摇头:“其实那天在御香山门口听到孙涛说祖母感染疫症的时候,我已经想到了,只是一直心存幻想罢了。”

祖母年迈,今年身子原本就不大好,才刚刚养好了些就染上疫症。

生病的那几日,徐幼宁每日都是死去活来的在煎熬,她都受不住,祖母如何受得住?

太子见她这副表情,更加觉得为难,反觉得她若是哭了,还好办一些,他可以为她擦眼泪,可以把她抱在怀里,轻言细语的哄着。

可现在徐幼宁不哭也不闹,明明站在他的眼前,却将他推到千里之外。

“幼宁,老太太不是无缘无故得疫症的,我向你保证,一定会揪出幕后黑手,替老太太报仇。”

“嗯。”他办得到,她相信他。

徐幼宁应了这一声,转过身,“我累了,想回去休息了。”

她的心好乱。

祖母的死,燕渟的话,她的身世。

她要去问徐启平吗?

不要。

至少,现在不要。

现在,她只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不叫别人看见。

“我扶你进去。”太子欲挽起她的手,徐幼宁却抬手挡了一下,木然道,“殿下,我自己走进去就是,我……”

“直说。”

“这两日,你能不能,不住在这屋?”徐幼宁问。

“你生我气了?”

徐幼宁摇头:“不是这样的,殿下,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只是不想说话。”

她勉强向他笑了笑:“可以吗?”

太子不想答应她,可对上她恳求的眼神,到底心软改了主意:“知道了,夜里我歇在书房,不过,你得跟我一块儿用膳。”

这是他退让的最大地步。

“好。”徐幼宁一口应了下来。

太子收回手,目送着她进了正殿,方才往书房去。

王吉见他神色凝重,忙跟了进去。

“刚才燕渟跟她说了什么?”太子语气不善地问。他直觉,徐幼宁变得这样奇怪,跟燕渟有关系。

燕渟一定不止说了老太太过世的消息。

王吉低声道:“梁王和小主是在绘春亭说的话,那亭子周围太空旷了,我们的人不好离近,不知他们说了什么。”

燕渟一向狡猾,的确不能怪手底下的人。

“他们怎么回的话?”

“说梁王跟小主说了会儿话之后,小主的情绪突然很激动,直往亭子外走去,梁王还追出来拉住了小主,不知道说什么。梁王走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太好。”

这倒是怪了。

如果燕渟只是跟幼宁说徐老太太过世的事,幼宁为什么会对着燕渟发作呢?

傅成奚查过了,徐老太太的死跟燕渟完全扯不上关系。

此外,幼宁在绘春亭跟燕渟说话的时候情绪激动,为什么走回来见到自己的时候又那么平静?

太子一向自诩聪明,如今碰到了徐幼宁,竟是怎么都想不明白。

他还想着,燕渟跟徐幼宁说明徐老太太的死讯之后,幼宁会冲他发脾气呢!

谁知她回来,竟是丝毫不在意他的样子。

平静得吓人。

罢了,或许她伤心过度,所以才会有这么多反常的举动,便如她所言,让她静一静吧。

……

太子本来以为,叫徐幼宁自己呆个三五日,她便能从悲伤中走出来。

可谁曾想徐幼宁一连十几日都是这副模样。

她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照常用膳,照常睡觉,每日出去遛弯,可她又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她不爱说话了。

不管是太子还是月芽同她说话,她都只是淡淡应一声,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太子有几回屏退了其他人,想跟她倾谈一番,她却毫不配合,只说自己累了不想说话。

就在太子快要被她逼疯的时候,御香山行宫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皇上有命,让太子携徐幼宁返回御香山休养。

徐幼宁的疫症已经好了半个多月了,前后换了好几个御医来看,都说已经无碍不会复发。

皇帝让他们在这边关了一个多月,到底是等着安全了,这才下旨让他们返回御香山。

车驾从文山别院出发,行了五个时辰,终于抵达了御香山行宫。

慧贵妃领着庄敬公主在行宫门前迎接。

太子带着徐幼宁还未走近,慧贵妃便已经哭了起来。

“母妃,请恕儿臣不孝。”

“你知道就好。”慧贵妃一面哭,一面显出些恼意来,眸光亦落到徐幼宁的身上。

当初知道太子因为徐幼宁的缘故执意要去文山别院的时候,慧贵妃就已经发过一次脾气了,虽然她也紧张徐幼宁肚子里的孩子,可是她更紧张太子。谁知才过了一日,就传来了太子和徐幼宁在别院被刺杀以及徐幼宁确定感染疫症之事。

那时的慧贵妃,感觉天都要塌了,心里更是将徐幼宁这个祸害骂了十万八千遍。

徐幼宁染了疫症,太子跟她日夜相对的呆在文山别院,定然也会染上疫症。

那几日,她几乎已经绝望了。

她一生的谋划、一生的荣光全都毁在了徐幼宁的身上。

万万没想到,徐幼宁居然熬过来了。

这丫头,当真命大。

慧贵妃看向徐幼宁的目光顿时有些复杂。

染上疫症,痊愈了不说,居然孩子也保住了,指不定还真不能去动她。

徐幼宁不知慧贵妃心中所想,更何况,她现在没心思去琢磨慧贵妃的心思。

她只是跟在太子的身后,默默地向慧贵妃行礼。

庄敬见慧贵妃只是抹泪,也不说话,笑着对太子道:“文山别院那边已经好几年没人去了,这回你过去,怕是吃了不少苦头。这边的宫殿已经给你们整理妥当了,这阵子父皇一直在辟谷为你祈福,等他出了关,你再去拜见。”

“多谢皇姐,那边一直有人打理的,还算清幽。”

“母妃,”庄敬转过身,拿了帕子替慧贵妃擦眼泪,“弟弟毫发无损的回来,您这颗心总算是踏实了,咱们也别再这大门口说话,先回华阳宫吧。”

“嗯,你父皇让你住在华阳宫,说那边地势高,离日月近,有灵气,最宜休养。”

太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慧贵妃挽着太子的胳膊,领着儿子往行宫里走去。

庄敬见状,笑着望向徐幼宁,挽着她进去,一面寒暄着,只是徐幼宁不怎么说话,都是庄敬在说。

里头的步撵都是预备好了的,四人上了步撵,径直往华阳宫去了。

正如慧贵妃所言,华阳宫在整个御香山行宫中是最清幽的一处宫殿,因为没有像重阳宫等宫殿一样修建在山谷里,而是修建在了半山腰,上去需要要爬一段石阶。

皇帝安排他们住在这地方算是用心良苦。

徐幼宁是得过疫症的人,太子则是有可能染上疫症的,叫他们住得远一些,自然行宫里其他的人更安全妥当。

慧贵妃一说,太子就想到了这一层。

不过他并不介意。

华阳宫地势高,周围花草繁茂,空气清新,的确有益于徐幼宁静养身体。

更何况,现在徐幼宁遭受身体和心理的重创,不想见人也不想说话。

若是住在山谷里,少不得要见这娘娘那夫人的,

住在山上,正好落得个耳根清净。

内侍们抬着四人到了华阳宫后,太子先命人将徐幼宁送回内室休息,这才在殿外的亭子里陪着慧贵妃和庄敬公主坐下。

这凉亭特意修在边上,坐在凉亭中,正好将山谷里的宫殿群一览无余,别有一番气魄。

慧贵妃瞧着太子的气色不错,心情亦是大好。

“先前陛下说让你住在这边的时候,本宫还替你委屈,这会儿本宫倒觉得,这华阳宫的风景比别的宫殿强多了。”

“母妃不必委屈,在御香山不过是避暑住一阵罢了,哪里都一样的。”

慧贵妃点了点头。

庄敬面有忧色,问:“我瞧着幼宁的脸色不大好,想是在别院那边吃了不少苦头罢?”

太子没有否认。

提到这事,慧贵妃积压了多日的怒气顿时涌了上来,“这回咱们是遭了皇后那个贱人的算计,本宫一定要报仇!”

当初皇后费尽心机把徐幼宁送去文山别院,就是冲着徐幼宁的肚子去的。

“这个贱人,自己没了儿子,整天想算计本宫的儿子和孙子!”

庄敬见她动怒,又安慰道:“母妃别急,他们这回在京城里散布瘟疫,犯了父皇的大忌,父皇绝不会轻易饶过。”

慧贵妃的眼眸中闪过一抹狠戾,“还好本宫的儿子和孙儿福大命大,要不然,我今天就去杀了她!”

庄敬和太子素知她口不择言,并没有去接话。

“弟弟。”

“嗯?”

“京城那边查得怎么样了?”庄敬问。

“成奚那边查出了一些东西,但是都攀扯不上母后。”

慧贵妃又来气了,“这个贱人在宫里呆了几十年,不是浪得虚名,一向是做事干净,叫人抓不住把柄。”

“母妃不必忧心,虽然这一次我们不能把母后牵扯进来,不过光凭锦衣卫的事就能让母后大伤元气。”

慧贵妃听着太子的话,方才露出欣慰的笑意。

她伸手拍了拍太子的肩膀:“你心里有数就好。本宫最担心的就是你的安危,如今你没事了,本宫就什么都不怕了。皇后那个贱人,早晚是本宫的手下败将。”

皇后的儿子早死了,只要她的儿子还是太子,光凭这一点,皇后就输定了。

“李深,”慧贵妃又道,“答应我,往后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

太子眸光一闪。

他自然明白慧贵妃说的是什么蠢事。

他弯了下唇角,悠悠道:“母妃,我答应你,往后我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境地。”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