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栩遍身灰扑扑地回来, 阮林春实在绷不住,扑哧笑道:“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一面让人打水拿毛巾来供他洗漱擦身。
程栩用力揩去脸上如同打翻了颜料铺子的污渍,哼哼唧唧道:“这都是拜谁所赐?”
扮女装不说, 还得化妆成孕妇,挺着个大肚子招摇过市, 被同僚们知道多难为情。
阮林春忍着笑意替他将衣裳褪下来,“那不是没法子么?让别人代劳,总不如你亲自走一趟, 更叫我放心。”
她自己固然是不会以身犯险的——阮林絮邀她见面摆明了不安好心,但凡动点脑筋怎么会上当?但,若是她不露面, 崔氏又可能有危险,所以只能用这个迂回的法子。
再说, 她瞧程栩穿上女装还挺像大家闺秀的——甚至比她更美。柳叶眉樊素口,不是像她这等朝夕相处的,恐怕还认不出来。
这人脸上又开始荡漾了, 程栩没好气瞪她一眼。
阮林春急忙收敛了欣赏, 专心致志为他卸妆。
忽听程栩道:“我却没想到,你会第一时间遣人来宫中寻我。”
阮林春一怔,“不是你让我遇事找你的么?总得有个人商量吧。”
“是,只我没想到你会认真听进去。”程栩微微含着笑, 语气却是感慨的。阮林春从来都不是柔弱无能的类型,相反,她比谁都独立有主见。但也正因如此,偶尔——只是偶尔,程栩希望她能依靠自己一下,既然结为夫妻, 何必彼此生分,天天摆出走独木桥的架势?她的苦即是他的苦,她的福亦是他的福。
他愿意用全部心力,去分担她一切的喜乐与哀愁。
“所以这次,我很高兴。”程栩握着她的手,眼中流露出纯然的欢悦。任何男子,都希望成为心爱之人的膀臂,为她遮风避雨。倘若说从前还有所疑虑,从现在起,他不必再怀疑阮林春对他的感情了。
阮林春则是臊得满面通红,她大大咧咧惯了,可受不了这样细腻的动作,遂急忙甩开程栩的手,嫌弃道:“脏兮兮的,少来摸我。”
程栩挠了挠鼻头,认命地回屋沐浴——洗干净就能摸了吧?
隔着一道纱帘,他听到阮林春扭扭捏捏的声线,夹杂着哗哗水声,在他耳边却如震雷一般,“以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今后,我会试着多跟你沟通,你多体谅……”
再平常不过的大白话,程栩却觉心跳如擂鼓,恨不得立刻跳出浴桶去拥抱她,不过,低头瞧瞧光溜溜的身子——还是别吓人了吧?反正,晚上有的是机会。
等程栩浑身清爽地出来,阮林春已整理好情绪,脸上的红晕也消退了,此时方得空问他,“那屋子现下怎么样了,你身上为何到处是灰?”
程栩不及隐瞒,老实告诉她阮林絮纵火的恶行。
阮林春顾不上担心屋里的家当,而是紧张地望着他,“那你要不要紧,可有哪里伤着?”
程栩感觉心里甜丝丝的,本来并无不适——他那两条腿早就好了,当时比兔子还跑得飞快——不过为了争取同情,还是假意咳了咳,仿佛肺里很吸入了些烟尘。
阮林春于是一叠声地让人熬姜梨水来,又嘱咐程栩喝了汤饮后好好休养,发一发汗。
为了方便入眠,今晚还是先分房睡好了,免得两具身子紧紧挨着,这人又生出什么绮思。
程栩眼睁睁看着妻子仪态雍容离去,温香软玉化为泡影,不得不说,真是自作自受。
阮林春虽然料不到阮林絮斗胆纵火,可她身为财迷,事事都习惯考虑周全。早在崔三郎带方氏回老家探亲时,阮林春就和母亲商量,把那些银票、地契、首饰之类都暂且存在京中铺子里,否则崔氏和祖母两个老弱病残单独住在河边宅子里,难保不会遭人觊觎,引来贼匪打家劫舍。
若非崔氏太过要强,阮林春本来还想请她到家里来住,如此也不会让阮林絮有机可乘——好在紫云刚刚回报,崔氏和祖母已经找到了,在城郊一座废弃的城隍庙里,阮林絮尚且念着一丝骨肉之情,没把两位老人家怎么着。
“算她还有点良心。”阮林春冷哼一声。
“可是侯爷就没这般好运气。”紫云忍俊不禁,附耳低声说了句什么。
“真的?”阮林春的声调不似悲痛,倒似惊喜——没想到阮林絮临死前居然做了件为民除害的好事。
“真的。”紫云重重点头,“阮侯爷从官衙回来的路上被歹人袭击,想必便是侧妃娘娘指使干的,原本大概只是想打一顿出出气,谁知力道没掌握好,竟伤着子孙根,听来问诊的大夫说,以后恐怕都没法子干那种事了。”
紫云毕竟是个黄花大闺女,说到行房还是有些羞愧的,忙别过头,齿间却噗的一下——太好笑了,实在忍不住。
阮林春亦是乐呵呵地挥着鹅毛扇,尤为快意。阮林絮此举,自然是报复亲爹对她的冷落,但,无论如何,这也算得替天-行道——阮行止违背了曾经的诺言,在精神上辜负了两个女子,但至少今后,他可以保持肉-体的忠贞,用不着左摇右摆、自欺欺人了。
真是不幸中之万幸。
次日程栩恢复了精神,便和妻子一同去察看那片废墟,不出两人所料,早已烧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断壁颓垣。
程栩倒是惦记着昨儿落下的一对红宝石耳环,首饰坊刚打好没多久,准备送给妻子当生辰贺礼的,结果倒是自己先用了,若遗失未免可惜。
阮林春嘴上嫌他抠抠搜搜小家子气,心里倒是美滋滋的,反正闲着没事,便多等会儿。
然而不知是那红宝石太过脆弱,还是现场的积灰太多,程栩忙碌了半天也没寻见踪迹,倒是有意外收获。
他举着一个巴掌大的莲花石像遥遥走来,“你瞧瞧,这是什么?”
阮林春也不认得,隐约记起在阮家时好似见过,应该是阮林絮所有之物。
但,看起来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石头雕塑,连花瓣都刻画得异常简陋粗糙,想必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阮林絮为何临死还要带在身边,难道有什么特别意义?
总不会是顾誉给她的定情之物吧,这玩意儿可不像女孩子会喜欢的。顾誉也不是那种不解风情之人,拿块破石头来搪塞。
程栩笑道:“倒是奇怪,这石莲台在火场里烧了一天一夜,却连半点黢黑都看不见,没准竟是个宝贝,送给你吧。”
当然是开玩笑的,阮林春却心中一动,真个纳入袖中,“多谢。”
程栩一怔,不会吧,这也能视若至宝?他左看右看,也看不出这东西有什么稀奇,只能认为妻子太爱他了,随便送块小石头都高兴得不知所以——作为一个有良心的男子汉,他更加得好好待她才是。
不提程栩这边深受感动,阮林春则是暗暗猜测起石莲台的来历来,她看原书看得不仔细,只知道原女主有个暗藏乾坤的机关,却不知道那机关究竟长什么模样,难道就是眼前的东西?
过了几日,正好程家老太太因梦魇请了护国寺的高僧来讲经,消解灾厄。阮林春便趁势将他唤来,借口为腹中孩儿祈福,实则是请他参详这莲台的奥秘。
大师不愧是大师,不过略微瞥了两眼,神情便肃穆起来,“少夫人从何处得来?”
阮林春当然不肯据实相告,只说是自己路上随便捡到,看对方那样认真,遂试探道:“莫非此物颇有佛缘?”
常听人说莲台乃观音大士化身,阮林絮能捡到这个法宝,也不愧女主之名了。
然则,清虚大师却缓缓摇头,“非也,此为天生邪物。”
阮林春很吃惊,“但据我所知,上一个得到这东西的人,的确获得了不少好处。”
她本来还想请这高僧帮忙开启,看看里头是否别有洞天——没准日后还能善加利用呢!
清虚大师笑道:“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凡从何处来,必往异处报,所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即是这个道理。”
阮林春似通非通,所以说,这世间的气运是固定的,类似于能量守恒,有人多些,难免会有人少些——阮林絮是借助这玩意来掠夺他人的气运么?所以上辈子程栩才会终身困于病榻,程家亦是潦倒而终。
这么看来,自己的到来也非偶然,而是冥冥之中的一种注定,注定了她要来修正天道错误,所以不是她治好程栩的病,而是天意如此——真的很玄学。
至于阮林絮,她用外力强行获得的幸福,这辈子也都一一偿还了回去,真可谓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只是,为什么会盯上程家呢?阮林春忍不住道:“程家祖上曾积下很多功德吗?”
清虚大师含笑,“当然,否则,贫僧又怎会来此?国公爷一生清正,与其妻鹣鲽情深,为人亦是慷慨洒落,昔年宁愿散尽家财以济灾民,如此大义,怎能不令人心折?”
阮林春默默点头,想必阮林絮幼时便曾听闻国公爷的事迹,内心羡慕而又妒恨,本来程家阮家井水不犯河水,但这股情绪反映到石莲台上,却成了她牺牲别人成就自己的引子。一念为恶,竟恐怖如斯。
阮林春决定,以后一定要多做善事,不为自己,也得为子孙后代多积点德。若常抱着侥幸心理,无异于自取灭亡。
清虚大师眼看自己三言两语便点化了一位施主,满意捋须,“少夫人,此物不祥,还是由贫僧带回护国寺点化,以消解其戾气,免得再度落入有心人之手,反而不妙。”
这东西火烧不透,水浸不湿,的确是难以处理。清虚大师愿意将麻烦带走,足可见得诚意,当然他此举还有另一层意思——这做法事可不是免费的,总得布施些香火钱吧?供奉上七七四十九日,又能为寺里小赚一笔了。
然而,阮林春却爽朗地挥了挥手,“何必让您费神,瞧我的!”
随即让紫云取来一把榔头,轻轻往下一锤,石莲台便四分五裂。
“很简单嘛,解决了。”阮林春满意说道,让紫云将碎屑打扫干净拿去扔掉——这种破烂石头,捡垃圾的都不肯要呢,哪里还怕它害人。
清虚大师:……
他错了,自己根本不该为程家人操心,有这位彪悍的少奶奶在,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近身,来了也得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