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芽被徐幼宁震住了。
倒不是惊讶徐幼宁被太子骂作狗, 而是不相信徐幼宁。
太子那样神仙一般的人物会这样粗鄙的骂人么?月芽不信。
“姑娘,你听错了罢?”
“没听错,刚才他当着我的面说, 往后要在承乾宫养狗。”
“就这样?”月芽道,“姑娘, 你也太多心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
徐幼宁自不能告诉月芽那一晚狗叫之事, 只能叹了口气, 不再提此事。
“罢了, 传膳吧。”
用过晚膳, 徐幼宁本想就此躺下,谁知孟夏进来, 说要出去活动活动,以便消食。
徐幼宁只说没力气,在榻上赖皮了许久, 偏生孟夏不肯松口, 苦劝她现下多活动些, 将来生产时可少吃些苦头。
无奈之下, 徐幼宁只好带着月芽出去走走。
许是孟夏提前知会了外头的人, 承乾宫四周的小路上都挂上了精巧的羊角宫灯, 放眼往凤池望去,便是一片闪耀着星光的林子。
“姑娘, 你瞧,这每盏灯上都画的不一样。”月芽走在前头,惊喜道。
徐幼宁听她这么说,认真端详起宫灯上的图案来。
乍一看去,挂的都是仕女灯, 可仔细瞧着,每盏灯上的仕女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回眸顾盼,有的盈盈浅笑,有的含羞带怯,有的愁眉深锁,每一个都是美若天仙,每一个都美得不一样。
“姑娘,你瞧这个提花篮的多好看!”月芽惊喜道,“是画的何仙姑吗?”
徐幼宁循声望去,还没来得及细看这何仙姑,月芽又把她往旁边扯:“姑娘,姑娘,你看这个穿胡服的好特别。”
“别拉了。你还记得今年上元灯节吗?就你东跑西跑的,害我四处找你,都没好好瞧花灯。”
月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又嬉笑道:“灯市那么长,要是走得像姑娘这样慢,肯定逛不完,当然得走快一点。”再说了,要不是她跟姑娘走散了,姑娘也不能跟卫公子一块儿逛那么久的灯市。不过月芽再不敢在徐幼宁跟前提卫公子了。
“就你有理。”
两人一路看着,一路说笑着,倒真像回到了元夕灯会时无忧无虑的时候。
今年元夕灯会,京城空前热闹,灯市摆了两条街。陈氏觉得人太多,不肯让家里姑娘出门,她和徐幼姝在陈氏跟前恳求了许久,陈氏才最终松了口。祖母偷偷给了她一串钱,叫她在灯市买些喜欢的玩意,刚一出门,荷包就被徐幼姝抢走了。灯会上她只能一路干看着,连一盏兔子灯都买不起。
当时因为买不起灯不高兴,现在想想,即使被徐幼姝欺负,也比此刻无忧无虑得多呀。
徐幼宁正望着树上的羊角宫灯发呆,不知不觉顿住了脚步。月芽顾着看灯,自个儿朝凤池那边走着,离了徐幼宁有十几不远。
正在这时候,斜喇里突然窜出来一个黑影,“砰”地一声将徐幼宁撞倒在地。
月芽陡然见徐幼宁的尖叫,回头见她倒地,忙冲过去扶徐幼宁。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撞到徐幼宁的是个小太监,见自己撞倒了徐幼宁,跪在地上砰砰砰磕起头来。
“我没……”徐幼宁正想说没事,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忍不住嘶叫起来。
月芽瞧着她的表情不对劲,立马大声喊起来:“来人,快来人。”
这里离承乾宫不远,很快就有人冲了过来,将徐幼宁抬进了承乾宫。
徐幼宁看着周遭慌乱的人,只觉得肚子越来越绞痛,想说话说不出,甚至是痛呼也呼不出。
她看着月芽、素心、孟夏慌乱的表情,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可能不妙,可是她对此无能为力
她只觉得肚子好痛,真的好痛。
她拼着一点力气抬眼,果然看到了太子。
他眸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幼宁在心里微微一叹。
如果这一次孩子没了,太子会断子绝孙的流言是不是就坐实了?自己这一回,非但没有帮他解除困境,反而还把他害得更惨。
太子看着,是因为自己很重要。
一旦孩子没了,自己就是一无是处了。
此刻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太子吗?
孩子没了,太子和慧贵妃恐怕也不会留她的命,恐怕徐家上下也会被迁怒。
想到自己绝望的处境,徐幼宁在神志迷失的最后一刻,留下了一滴眼泪。
……
“如何?”
太子只说两个字,但任是谁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肃杀之意。
屋子里的人悉数跪了下来,额头叩地,不敢吱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雷霆之怒。
太医站了出来,硬着头皮道:“臣已经给幼宁姑娘服了保胎药。”
说到这里,却不敢再说下去。
这种时候,太医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喝了保胎药,能不能保住孩子,只能看老天爷能否发善心。
太子走到徐幼宁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声音冷得刺骨。
“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太医悄悄用袖子擦了汗,“明儿一早。”
左右就看今晚的了。
若是保不住,也就是一两个时辰,没成型的孩子便会化成一滩血出来。
太子只是静静站着,并不说话,跪在地上的人却愈发害怕。
“主子,傅大人来了。”王吉在门口小声道。
“孟夏留下,其余人都滚出去。”
“是。”
太医和其他人尽数退去,月芽却依旧伏在地上,没有起来。
“为何不出去?”
“太子殿下,请容许奴婢留下守着姑娘。”月芽说着,砰砰叩头恳求起来。
眼见得地面的金砖上沾了血迹,太子终于道:“照顾好你的姑娘。”
“奴婢遵命。”月芽应着,却是带着哭腔。
都怪她,都怪她贪玩!
若不是她只顾着看灯,离姑娘太远了,那小太监撞过来时,或许她可以挡一挡。又或许,她可以拉姑娘一把。
现在太子殿下居然还叫她照顾姑娘,如果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给姑娘赔命。
太子出了徐幼宁的屋子,见傅成奚站在外头。
“怎么不去书房等我?”
傅成奚没有说话。
太子径直朝前走,进了书房,坐到书案前,不置一词。
傅成奚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太子抬起头:“有事?”
傅成奚不可能是接到消息赶过来的,这么晚前来,肯定是有事发生。
“不是什么大事。”傅成奚道。
他深夜前来,的确不是小事,只是跟眼前的事比,什么都算不得大事。
因此,他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让太子分心。
“说吧。”他揉了揉眉心:“我想听点别的。”
“好。”傅成奚道,“燕渟离京的事,你知道吗?”
太子点头:“知道,说是约了静平侯府的两位公子一块儿去南边游玩。”
说到此处,他话音一顿,眸光在刹那间锐利起来:“他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不,他的确是去游山玩水。盯着他的人,报回来的消息也是这么说的。”
“你发现了什么?”太子问。
傅成奚道:“我今日看了一下他游玩的路线,发现他去的几个城市都离一个地方不远。”
“什么地方?”
“岭山。”
太子神色一凛,手指轻轻敲了敲书案。
“他最近跟庄和走得很近,云州的岭山铁矿是宜妃的弟弟在管,难道他……”想到这里,太子摇了摇头,“即便他娶了庄和,宜妃给他做十来把刀可以,但绝不可能为他大量打造兵器。”
“的确有些奇怪。岭山的铁矿虽然丰富,正因如此,一直是朝廷重点管理的铁矿,他搞些小动作还可,大的动静绝不可能有。”傅成奚说着,语气忽然冷硬了起来,“燕渟为人阴险狡诈,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接近庄和,必是有所图谋。”
太子深深盯了傅成奚一眼,傅成奚微微垂眸,不再言语。
静了片刻,太子方道:“燕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你的人可以继续盯着,但你要把握分寸,他绝对不能在南唐出事。”
“我知道。”
“还有,若事涉皇姐,你不要插手,我来处理。”
傅成奚闭了闭眼睛。
“知道了。”
“还有事吗?”
傅成奚无奈道:“的确还有事,但也是跟燕渟有关的事,你要听吗?”
太子见他这般,眸光动了动:“说。”
“我安插到燕渟身边的人最近传回来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当年燕渟来南唐的时候,随行的还有襁褓中的妹妹。”
“我记得这事,当时那位小公主的马车在混乱中掉落悬崖,尸骨无存。”
“燕渟似乎认为,他的妹妹还活在世上。”
“哦?”太子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望向傅成奚,“燕渟的事我会派其他人盯着,另外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傅成奚抬头。
“今晚撞倒幼宁的人,是每天晚上都往承乾宫给她送宵夜的内侍。”
“所以,今日之事是巧合?”
太子的眸光变得越发凝重:“你觉得呢?”
傅成奚见状,似是自语道:“我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巧合。”
“古话说无巧不成书,你为何这么笃定?”
“除了无巧不成书,还有一句古话,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内侍每日晚上都往承乾宫送夜宵,除了值守的宫人,他每天遇到的人都不一样。甚至今日之前,他遇到过了幼宁姑娘很多回,但只有今日,幼宁姑娘身边只有一个瘦弱的丫鬟。”
太子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把他交给你,能有结果吗?”
傅成奚摇了摇头:“我只有三成把握。”
“为何?”
傅成奚苦笑:“能安插到东宫,还潜伏这么久,如此沉得住气的暗桩,大理寺的刑具奈何不了他。”
“所以我才交给你。”
“我姑且试试,先说好,我只有三成把握。”
“那就是能做到。”
话音刚落,外头王吉轻轻叩门。
太子的神色猛然一凛,眸光在瞬间锐利了起来。
“进来。”
王吉一进门就对上了太子的目光,自是知道太子的担忧,躬身道:“主子,庄敬殿下到了。”
太子微微松了一口气。
太医说,徐幼宁只要能熬到明天早上,腹中的孩子就算是保住了,若然王吉此刻进来是禀告徐幼宁的事,那么只会带来坏消息。
“她如何了?”太子问。
王吉自然晓得他不是在问庄敬,而是在问徐幼宁,低声道:“姑娘服过安胎药后睡着了,月芽和孟夏在屋里守着。”其实不是服药,是扒着徐幼宁的嘴巴硬灌进去了一些安胎药。
但王吉不敢把这些细枝末节说给太子听,只捡着要紧说:“没有见红。”
照太医的说法,没有见红就是好消息。
太子的眉宇间的凝重松懈了几分,方才道:“请皇姐进来。”
“是。”
王吉应声退下,傅成奚转向太子:“那我回去了……”
太子颔首。
傅成奚飞快地离开,太子独自坐在书房里,想把手头那一本没有批阅完的奏折看完,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徐幼宁的模样。
徐幼宁无助的、绝望的、痛苦的眼神。他没有见过那样的徐幼宁,但他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那样的徐幼宁。
他不明白,徐幼宁为什么会有那样绝望的眼神。
是因为担忧腹中的孩子吗?
这个孩子是他想要的,不是徐幼宁想要的,所以孩子没了,其实于她而言并没有太多不舍。她感到绝望,是因为自己。
她知道她只是来生孩子的,如果孩子没了……
太子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从徐幼宁眼角滑落的那滴眼泪,宛若一滴毒药,滴落到他的心上,将他的心一点一点腐蚀得千疮百孔。
他再也坐不住了,猛然站起身,径直往徐幼宁的屋子走去。
月芽和孟夏正在帮徐幼宁更换寝衣,见太子突然进来,两人都有些意外。
“出去。”
不等月芽和孟夏请安,太子便已冷冷出声。
孟夏放下手头的寝衣,朝太子福了一福便躬身退下。
月芽慢一点,伸手将徐幼宁伸手的被子朝上拉了一截,方悄悄退下。
等到房门关上,太子方走到徐幼宁的榻前。
徐幼宁双眸紧闭,圆润的小脸紧紧皱在一起,不知是因为身子的疼痛,亦或是因为诡噩的梦境,又或者两者皆有。
“徐幼宁。”太子喊了一声。
徐幼宁身子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还是凑巧动了一下。
方才孟夏和月芽正在伺候她换衣裳,身上的夏衫刚刚褪下,寝衣还没有穿上。月芽随手替她拉了锦被,遮住了大半截身子,只留出了肩膀。
她生得娇小,锁骨并不明显。
这阵儿在东宫汤水儿滋养得好,比初初见到时圆润了许多,身上的肌肤似乎都带着珍珠般的光泽。
只是徐幼宁脸上焦灼的表情,一望便知深陷痛苦之中,令人无法产生情和欲。
他拉起锦被的一角,把手伸进徐幼宁的被窝里,轻轻抚在她的小腹上。
月份尚浅,徐幼宁的肚子只是微微有些隆起。
但太子知道,这里长着他留给她的一颗种子,假以时日,这颗种子会慢慢地在徐幼宁的肚子里生根发芽,然后瓜熟蒂落,便是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现在,这颗种下不久的种子遭遇意外,在她的肚子里摇摇欲坠。
太医说,会不会落胎,明早可见分晓。
那么此刻,这颗种子定然在她的腹中翻天覆地地折腾着她。
从前习武的时候,太子的手指被刀割伤,疼了好几日。
区区手指尚且如此,徐幼宁的痛楚,他根本无法想象。
“疼吗?”太子问。
徐幼宁当然没法回答。
第一回 见面的时候,太子问过这个问题,徐幼宁吃了贵妃赐的药,神志不清,当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一回,她又是这样人事不省地躺在自己身边。
是不是只有她毫无知觉的时候,自己才肯离她近些?
不该是这样的。
徐幼宁,你快点睁开眼睛,再像那夜一般学几声小狗汪汪叫。
“太医怎么说的?”清脆娇俏的声音传来,将太子从混沌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抬起头,见一袭锦裳的庄敬公主站在门口,含笑看着他:“弟弟,我是不是进来得不是时候?”
推开门的一刹那,庄敬便看到太子坐在徐幼宁榻前的模样,那个表情,是他从来没有流露出的。
太子摇了摇头。
“出来吧,我陪你说会儿话。”
庄敬脸上永远挂着那种骄矜而自得的微笑,似乎没有什么事能令她感到烦恼。
此时此刻,见到她的笑,太子并未觉得半分不适,反而因为她的到来心口稍稍一松。
“皇姐。”
庄敬公主没有走进来,只是倚着门框站着,太子替徐幼宁拉好被子,这才走了出来,领着庄敬公主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小姑娘这次吃苦头了罢?”庄敬叹道。
太子没有接话,一言不发地落了座。
庄敬公主自然不以为忤,见太子桌上的两副茶杯,笑道:“我竟不是第一个客人么?”
“成奚刚走,”太子并没有隐瞒,“进来的时候,你没有遇到他吗?”
庄敬摇了一下头,坐到傅成奚刚刚坐的位置。
太子淡淡笑了。
算着时间,傅成奚从承乾宫往外走出去,应当会在前堂遇到庄敬的,没有遇上,自然是刻意避开了。
王吉躬身上前,撤去傅成奚的茶具,重新给庄敬斟茶。
“我不喝茶,有雪梨汤么?”
“有的,公主稍候。”王吉退下,很快呈上了雪梨汤。
太子看着那汤盅,忽然想起,徐幼宁怕热,孟夏一直不让她吃冰食凉,每日徐幼宁只能靠着雪梨汤消暑。
今夜的雪梨汤,只能他代她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