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虚大师怏怏不乐离去, 阮林春唯恐这位老人家愁坏了身子,还是让紫云剪了几块碎银与他——虽然不及想象中那么多,可是也足够几个月的嚼用了。
人要知足, 这还是佛偈上讲的哩。
程栩听说妻子请了高僧讲经,也顺道过来看看——绝对没有提防的意思哦, 这么一个胡子都花白了的老和尚还不值得他吃醋。
当然要是阮林春听了经文之后从此变得一心向佛、清心寡欲,那对他也不太妙。
然而当他狗狗祟祟过来时,大师已经走了, 阮林春正在拾掇零碎尺头布料,准备为腹中的孩儿裁制贴身小衣,“你来得正好。”
于是跟他说要将铺子里的收益捐出去一笔, 用来修桥铺路,造福于民。
程栩一脸不认识她似的, 竟像是活见鬼,“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他再怎么爱妻如命,也不能昧着良心去称赞妻子的大方。事实上两人成婚之后, 阮林春虽不主持中馈, 但这个小家的财政支出一向是由她把持的,程栩老老实实将俸禄上缴,阮林春则按照固定的数额每日拨给他花用——多出一厘都不肯。
虽然知道她是好心,生怕自己在外头饮酒寻欢作乐, 坏了身子,也容易惹出麻烦。但,作为一个正常男人,程栩偶尔还是微微不自在——这不就显得他惧内一般么?
虽然他是惧内没错啦。
如今阮林春却愿意慷慨解囊,去行那等济世救民的善举,在程栩眼中, 无异于夜叉忽然变作观音。当然,无论是仙是鬼,都令他爱不释手就是了。
阮林春抿唇一笑,“既入程家门,便是程家人,我身为国公府的儿媳,怎可不以公公和历代祖宗为榜样,多行善举,方不辱府上门楣。再者,也为我腹中孩儿积些阴鸷,愿他们来日无病无灾,平顺一生。”
至于石莲台的事,她还是隐瞒不报,一来太过离奇,叫人难以相信;二来,即便程栩信了,也不过勾起曾经伤痛而已。
他从前的人生,自己来不及参与,但今后的光阴,阮林春势必会与他共同分担:相濡以沫,至死不渝。
程栩感动得眼泪汪汪的,“娘子,那你以后能多给我点零花钱吗?”
他所有的银子几乎都用来给顾显买点心吃了,谁让那小子嘴馋,又向往宫外的厨子;以致于程栩每每捉襟见肘,授课休憩中间,看着那些宫娥太监争相奉承,上赶着端茶递水,都怪不好意思的——他真的没赏钱啦!
阮林春温柔地捏了捏自家小男人的脸颊,“没事,夫君你靠脸也能吃饭的,根本用不着银子。”
程栩:……
虽然被拒绝,但是还挺高兴的,这便是语言的艺术么?
*
亲爹受了伤,阮林春作为闺女论理是该回去探望一二的,但是她怀着身孕行动不便,再者,那伤处在隐蔽的地方,到底男女有别,亲爹也不能例外。阮林春还嫌害眼睛呢,便只让程栩代她走了一趟,送了两株人参完事。
阮行止虽然埋怨女儿狠心,可到底犯不着跟孕妇置气,何况,这件事怎么好意思到处讲?不来倒是好事。
他只希望崔氏能回来照顾自己。若非出了这趟意外,本来他还可以多生几个孩子,以备不时之需,然而听大夫的意思,恢复的希望十分渺茫,今后也不会有正经人家肯把女儿嫁给他,难道真要孤零零度过下半辈子?
阮行止于是文思泉涌,运笔如飞,短短数日间就向崔氏寄去了几十封情信,信里多回忆从前花间月下山盟海誓,希望崔氏心回意转,两人能破镜重圆。
崔氏给他的回应是一大包黑狗肾、鹿鞭鹿茸之类的补药,未曾附上一语,嘲讽之意却昭然若揭。
阮行止看着那些形态各异的“鞭”,气得浑身乱颤,心想最毒妇人心果然不错,他都成了这副模样,还要在伤口上撒一把盐!
也罢,君既无情我便休,既然无法挽回,索性恩断义绝!
从此阮行止再不上崔氏家门,彼此形同陌路,只除了阮林春偶然会打发人上门寻他——他还欠着几万银子呢。
阮行止:……他上辈子不晓得做了什么孽,这辈子竟碰上这些冤家,堪比豺狼虎豹,恨不得将他啃得骨肉都不剩呢。
他这厢自伤其身哀叹可怜,平国公府则是分外忙碌起来,少夫人产期将近,这可是府里暌违已久的大喜事,怎么能马虎?
和众人的苦乐交织比起来,阮林春的心态却是意外平和,都说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门关走了一趟,可她把四间铺子半年的收益都给捐了出去,这积下的阴功该不少了吧?
若还有小鬼敢来索命,她拼死也要去地府问个清楚,把阎王老儿抽打成烂羊头。
程栩眼看她义愤填膺啃着苹果,盘子里很快就消灭干净,于是默默又为她切了几个——这是阮林春教他的法子,沿着果身用锉刀修剪成兔子模样,说是这样更方便可口。
虽然是好看了点,可滋味明明一样好么!程栩看着那盘子里红彤彤的兔耳朵,觉得妻子真是富于童真。
两人闲聊起最近宫中琐屑。最宠爱的侧室被烧成焦炭,顾誉着实掉了几滴眼泪,就算阮林絮后来的所作所为着实令他不耐,可他们之间毕竟曾深爱过。
然而,不待他寻最好的棺木来为宠妾收殓,宫里便出了变数。有侍人告发陛下所患疥疮是遭人谋害所致,虽无确凿的证据证明大皇子与此有关,可那人曾漏夜往来过重华宫。加之太医院陈院判访遍医书,认为陛下高热是由丹毒与疥疮共同导致,那炼丹的仙师可确确实实是由大皇子进献的。
景泰帝一怒之下,将顾誉在户部的差事革除,念在父子之情并未从重处罚,只让他留在重华宫思过,可看情势,顾誉大约与帝位无缘了。
“你说,大殿下会不会就此认命?”
阮林春叉了块苹果给他,程栩乖乖张嘴咬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想,娘娘自会有对策的。”
阮林春颔首,再不济也就是逼宫,未尝不是件好事,反而能让程皇后更快破局——从这几个月来看,程皇后实在是一个善于隐忍的人,明知服丹对皇帝不利,却还是引而不发,等到酿成严重后果,再一举让太医院揭露此事,以致皇帝雷霆大怒,也绝了月贵妃母子的晋升之阶。
不管那母子俩这回会否狗急跳墙,程皇后想必都会做最坏的打算,准备殊死一搏。
阮林春私心里自然是希望皇后得胜的,月贵妃向来不待见自己,倘若她上位,自己今后还有好日子过么?
唯一的顾虑是六皇子还太小,倘若沦为掣肘……也罢,无论如何程栩总会保护好他的。
阮林春如此想着,可到了生产那日,程栩却是脚不沾地跟着一众稳婆大夫进门来,还自来熟地坐到床边,“放心,我陪着你,不会有事的。”
“你不在宫里帮娘娘么?”阮林春瞪着眼,她听到的消息,顾誉组织了一支军伍,准备今日去勤政殿逼宫,这人怎么还有空陪她生孩子。
真要是为她耽误了军国大事,那她的罪过可就大了。
程栩一脸从容的道:“没事,你哥哥在呢,他会保护阿显的。”
哥哥……阮志胤不是去西北了么?阮林春正愣神间,身下那股绵密的钝痛再度袭来,让她没精力探究这几人是否瞒着她有什么秘密。
当务之急还是眼下。
虽然早有准备,可毕竟是头一遭生产,阮林春可没法子做到想象中那般优雅,疼痛加上乏力,让她急切里想要咬住点什么。
本来稳婆准备了毛巾,然而在汗水和口中津液的浸泡下,早已变得又湿又滑,阮林春正觉虚软间,忽然感觉一个硬邦邦的物事伸了过来,她顾不得神思,张嘴便咬了上去,耳边传来呲的一声。
借助这股力道的支撑,阮林春顺利用劲,攒着一口气将孩子挤了出来。
再度恢复神智已近黄昏了,她是凌晨发动的,算下来虽没有一天一夜那样骇人,可也着实不容小觑。
阮林春满身疲惫,“孩子呢?”
“在乳娘那儿呢。”程栩道,将蒸得又松又软的红糖糕掰碎了,泡在鸡汤里慢慢喂给她吃,好让她尽快恢复元气。
阮林春哪还尝得出味道,但是饥肠辘辘的胃迫使她攫取食物,等喝了小半碗鸡汤后,程栩就让人将孩子抱来。
是一男一女,已经由稳婆洗干净身上的血污,看去俱是一副红通通的皱巴模样,跟刚孵化出的小鸡仔似的。
阮林春皱眉,“不怎么好看。”
不会是承袭了她的基因吧?可她底子本来不错呀,也就是乡下那段时间丑了点,后来亦是白白嫩嫩的。
程栩笑着,“刚出世都一样,哪辨得出面目美丑来,等长开就好了。”
阮林春也听过类似的说法,心里方才宽了些,忽一眼瞥见程栩胳膊上几个鲜明的咬痕——方才为抱孩子揎起了袖管。
不会是被她啃的吧?阮林春不好意思的道,“疼吗?”早知道该找些软木塞子备用才是。
程栩一脸平静的道:“不疼,你忘了我从前天天被你扎针?那银针总比牙齿锋利多了。”
这当然是谎话,其实疼得要命——这会子他倒想哭一哭鼻子,可想到自己已经是当爹的人,流露出这种软弱公子哥气概未免太不像话,装也得装得糙些。
阮林春:……可是你眼睛都红了。
当英雄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