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幼宁自然不知道太子在自己走后砸了碗,更无法窥知太子的心意。
那天晚上,对她而言就是一个迷蒙的梦,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此时,她的心情蛮好。
太子答应让她回家看祖母,也答应寻找月芽。
如他所言,她无能为力的许多困难,在他看来易如反掌。
出了承乾宫,仍是坐步撵回去。
陪着她回去的不是桂心,而是另一个叫素心的宫女,看着温和亲切,同徐幼宁说话很是恭敬。
徐幼宁没有问桂心如何,桂心不是她的奴婢,要怎么处置奴婢是主家的事,轮不到她来操心。
虽是入了夜,徐幼宁这一来一回的仍是出了一身薄汗,孟夏说她如今不宜坐浴,只叫素心帮她擦了身子。
没有诊出喜脉的时候,徐幼宁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变化。
如今知道自己有孕,顿时觉得哪儿哪儿都不舒服起来,连素日爱吃的小点心也没了胃口。
好在孟夏和素心十分尽心,稍稍减轻了些害喜的苦楚。
自那日之后,太子没有召她去承乾宫,也没有过来找她,徐幼宁在这方小院里平平静静的住了两个月,待太医诊过,说胎相稳固之后,承乾宫那边终于传了话,送徐幼宁回莲花巷探望家人。
徐幼宁接到消息,欢喜地准备起来。
她在这小院里虽不是主子,底下人不会短缺她的吃穿用度。只是衣裳首饰都是东宫的,不能拿回去,只能叫人备些吃的。
素心知她要回去看望祖母,为她准备一个三层的雕花食盒,装上了各种老太太喜欢吃的甜软之物。
她身份尴尬,不能大白天的回家,等到夜里宵禁过后,方才乘马车前往莲花巷。
夜里的京城很不一样。
白日里的繁华与喧嚣尽数退去,宽敞的大街上黑漆漆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只听得到马蹄和车轮哒哒的声音。
当初进东宫的时候,徐幼宁觉得是在做梦,如今要回家了,她依然觉得在做梦。
她居然进东宫伺候太子,居然还能从东宫回家。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没一会儿马车便停下了。
素心扶着徐幼宁下了马车,徐启平和陈氏已经站在了宅子门口。
家里这么大的阵仗迎接,想必东宫这边早派人过来打了招呼。
“爹。”徐幼宁上前朝徐启平福了一福。
徐启平没有说话,目光直直落在徐幼宁身上。
上一次见到女儿的时候,徐幼宁还是纤纤细腰,而此刻的她,脸庞似乎没有变化,腰却宽了不少。
徐幼宁见徐启平和陈氏都愣愣盯着自己的肚子,并不觉得意外。
只是她回来一次机会难得,实在不愿意在这种事上多费唇舌。
“爹,祖母呢?”
徐启平依旧愣愣地,陈氏回过神,“老太太在屋里等你,先进屋吧,外头风大,先进屋吧。”
说着,陈氏伸手拉着徐幼宁进了宅子,也不管徐启平如何,带着徐幼宁往老太太屋里去了。
徐家上下都知道徐幼宁回来,里里外外灯火通明。
刚走了没几步,就撞见匆匆从里院跑出来的徐幼姝。
徐幼姝是徐家的嫡女,比徐幼宁小四个月。
一见徐幼宁穿着宽大的衣裳往里走,顿时大声嚷道:“二姐姐,你这么快就有身孕啦?”
陈氏听她这么大声,忙训斥道:“还嫌不够丢人么?这么大声,叫街坊四邻听到,往后你还嫁不嫁人了?”
徐幼姝挨了训,脸上的表情依旧幸灾乐祸地,“二姐姐,要你做外室的到底是什么人呀?是不是比爹还老?”
“闭嘴。”徐启平从外头进来,正好听见徐幼姝这句话,顿时怒道,“要不是你姐姐,你这会儿还不知被人卖到哪里去了?还有脸在这里说风凉话!”
“爹!”徐幼姝哪里被徐启平这样训斥过,顿时哭着跑回屋了。
徐启平训了徐幼姝,还不解气,又望向陈氏:“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陈氏忍着气,怨怒地望向徐幼宁:“老太太在等你说话,自个儿进去吧。”
“多谢太太。”徐幼宁早已习惯了这一家子,脸上并无什么波澜,朝徐启平福了一福,自己往祖母屋里去了。
只是她一进屋,顿时吓了一跳。
几个月不见,祖母衰老虚弱了许多,坐在躺椅上,看着毫无生气。
“祖母!”徐幼宁一下就带出了哭腔。
“阿宁,你真的回来了?”祖母的声音有气无力地,拼着全力想起身,却只稍稍让脸扬起来一点。
“回来了,祖母,我回来看您了。”徐幼宁跪在地上,扑在白老太太的膝盖上,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离开莲花巷的那一晚,她全然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回来,越发哭得厉害。
身后的素昕见状,微微蹙眉,想扶她起来,又觉得不妥,左右望了一眼,从旁边的椅子上取了块垫子,送到徐幼宁跟前,给她垫在膝盖下头。
伺候祖母的老妈妈忍不住垂泪道:“二姑娘不知道,自打你离了家,老太太便一病不起,日日念着姑娘。”
“别说了。”祖母用虚弱的声音训了那老妈妈,伸手捧着徐幼宁的脸,仔细端详了片刻,见她面色水润,眼眸明亮,看气色似乎比在家里还养得水灵,然而目光往下,看着她腰身,顿时泪从中来。
徐幼宁自然知道如今这模样多么刺眼。
爹爹和陈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心疼她的祖母。
平心而论,她对爹爹也好、陈氏也好,从来都没有什么期待,便无怨气可言。
但是祖母不一样。
祖母是她在这个家里最重要的人,也是她认为在这世上唯一疼爱自己的人。那天晚上祖母那样放她离开,徐幼宁心中是难过的,此刻见祖母因为自己神伤至此,顿时愧疚起来。
老太太是最疼她的人,可她不止是自己一个人的祖母,爹爹被人诬告,若是不能洗刷冤屈,自己又能得什么好呢?
于是徐幼宁抹了眼泪,朝着徐老太太笑道:“祖母,我好着呢,每日都是锦衣玉食,身边十几个人伺候。”
“什么?你身边有十几个人伺候?”徐幼姝的声音从屏风后头传出来。
因着老太太思念徐幼宁病倒,徐启平便叫徐幼姝搬到徐幼宁从前住的暖阁里来,这边房间不大,徐幼姝自是不满,哪里会用心孝顺老太太。
方才被徐启平训斥,她哭着跑回暖阁,越想越气,偷偷藏在屏风后头偷听老太太和徐幼宁说话。
一听徐幼宁说有十几个人伺候,顿时站不住了。
徐家上上下下的婢女厨娘婆子加起来才十几个人,徐幼宁一个人就有十几个人伺候,怎么可能?
徐老太太见着徐幼姝这模样,怒火攻心,却连训斥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先前在院子里头,徐幼姝只顾看徐幼宁的腰身,这会儿在屋里光亮足,这才看清徐幼宁身上的衣饰打扮。
徐幼宁有身孕,素心没有给她涂脂抹粉,只用一支玉簪将她的头发绾起来。
那支玉簪碧绿碧绿的,没有一丝杂色,像春日刚冒出的绿芽一样。
再看徐幼宁身上的绛色纱衣,笼在衣裳外头,如烟似雾的,人都已经站在屋子里了,那纱衣还在飘动,怕是比蝉翼还轻。
素心见状,上前道:“回老太太和姑娘的话,如今我们姑娘屋里有两个大丫鬟,院子里还有十个丫鬟听差。另有太医、厨子,都是只伺候二姑娘一人的。”
徐幼姝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她本以为徐幼宁被人带走,一定每日过得十分悲惨,说是外室,其实就是要陪主子睡觉的奴婢罢了。
可眼下这阵仗……徐幼宁分明是去当娘娘的!
“二姐,你伺候的是什么人啊?他是要你给他生儿子么?可你没有名分,将来生完孩子怎么办呀?”
徐幼宁今日时间不多,懒得与徐幼姝多费唇舌。
“三妹,你先回去,我今日回来是想陪祖母说话的。”
“你一个庶女,还是给人做外室的,威风什么?我……”徐幼姝话还没说完,便被素心连扯带拉的轰了出去。
徐幼宁没想到素心斯斯文文的,力气竟然这样大。
旁边的妈妈见状,也跟着走了出去,将房门带上,只留她们祖孙二人在屋里说话。
“阿宁,你那丫鬟说的,都是真的吗?你当真过得好?”
“是真的。”徐幼宁擦掉脸上的泪痕,满脸欢喜道,“你瞧瞧我身上的衣裳料子,你摸一下。”
她抬起手,拿袖子在祖母苍老的手上蹭了蹭。
“祖母,你说,这是不是好料子?”
祖母眸中含泪,笑着点了点头。
徐幼宁站起身,把素心备的食盒拎到老太太跟前,“祖母,你瞧,今日回来看你,我特意叫厨房备了点心,你尝尝。”
徐老太太看了一眼,食盒中的点心样样精致,每一块都不重样,香气扑鼻,显然不是寻常的糕点师傅能做出来的。
只是她此刻,哪有吃点心的心思,她握住徐幼宁的手,颤颤巍巍地问:“阿宁,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徐幼宁将食盒放下,将手搭在徐老太太的手背上,柔声道:“他们不是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只是孙女已经答应他们,不能说出来。”
太子和贵妃都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厉害角色,祖母知道的越少,对徐家而言越好。
她已经把自己搭上去了,总要保得这一家子平安才行,否则便是白白牺牲。
徐老太太听着徐幼宁的话,更加悲从中来。
幼宁自幼心思纯良,一直在她的庇佑下长大,如今这样单纯的孙女,竟然学会安慰她,反过来庇佑这一家子。
虽然徐幼宁不肯说对方的身份,但是能平息徐启平在大理寺的案子,又能在宵禁后送徐幼宁回家,这样的人,就算不是王府也至少是公侯,绝不是他们能惹得起的。
徐老太太看着一夕之间长大懂事的孙女,怎么能不难过呢?
徐幼宁一直侍奉祖母,怎么会看不穿老太太的心思,忙安慰道:“祖母别担心了,我真的过的很好,若是他们待我不好,怎么会放我回来看你呢?”
这倒是……
徐老太太一直以为这辈子到死都见不到徐幼宁了,今日她突然回来,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珍馐佳肴,带出来的婢子都是相貌举止不俗,院里还有十几个人伺候,日子应当是不难过。只是没名没分的,往后的日子都是不见天日。
“阿宁,徐家对不起你啊。”
“祖母别这么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没有徐家,也没有我的,原是该我报恩尽孝的。”见徐老太太总算不流眼泪了,徐幼宁想了想,又道,“祖母,我再悄悄告诉你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