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静谧连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
没有人敢说话, 甚至没有人敢大声的出气,生怕因为自己的鲁莽分了太医的心神。
徐幼宁倚着太子的肩膀,甚至可以听到他的心跳。
她伸手抚在自己的胸口。
好像, 太子的心跳比自己的要快,而且似乎越来越快。
他……是在害怕吗?
他也是会有害怕的时候吗?
屋子里有太医, 有王吉,有傅成奚, 还有自己。这些都是他的臣子、他的奴婢, 所以他不能在他们跟前露怯吗?
不止如此, 他受伤的消息, 连他的父皇、母妃都不能告诉。
告诉慧贵妃,只会令她担心, 告诉皇帝,那牵扯到更多的事情,绝不能透露一丝一毫的风声。
他只能躲在这间屋子里, 咬紧牙关让御医为他取出暗器, 再疼也绝不能哼一声。
徐幼宁的心忽然有一点疼。
她低下头, 努力把手塞进他紧握的拳头里。
太子察觉到徐幼宁的动作, 稍稍将拳头松开了些。
他不能喊疼, 也不能露怯。
所以, 徐幼宁绝不能开口安慰他。
若是安慰了,他这些隐忍全都白费了。
她把他的手掌掰开, 用手指在他掌心里写了两个字:别怕。
“徐……”幼宁两个字还没出口,耳边突然响起了一声皮肉撕裂的声音,太医动手了。
这一下来得太猛烈,太子一时猝不及防,忍不住痛呼了一声。
不过, 在他痛呼出来之事,徐幼宁适时地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又尖又利,一下就将太子的声音压了过去。
她这尖叫事出突然,连傅成奚和王吉都吓了一跳。
“找到了。”太医手中的匕首一拨,话音一落,众人便听到清脆的金属落地之声。
暗器弄出来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快,帮忙止血。”太医急道。
太子的手臂血流如注,王吉赶紧拿了事先备好的干燥帕子过去,一半递给太医,另一半他跪在地上把周遭的血污擦干。
太医迅速替太子包扎好,又看着绷带迅速被鲜血染红。
如此更换了好几次,这才包扎好。
王吉和太医照顾太子的时候,傅成奚弯下腰,捡起了落在地上的那枚暗器,盯了片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失了那么多血,太子的面色已经苍白不堪,连薄唇都看不出分毫血色。
好在太医早有准备,叫底下人做好了补血汤水。
眼见得太子要昏迷过去,王吉和太医扒着他的嘴巴给他灌了一碗浓浓的山枣花生红糖水进去。
待将太子安置好,他们俩已是满头大汗。
“姑娘,刚才你那一声真是把奴婢吓坏了。”王吉拍着心口道。
徐幼宁舒了口气:“我也是害怕嘛。”
她说的轻巧,王吉心里却明白,她并不是因为害怕才尖叫。
那会儿若不是徐幼宁适时尖叫,恐怕承乾宫外的人都能听到太子的痛呼声。
若真如此,所有的安排便全白费了。
王吉左右看了看,没见到傅成奚,便道:“奴婢去瞧瞧厨房的汤药熬好没有。”
“你去吧,殿下这边我看着。”
王吉颔首:“素心在外头,姑娘有事就喊她,不必瞒她。”
“知道了,你有事尽管去忙,我在这边看着殿下。”
王吉退了出去,太医也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太子和徐幼宁。
徐幼宁看着面无血色的太子,心情颇为复杂。
下午在侯府,他还凶巴巴地骂她拽她,不过过了几个时辰,他就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不能说话,不能动,连眼睛都睁得极为艰难。
流了那么多血,也不知得养多久才能养好。
认识他几个月了,徐幼宁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苍白如此孱弱的太子。
方才她答应王吉要照顾他,眼下却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太子身上的衣裳被太医和王吉剪去半截袖子,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想着给他换身衣裳,又想起太医说他的手伤得很重,千万不要挪动。
可这样满是血污的衣裳穿着不成样子,徐幼宁起身拿了剪子,想将他身上的衣裳一截一截剪下来,偏生他长得高大,徐幼宁剪起来十分费劲,无奈之下,只好唤了素心进来帮忙。
先替他脱掉了衣裳,再打了温水替他将身上没受伤的地方尽数擦洗了一遍。
大部分活儿都是素心做的,但徐幼宁仍是忙出了一身薄汗。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她哪里还有心情讲究这些。
素心正准备退下,外头有内侍敲门,说给徐幼宁熬的药好了。
徐幼宁躺下将被子蒙上,待素心接了汤药关上门,才起身给太子灌药。
这会儿太子已经昏睡过去了,因此牙关紧闭,无法喂药。好在这时候王吉回来了,三个人合力撬开了太子的嘴,才将药灌进去。
“王公公,方才你去哪里了?”徐幼宁问。
王吉垂首道:“殿下出事,抓捕逆贼的事需要继续做,今晚只能暂且交托给傅大人,奴婢方才出去安排了一番,是以耽搁了,请姑娘恕罪。”
的确,太子这个模样,便是醒过来,不可能继续抓捕逆贼。
“太医有没有说,他的伤得养多久?”徐幼宁问。
“伤筋动骨一百天,说不好什么时候,”更何况,太子这还不是普通的伤筋动骨,打伤他的那玩意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唯一庆幸的是,暗器上没有毒。
不过,这些话王吉并没有对徐幼宁说。
“姑娘别担心,太医说,就是这前几日难熬些,但等养足了血气,殿下便能醒过来,这手伤慢慢养就是了,不打紧。”
“那就好”,徐幼宁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太子总算是没有性命之忧的。
王吉和素心都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点了一支烛。
太子身上一点衣裳都不剩,搭了一床薄薄的缎子在腰间。
往常他是极怕热的,这样睡着不成问题,但是此刻徐幼宁摸着他的肩膀冰冷的,屋子里还有冰块,这样搭着可不成。
有心叫下人进来帮忙,念及素心和王吉今夜已经很累了,该让他们歇口气。
若是自己去拿呢,徐幼宁自己的腰也快直不起来了,压根不想起身去柜子那边。
徐幼宁犹豫片刻,将自己平日盖的被子搭在太子和自己身上。
他已经不省人事了,同被而眠也没什么打紧的。
徐幼宁躺下之后,没多一会儿,便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轻飘飘的,飘出了承乾宫,飘到了大街上。
她看到太子策马离开了五城兵马司,也看到一队黑衣刺客偷袭了他。好在他武功高强,侍卫亦是训练有素,这些刺客根本不足为虑。他带领着侍卫在大街上与刺客厮杀,刺客一个一个倒在他的剑下,然而,巷子里还躲着一个黑影,一个没有任何人留意到的黑影。
那黑影趁着太子不备,朝他打出了一个诡异的暗器。太子的手臂被暗器打中,摔下马来。
徐幼宁见那黑影逃走,赶忙朝那黑影飘去。
眼看就要追到的时候,那黑影回过头,朝她露出一个奇怪的笑。
是燕渟!
徐幼宁陡然吓了一跳。
怎么是他?
真的是他要杀太子吗?
“做噩梦了?”耳边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
徐幼宁睁开眼睛,转过头,对上了太子苍白虚弱的脸。
“殿下,你醒了?”徐幼宁联想起刚才的梦,有些不敢相信太子醒得这样快,“我还在梦里吗?”
“到底做了什么噩梦,把你吓成这样?”
“没,没什么。”徐幼宁自然不能告诉他,自己梦见刺杀他的人是燕渟,“殿下,既然你醒了,我去宣太医过来。”
“不用,我没什么事,就这样躺着就会。”太子仰头,看着帐子顶上绣得金凤朝阳,蹙眉道,“这凤凰,绣得真俗气。”
凤凰?
徐幼宁翻过身,仰卧在榻上,朝他说的地方看过去,帐子顶上那只凤凰绣得活灵活现的,绣工明明很精湛,不知道他为何要说不好。
想到太子还要在这屋子住下去,徐幼宁耐着性子道:“殿下喜欢看什么?明日我叫他们换一副帐子。”
“你喜欢看什么?”太子反问。
徐幼宁用过许多花样的帐子,不是花儿、草儿,就是鸟儿、蝶儿,虽说绣工有高下,总是绣出来的花样大同小异,她并没有特别留意过。
这个问题,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
“帐子顶不是都差不多么。我倒觉得,要是没有这帐子顶,其实也挺好的,不,不仅帐子顶,还有屋顶。”
“屋顶也不要?”
“对啊,要是没有这帐子顶,没有这屋顶,现在,咱们俩应该能看见外头天上的星星。”
太子眸光一眯,眸光越发幽深,语气却轻松起来:“看外头的星星,是个不错的主意。”
徐幼宁道:“我也就是随口一说,哪能真的不要屋顶了,幕天席地的,肯定不舒服。”
正说着话,徐幼宁忽然觉得被窝里有什么东西在动,还没来得及查看,右手便被太子握住了。
“殿下,”徐幼宁顿时不自在起来,“太医说,你不能乱动,你得静养,否则,会拉扯到你的伤口。”
太子没有回答,松开了她的小手,却用手指在她的掌心里划了一个字。
徐幼宁反应慢,在脑子里顺着他的动作想了想,方才察觉他写的是个“谢”。
“殿下,其实今晚都是太医和王吉在照顾你,我只是顺手帮了些小忙而已。”
“我谢的,是你写给我的那两个字。”太子轻声道。
是那两个“别怕”?
徐幼宁忽然心中一动,她转头望向太子。
太子的目光依旧深深盯着帐子顶,徐幼宁只看得见他的侧脸。
他的额头饱满,鼻梁很高,从他的额间往下巴走去,正好可以勾勒出一座峻峭的山脉来。
“幼宁,你是怎么知道我害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