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林春本以为程栩所说的给他大哥一点教训, 是指引诱程枫去赌场聚赌,累得他欠下巨债倾家荡产什么的——这法子固然阴损了点,可以程栩的脾气谅来是做得出的, 何况恶人还得恶人磨,不经历一番跌宕, 程枫焉能痛改前非,从此不再寻方氏的麻烦?
谁知多日不见动静,阮林春实在憋不住了, 蹬蹬跑去问程栩,“你到底如何劝说的大哥?”
方氏把和离书拿给她看过,上头已多添了一行细字, 约定在翠翠正式出阁之前,都交由其生母抚育。这当然是好事, 意味着方氏不但能和翠翠多出十几年相处的机会,也能插手女儿的婚事——说不定程枫正是看中这笔嫁妆,才乐得各退一步, 毕竟方氏肯出钱, 他这个老子多少能省一笔。
其实历代和离的案例中,很少涉及子女归属问题,毕竟宗族多以父系为主,被驱逐出门户的女子多半无财也无能力抚育, 方氏是个例外,一来她自己带走了全部嫁妆,二来有阮林春这起子人帮她,使她不至于孤立无援。
但就算如此,她想带走翠翠也十分艰难,要想将来族里和官府不追究, 非得有程枫亲笔立下的字据不可——阮林春就很好奇程栩是怎么说服他的。
“不过多出点银子堵他的嘴呗。”程栩笑着,颇有几分霸道总裁挥洒自如的架势。
说罢就请李管事将府内文书取来,阮林春来不及细瞧,抢着问道:“那现在怎么着落?”
以她的想法,程栩绝不是肯吃亏的性子,这会子出了血,回头必定会狠狠坑回来——所以程家在赌坊也有产业是吗?
程栩一听便黑了脸,没想到妻子会有这样离奇的想象,“当然不是!我们家做的可是正经生意。”
阮林春:……这么义正辞严,她差点就信了。
在她心中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形象啊……程栩轻咳了咳,径自将文书翻到其中一页,指给她瞧,“你自己看。”
阮林春凝神看去,却原来是一张商量提前分家的议案——倒也算不得正式分家,只是将原本大房名下的几处产业暂时交给二房打理。
若是旁的也就罢了,可程栩在上头列出的都是些售卖米面粮油的铺面,与别的绸缎坊首饰坊不同,此类产业关乎民生大计,绸缎坊尚有担心式样过时的可能,米面却是家家户户都要吃的——这条件也太优厚了吧!
难怪程枫飞快的改口答应,就算只是暂时打理,可老太太精神矍铄,没准还能活几十年,这中间铺子的出息利润尽归他所有,换谁谁不高兴?
阮林春看着都有点眼红,就算她没有为腹中孩儿争产的心思,可这也太大方了吧,程枫那混球怎么配?
可她很清楚程栩的脾气,他是个雅士,却并不高洁,反而有几分商人无利不起早的味道,真正亏本的事他是绝不肯做的——所以,里头到底有什么陷阱?
望着阮林春水汪汪的大眼睛,程栩唇角勾起志得意满的笑,“耐心些,过些时你就知道了。”
*
方氏得知程栩付出这样大的牺牲,把自己名下的产业给了二房,心下意不自安,抽空来找阮林春,表示她愿意以物易物,用那些嫁妆来换取翠翠的自由。
阮林春劝她稍安勿躁,“放心,相公他自有主意,你安心照顾翠翠便是。”
又见方氏虽然依旧淡妆素服,可乌发上却多了些珠钗妆饰,脸上也浅浅匀了点胭脂,看去很是年轻了几岁——更接近她本人真实的年纪,在程家因为终日辛劳,她常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无形中变得老态。
女为悦己者容,阮林春笑吟吟挽起她的手道:“快,告诉我,你跟小舅相处得怎么样了?”
方氏俏脸微红,螓首低垂,细声道:“姑娘别笑话我了。”
愈是羞怯,愈可见得情深,可知那日花灯会上两人相处得不错。崔三郎嘴虽然笨了些,也不怎么会说情话,可那日他勇敢地站出来保护翠翠,直面歹人,这便足以赢得方氏的倾心——比起程枫,崔三郎何等有担当。
更别提他过后试图用那间皮货铺来跟程枫交涉——虽然没有成功,方氏拦住了他,可这份心意已足够令方氏铭感五内了。
阮林春听方氏细述了这段过往,眼睛愈发闪闪发亮,齿间也不自觉地流露出欢喜来,“到时候正式成亲,可得请我一杯谢媒酒。”
“一定。”方氏含笑道。就算方家依旧不肯认她这个离经叛道的女儿,但现在的她已经没什么好介怀的了,比起千里之外的娘家,她更珍惜身边这帮人,他们才是她真正的勇气和力量所在。
将方氏送到门前马车上,阮林春姗姗回来,就看到程枫坐在自家院子里,一时倒唬了一跳——该不会知道方氏过来,特意寻衅滋事的吧?
转念一想,自己何必怕他?这人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徒有个身架子而已,连紫云都未必打得过呢。
于是懒懒上前,让紫云奉茶来,“不知大哥找我有何事?”
岂知程枫今日的态度十分谦和,甚至称得上卑微,还郑重地朝阮林春做了个揖。
阮林春似笑非笑,却是坦然受下,“大哥这样礼让,我可愧不敢当,恕我身躯累赘,就不还礼了。”
十足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
程枫脸色微变,显然对她这样装腔作势颇感恼火,阮林春都以为对方要发作了,谁知却强自按捺下来,陪笑道,“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请弟妹帮忙。”
就知道无事不登三宝殿,阮林春翻了个白眼,拿手帕轻轻擦汗,“大哥请讲。”
程枫这才含悲忍耻道来,却原来程栩交给他的那家铺面不是一下子就能生钱的,里头还欠着十来万银子的亏空,如今因他接手,几家相熟的客户纷纷问他讨债,不然就要强迫关停这家铺子,他囊中羞涩,又不忍心见祖产有失,走投无路下才来向阮林春求助。
就知道程栩不是盏省油的灯,蔫坏蔫坏的!阮林春心里暗笑,嘴上却诧道:“不对呀,我听相公说这家是城中最大的粮油坊,每年光净利都有十来万银子,怎么反倒亏空?”
程枫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心里方才气平了些——本来以为夫妇俩串通好了来骗他,如今瞧着阮林春是不知情的,可见只是程栩一人的过错。
于是忿忿道:“还不是为了赈灾!说是今年淮南一带好几处水患,二弟他宅心仁厚,特意将粮食高价买进低价卖出,送去给那些灾民解饥,如今倒好,他得了好名声,责任却全得我来背,没见过这种人!”
阮林春:……
面上做出很同情的模样,心里却积极鼓掌——不愧是程栩,坑害起自家人来也是毫不留情。
如今程枫好不容易得到这家梦寐以求的铺面,怎可轻易还回去?可要维持正常运转,非得将那十来万的账抹平了不可,难怪程枫会病急乱投医,求到她这里来。
阮林春东拼西凑,挪一挪还是能凑出来的,只是,她为什么要给二房这个人情,就为了他们高看她一眼?那也太亏了。何况二房看起来就不像有经商头脑的,这钱未必还得回来,她也不便跟亲戚们要账。
眼看对方仍巴巴瞅着,阮林春眉头一皱,故作为难道:“大哥,须知我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程枫:……诉苦也不诉得像些,你家的金子银子都堆成山了,程栩还当着太傅,光俸禄都是旁人数倍,这会子倒来哭穷,真是惺惺作态。
他并非毫无眼色之人,当然看得出阮林春的用意,遂直截了当道:“要多少利钱,二妹直说便是。”
倒还算个可造之材。阮林春满意地收住泪,右手虚虚一晃,伸出五个指头。
“五分利?”比程枫想象中略高了点,但是也并非不能接受。
正要欣然立下借据,却见阮林春轻轻摇头,“不是五分,是五成利息。”
五成?程枫惊得毛笔都差点脱手,沾污了胸前衣裳,按五成算,他借十万两银子,将来就得连本带利还十五万——这人怎么不去抢?
眼看阮林春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形容,程枫这才醒悟自己被人耍了,起身愤而离去。
紫云收起纸笔,撇了撇嘴道:“大少爷自己要来借钱的,这会子倒嫌要价过高,还指望小姐白送不成?”
阮林春笑道:“反正我也没打算借钱给他,如今一拍两散,倒是正好。”
她故意提出一个高得吓人的数额,就是为逼得程枫打退堂鼓,免得将来扯皮,当然,他要是答应了也无妨——这利息比印子钱都高了,阮林春横竖是稳准不赔的。
现在么,只怕程枫真得去借印子钱了。
*
程枫回去之后便狠狠诅咒了大房一番,男的女的尽是些豺狼虎豹,吃人不吐骨头,原以为阮林春健谈爽朗,是个容易说话的,谁知却也张口闭口都是钱——这般财迷心窍的女人,活该生儿子没屁-眼!
虽然鄙弃那夫妻俩汲汲于名利,转眼程枫还是为银钱发起了愁,难道真得去找放印子钱的?利息太高不说,万一按时还不上被人找上门来,他这辈子的脸都该丢尽了,爹说不定会将他的腿打断……
还是找娘帮忙好了,娘一向最疼他。
程枫拿定主意,便去问张二夫人借钱。
若是小数目,张二夫人周济周济便算了,可是数十万两,她声调都高了起来,“混账东西,你要把你娘逼死啊?”
她可不像程夫人那般出身望族,有丰厚的陪嫁,便是把她嫁妆连同这些积攒的头面首饰变卖了,统共也只变得出十万两银子——难道要她以后去讨饭吗?
程枫不耐烦道:“娘,您小点声,这时候倒不怕出丑了?”
张二夫人气咻咻的,“大房摆明了用这鬼主意来坑你,你还上当!”
“那也总不可能就此还回去吧?”时至今日,程枫对日后分家已不抱什么指望了,不趁这个机会多捞一点,等老太太死了,府里还有他们说话的份吗?
遂婉转劝道:“娘,您想开些,不过是用您的嫁妆暂时周转,用不了多久便能再赚回来的,别说这点银两,便是二十万,三十万,五十万,我都能给您挣回来,您还信不过我么?到那时,就该大房来眼气咱们了。”
张二夫人虽然心疼嫁妆,可对于程枫描绘的扬眉吐气光景,也的确有几分向往。何况,儿子也确实有些小聪明,读书不成,做生意总该能吧?又是那样根深蒂固的百年字号,她就不信,卖米还能有亏的。
回头就取钥开箱,把珍藏了几十年的珠宝首饰都交给儿子,叮嘱他将来务必得赎回来——这些可是传家之宝。
程枫满口答应着,转头就交给了一家相熟的当铺,当然是死当,这样换的钱更多些。
至于亲娘得知之后会否痛哭流涕,他却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