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月芽被徐幼宁震住了。

倒不是惊讶徐幼宁被太子骂作狗, 而是不相信徐幼宁。

太子那样神仙一般的人物会这样粗鄙的骂人么?月芽不信。

“姑娘,你听错了罢?”

“没听错,刚才他当着我的面说, 往后要在承乾宫养狗。”

“就这样?”月芽道,“姑娘, 你也太多心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

徐幼宁自不能告诉月芽那一晚狗叫之事, 只能叹了口气, 不再提此事。

“罢了, 传膳吧。”

用过晚膳, 徐幼宁本想就此躺下,谁知孟夏进来, 说要出去活动活动,以便消食。

徐幼宁只说没力气,在榻上赖皮了许久, 偏生孟夏不肯松口, 苦劝她现下多活动些, 将来生产时可少吃些苦头。

无奈之下, 徐幼宁只好带着月芽出去走走。

许是孟夏提前知会了外头的人, 承乾宫四周的小路上都挂上了精巧的羊角宫灯, 放眼往凤池望去,便是一片闪耀着星光的林子。

“姑娘, 你瞧,这每盏灯上都画的不一样。”月芽走在前头,惊喜道。

徐幼宁听她这么说,认真端详起宫灯上的图案来。

乍一看去,挂的都是仕女灯, 可仔细瞧着,每盏灯上的仕女都是不一样的。有的回眸顾盼,有的盈盈浅笑,有的含羞带怯,有的愁眉深锁,每一个都是美若天仙,每一个都美得不一样。

“姑娘,你瞧这个提花篮的多好看!”月芽惊喜道,“是画的何仙姑吗?”

徐幼宁循声望去,还没来得及细看这何仙姑,月芽又把她往旁边扯:“姑娘,姑娘,你看这个穿胡服的好特别。”

“别拉了。你还记得今年上元灯节吗?就你东跑西跑的,害我四处找你,都没好好瞧花灯。”

月芽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却又嬉笑道:“灯市那么长,要是走得像姑娘这样慢,肯定逛不完,当然得走快一点。”再说了,要不是她跟姑娘走散了,姑娘也不能跟卫公子一块儿逛那么久的灯市。不过月芽再不敢在徐幼宁跟前提卫公子了。

“就你有理。”

两人一路看着,一路说笑着,倒真像回到了元夕灯会时无忧无虑的时候。

今年元夕灯会,京城空前热闹,灯市摆了两条街。陈氏觉得人太多,不肯让家里姑娘出门,她和徐幼姝在陈氏跟前恳求了许久,陈氏才最终松了口。祖母偷偷给了她一串钱,叫她在灯市买些喜欢的玩意,刚一出门,荷包就被徐幼姝抢走了。灯会上她只能一路干看着,连一盏兔子灯都买不起。

当时因为买不起灯不高兴,现在想想,即使被徐幼姝欺负,也比此刻无忧无虑得多呀。

徐幼宁正望着树上的羊角宫灯发呆,不知不觉顿住了脚步。月芽顾着看灯,自个儿朝凤池那边走着,离了徐幼宁有十几不远。

正在这时候,斜喇里突然窜出来一个黑影,“砰”地一声将徐幼宁撞倒在地。

月芽陡然见徐幼宁的尖叫,回头见她倒地,忙冲过去扶徐幼宁。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那撞到徐幼宁的是个小太监,见自己撞倒了徐幼宁,跪在地上砰砰砰磕起头来。

“我没……”徐幼宁正想说没事,忽然觉得腹中一阵绞痛,忍不住嘶叫起来。

月芽瞧着她的表情不对劲,立马大声喊起来:“来人,快来人。”

这里离承乾宫不远,很快就有人冲了过来,将徐幼宁抬进了承乾宫。

徐幼宁看着周遭慌乱的人,只觉得肚子越来越绞痛,想说话说不出,甚至是痛呼也呼不出。

她看着月芽、素心、孟夏慌乱的表情,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可能不妙,可是她对此无能为力

她只觉得肚子好痛,真的好痛。

她拼着一点力气抬眼,果然看到了太子。

他眸光深邃,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幼宁在心里微微一叹。

如果这一次孩子没了,太子会断子绝孙的流言是不是就坐实了?自己这一回,非但没有帮他解除困境,反而还把他害得更惨。

太子看着,是因为自己很重要。

一旦孩子没了,自己就是一无是处了。

此刻会是她最后一次见太子吗?

孩子没了,太子和慧贵妃恐怕也不会留她的命,恐怕徐家上下也会被迁怒。

想到自己绝望的处境,徐幼宁在神志迷失的最后一刻,留下了一滴眼泪。

……

“如何?”

太子只说两个字,但任是谁都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肃杀之意。

屋子里的人悉数跪了下来,额头叩地,不敢吱声,等待着即将来临的雷霆之怒。

太医站了出来,硬着头皮道:“臣已经给幼宁姑娘服了保胎药。”

说到这里,却不敢再说下去。

这种时候,太医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喝了保胎药,能不能保住孩子,只能看老天爷能否发善心。

太子走到徐幼宁身边,伸出一根手指将她脸上的泪痕抹去,声音冷得刺骨。

“什么时候会有结果?”

太医悄悄用袖子擦了汗,“明儿一早。”

左右就看今晚的了。

若是保不住,也就是一两个时辰,没成型的孩子便会化成一滩血出来。

太子只是静静站着,并不说话,跪在地上的人却愈发害怕。

“主子,傅大人来了。”王吉在门口小声道。

“孟夏留下,其余人都滚出去。”

“是。”

太医和其他人尽数退去,月芽却依旧伏在地上,没有起来。

“为何不出去?”

“太子殿下,请容许奴婢留下守着姑娘。”月芽说着,砰砰叩头恳求起来。

眼见得地面的金砖上沾了血迹,太子终于道:“照顾好你的姑娘。”

“奴婢遵命。”月芽应着,却是带着哭腔。

都怪她,都怪她贪玩!

若不是她只顾着看灯,离姑娘太远了,那小太监撞过来时,或许她可以挡一挡。又或许,她可以拉姑娘一把。

现在太子殿下居然还叫她照顾姑娘,如果姑娘有什么三长两短,她给姑娘赔命。

太子出了徐幼宁的屋子,见傅成奚站在外头。

“怎么不去书房等我?”

傅成奚没有说话。

太子径直朝前走,进了书房,坐到书案前,不置一词。

傅成奚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默默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太子抬起头:“有事?”

傅成奚不可能是接到消息赶过来的,这么晚前来,肯定是有事发生。

“不是什么大事。”傅成奚道。

他深夜前来,的确不是小事,只是跟眼前的事比,什么都算不得大事。

因此,他不确定自己应不应该让太子分心。

“说吧。”他揉了揉眉心:“我想听点别的。”

“好。”傅成奚道,“燕渟离京的事,你知道吗?”

太子点头:“知道,说是约了静平侯府的两位公子一块儿去南边游玩。”

说到此处,他话音一顿,眸光在刹那间锐利起来:“他去了什么不该去的地方?”

“不,他的确是去游山玩水。盯着他的人,报回来的消息也是这么说的。”

“你发现了什么?”太子问。

傅成奚道:“我今日看了一下他游玩的路线,发现他去的几个城市都离一个地方不远。”

“什么地方?”

“岭山。”

太子神色一凛,手指轻轻敲了敲书案。

“他最近跟庄和走得很近,云州的岭山铁矿是宜妃的弟弟在管,难道他……”想到这里,太子摇了摇头,“即便他娶了庄和,宜妃给他做十来把刀可以,但绝不可能为他大量打造兵器。”

“的确有些奇怪。岭山的铁矿虽然丰富,正因如此,一直是朝廷重点管理的铁矿,他搞些小动作还可,大的动静绝不可能有。”傅成奚说着,语气忽然冷硬了起来,“燕渟为人阴险狡诈,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地接近庄和,必是有所图谋。”

太子深深盯了傅成奚一眼,傅成奚微微垂眸,不再言语。

静了片刻,太子方道:“燕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你的人可以继续盯着,但你要把握分寸,他绝对不能在南唐出事。”

“我知道。”

“还有,若事涉皇姐,你不要插手,我来处理。”

傅成奚闭了闭眼睛。

“知道了。”

“还有事吗?”

傅成奚无奈道:“的确还有事,但也是跟燕渟有关的事,你要听吗?”

太子见他这般,眸光动了动:“说。”

“我安插到燕渟身边的人最近传回来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当年燕渟来南唐的时候,随行的还有襁褓中的妹妹。”

“我记得这事,当时那位小公主的马车在混乱中掉落悬崖,尸骨无存。”

“燕渟似乎认为,他的妹妹还活在世上。”

“哦?”太子若有所思,沉默片刻,望向傅成奚,“燕渟的事我会派其他人盯着,另外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傅成奚抬头。

“今晚撞倒幼宁的人,是每天晚上都往承乾宫给她送宵夜的内侍。”

“所以,今日之事是巧合?”

太子的眸光变得越发凝重:“你觉得呢?”

傅成奚见状,似是自语道:“我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巧合。”

“古话说无巧不成书,你为何这么笃定?”

“除了无巧不成书,还有一句古话,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内侍每日晚上都往承乾宫送夜宵,除了值守的宫人,他每天遇到的人都不一样。甚至今日之前,他遇到过了幼宁姑娘很多回,但只有今日,幼宁姑娘身边只有一个瘦弱的丫鬟。”

太子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把他交给你,能有结果吗?”

傅成奚摇了摇头:“我只有三成把握。”

“为何?”

傅成奚苦笑:“能安插到东宫,还潜伏这么久,如此沉得住气的暗桩,大理寺的刑具奈何不了他。”

“所以我才交给你。”

“我姑且试试,先说好,我只有三成把握。”

“那就是能做到。”

话音刚落,外头王吉轻轻叩门。

太子的神色猛然一凛,眸光在瞬间锐利了起来。

“进来。”

王吉一进门就对上了太子的目光,自是知道太子的担忧,躬身道:“主子,庄敬殿下到了。”

太子微微松了一口气。

太医说,徐幼宁只要能熬到明天早上,腹中的孩子就算是保住了,若然王吉此刻进来是禀告徐幼宁的事,那么只会带来坏消息。

“她如何了?”太子问。

王吉自然晓得他不是在问庄敬,而是在问徐幼宁,低声道:“姑娘服过安胎药后睡着了,月芽和孟夏在屋里守着。”其实不是服药,是扒着徐幼宁的嘴巴硬灌进去了一些安胎药。

但王吉不敢把这些细枝末节说给太子听,只捡着要紧说:“没有见红。”

照太医的说法,没有见红就是好消息。

太子的眉宇间的凝重松懈了几分,方才道:“请皇姐进来。”

“是。”

王吉应声退下,傅成奚转向太子:“那我回去了……”

太子颔首。

傅成奚飞快地离开,太子独自坐在书房里,想把手头那一本没有批阅完的奏折看完,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

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徐幼宁的模样。

徐幼宁无助的、绝望的、痛苦的眼神。他没有见过那样的徐幼宁,但他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那样的徐幼宁。

他不明白,徐幼宁为什么会有那样绝望的眼神。

是因为担忧腹中的孩子吗?

这个孩子是他想要的,不是徐幼宁想要的,所以孩子没了,其实于她而言并没有太多不舍。她感到绝望,是因为自己。

她知道她只是来生孩子的,如果孩子没了……

太子的太阳穴突突地跳起来。

从徐幼宁眼角滑落的那滴眼泪,宛若一滴毒药,滴落到他的心上,将他的心一点一点腐蚀得千疮百孔。

他再也坐不住了,猛然站起身,径直往徐幼宁的屋子走去。

月芽和孟夏正在帮徐幼宁更换寝衣,见太子突然进来,两人都有些意外。

“出去。”

不等月芽和孟夏请安,太子便已冷冷出声。

孟夏放下手头的寝衣,朝太子福了一福便躬身退下。

月芽慢一点,伸手将徐幼宁伸手的被子朝上拉了一截,方悄悄退下。

等到房门关上,太子方走到徐幼宁的榻前。

徐幼宁双眸紧闭,圆润的小脸紧紧皱在一起,不知是因为身子的疼痛,亦或是因为诡噩的梦境,又或者两者皆有。

“徐幼宁。”太子喊了一声。

徐幼宁身子动了一下,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他的声音还是凑巧动了一下。

方才孟夏和月芽正在伺候她换衣裳,身上的夏衫刚刚褪下,寝衣还没有穿上。月芽随手替她拉了锦被,遮住了大半截身子,只留出了肩膀。

她生得娇小,锁骨并不明显。

这阵儿在东宫汤水儿滋养得好,比初初见到时圆润了许多,身上的肌肤似乎都带着珍珠般的光泽。

只是徐幼宁脸上焦灼的表情,一望便知深陷痛苦之中,令人无法产生情和欲。

他拉起锦被的一角,把手伸进徐幼宁的被窝里,轻轻抚在她的小腹上。

月份尚浅,徐幼宁的肚子只是微微有些隆起。

但太子知道,这里长着他留给她的一颗种子,假以时日,这颗种子会慢慢地在徐幼宁的肚子里生根发芽,然后瓜熟蒂落,便是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

现在,这颗种下不久的种子遭遇意外,在她的肚子里摇摇欲坠。

太医说,会不会落胎,明早可见分晓。

那么此刻,这颗种子定然在她的腹中翻天覆地地折腾着她。

从前习武的时候,太子的手指被刀割伤,疼了好几日。

区区手指尚且如此,徐幼宁的痛楚,他根本无法想象。

“疼吗?”太子问。

徐幼宁当然没法回答。

第一回 见面的时候,太子问过这个问题,徐幼宁吃了贵妃赐的药,神志不清,当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一回,她又是这样人事不省地躺在自己身边。

是不是只有她毫无知觉的时候,自己才肯离她近些?

不该是这样的。

徐幼宁,你快点睁开眼睛,再像那夜一般学几声小狗汪汪叫。

“太医怎么说的?”清脆娇俏的声音传来,将太子从混沌思绪中拉了回来。

他抬起头,见一袭锦裳的庄敬公主站在门口,含笑看着他:“弟弟,我是不是进来得不是时候?”

推开门的一刹那,庄敬便看到太子坐在徐幼宁榻前的模样,那个表情,是他从来没有流露出的。

太子摇了摇头。

“出来吧,我陪你说会儿话。”

庄敬脸上永远挂着那种骄矜而自得的微笑,似乎没有什么事能令她感到烦恼。

此时此刻,见到她的笑,太子并未觉得半分不适,反而因为她的到来心口稍稍一松。

“皇姐。”

庄敬公主没有走进来,只是倚着门框站着,太子替徐幼宁拉好被子,这才走了出来,领着庄敬公主往自己的书房走去。

“小姑娘这次吃苦头了罢?”庄敬叹道。

太子没有接话,一言不发地落了座。

庄敬公主自然不以为忤,见太子桌上的两副茶杯,笑道:“我竟不是第一个客人么?”

“成奚刚走,”太子并没有隐瞒,“进来的时候,你没有遇到他吗?”

庄敬摇了一下头,坐到傅成奚刚刚坐的位置。

太子淡淡笑了。

算着时间,傅成奚从承乾宫往外走出去,应当会在前堂遇到庄敬的,没有遇上,自然是刻意避开了。

王吉躬身上前,撤去傅成奚的茶具,重新给庄敬斟茶。

“我不喝茶,有雪梨汤么?”

“有的,公主稍候。”王吉退下,很快呈上了雪梨汤。

太子看着那汤盅,忽然想起,徐幼宁怕热,孟夏一直不让她吃冰食凉,每日徐幼宁只能靠着雪梨汤消暑。

今夜的雪梨汤,只能他代她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