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两人都有些呼吸困难, 阮林春才气喘吁吁地将他推开,瞪眼道:“快回去吧,等会子被人发现, 保准吃不了兜着走!”
她跟崔氏都没有起夜的毛病,崔三郎却说不准, 看小舅的模样便知道是个脾气火爆的,又有阮行止这老白脸为前车之鉴——倘被他瞧见程栩做出如此行径,定不会轻饶他。
程栩舔着唇, 仍有些恋恋不舍,“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
彼时四下阒静,寂无人语, 阮林春瞧见他脸上直白的希冀,心房忍不住为之激荡, 除了崔氏之外,程栩是第二个这样关心她、将她视若珍宝的人。
说不动心是不可能的。
无论前路如何,且让她沉浸于这片刻的欢愉吧。阮林春微微失神, 好在理智终于战胜情感, 硬起心肠将他驱走,“急什么,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是你的总是你的, 还怕我会逃婚?”
这么一桩占尽便宜的婚事,傻子才不肯要呢。
程栩腼腆地笑了笑,不敢说自己的确有过类似的想法——不然那时候也不会请崔氏到家里去住了,岳母在手,还怕新娘子不露面?
阮林春瞧见他这般死缠烂打模样,又好笑又可气, 忽然听见一声轻微的咳嗽,隐约从小舅房里传来,她急忙推他,“快走!”
又亲自替他开门,将他送上来时的马车——难为赵大赵二两兄弟,白天出任务,晚上还不得安眠,碰上这样黑心肝的老板真是倒霉透顶。
话说程栩是怎么进来的,不会是翻-墙吧,他那腿……
阮林春担心他受伤,却不料程栩晃了晃手上一根细细长长的铁丝,狡黠的道:“我哪有那么笨?用这个就够了。”
得嘞,堂堂世子爷半夜不睡觉私闯民宅,还会溜门撬锁这些旁门左道,真怀疑他这些年都学了些什么?
阮林春无奈扶额,又亲自灌了个汤婆子给他,道:“路上揣着,仔细风冷。”
再冻出病来,她才不会去看他——想得美!
程栩也怕话多讨人嫌,忙紧紧闭上嘴,跟个乖宝宝一般老实坐着,可当马车启动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探出头来,“过几日皇后姑母大约会接你进宫,你好生预备着。”
阮林春纳闷,“因为什么?”
年都过完了,派来主持笄礼的嬷嬷也已送回,按理她跟皇后没什么好往来的呀。
程栩笑而不答,只温煦地朝她挥了挥手,扬长离去。
阮林春也懒得管了,左右不过是些琐碎家常,偏这人喜欢神神秘秘卖关子,怪孩子气的。
阮林春忍不住笑起来,摇了摇头,打着呵欠回房休息,被程栩一通折腾,她后半夜铁定睡不好了——虽然之前也没睡好,但,老公不就是用来背锅的么?
次早起身,她跟阮志胤在回廊上迎面撞见,一对熊猫眼,两人都吓了一跳。
阮林春正想问他,谁知阮志胤却先开口,“二妹,你也没睡好?”
“我……”阮林春蝎蝎螫螫的,这个该怎么说呢,总不能承认她半夜不卧床跟男人幽会去了吧?
正想着如何编个正当理由,然而阮志胤用不着她解释,急急说道:“你也听见了是不是?”
阮林春:“……听见什么?”
不会吧,她大哥居然这样敏锐,能发现程栩的踪迹?
“别装了。”阮志胤面如土色,“昨晚上院里窸窸窣窣就没停过,不像风声,像是人在说话。”
因为就是人在说话。阮林春拍了拍大哥的肩,嘴上却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大哥,你多虑了!”
这不更说明有鬼嘛!阮志胤本想从妹妹这里得到安慰,谁知妹妹却只劝他要勇敢……感觉自己好无助。
早上用膳的时候,阮志胤只挑素菜,连昨夜啃得津津有味的大鸡腿都不香了,桌上众人频频投来讶异的目光。
崔氏皱眉,“阿胤,你这样大的个子,只喝点豆浆怎么能行?不到晌午就该饿了。”
阮志胤声如蚊呐,“大早上,不想吃得太油腻,还是素点好。”
其实是怕杀生会遭来报应——昨晚上不知道是什么妖魔鬼怪,想来多半是狐狸精黄大仙之类,怨恨人类抢了它们的口粮,所以专程示以警告。
天晓得那些生灵会不会再来,他可不想继续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了。
崔氏见儿子这样固执,只能无奈道:“那你多吃两个馒头吧。”
转头又教诲女儿,“别学你大哥这样挑食,君子远庖厨,没听说连鸡鸭鱼肉都不吃的,仔细长不高。”
阮林春心说她大哥已经够高了,再长下去是要当参天大树吗?倒是瞧不出大哥这样胆小,就因为昨晚上一番臆测,自己吓自己,都由吃荤改为斋戒了。
阮林春这个始作俑者当然不怕,乐得独占那一笼蟹黄包和水晶虾饺,离开侯府那个森严窒息的地方,仿佛连空气都香甜起来。
崔氏眼角虽仍有着微微泪痕,但比起昨天已好多了,可见她重新振作,整个人都变得精神起来。
用饭后崔三郎决定去看看镇上的皮货铺,顺便到山上猎几张好皮子,阮志胤也嚷嚷着要跟去,他很羡慕小舅一身的好武艺,盼着能学几手,而且,看小舅胳膊腿脚上硬邦邦的腱子肉,可知这人阳气是最旺盛的,跟着他绝对不会有厉鬼缠身的风险。
阮林春本来也有点跃跃欲试,可她是姑娘家,还快要嫁人,那种鱼龙混杂的地方该少沾染,阮林春只能打消念头,正好多陪陪崔氏。
崔氏没了侯夫人的头衔,反而落得一身轻松,但看她有条不紊地拆洗各房被褥,又用竹竿支撑着晾在院里,阮林春都好奇她为啥有使不完的劲——明明白锦儿的出身比她差得多,那一个却是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生怕失了身份,崔氏却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崔氏迎着她诧异目光,不禁笑道:“你以为我从前养尊处优,如今便该好吃懒做?你也太小瞧你娘了,人这一辈子,最要紧的是随遇而安,且能自立,至于做不做得到……谁不是从头学起,没有人天生什么都会的。”
哪怕她不是东平伯府的小姐,没有这些资财傍身,她照样不会饿死,不但要活,还要比从前活的更好。
阮林春挺佩服娘亲的韧劲,不过,她却做不到崔氏这样洒脱。若是谁辜负又背叛了她,就算不闹得家破人亡,她也得讨回这笔利息,断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更别提渣爹还侵占了娘亲一大笔嫁妆。
昨天为了快刀斩乱麻,崔氏也没追讨这笔银子,估计是想避免纠缠,但,阮林春却不会就此干休。
该怎么让渣爹心甘情愿地出血呢……阮林春正思忖着,院门便被人叩响了。
难不成小舅和哥哥忘了东西回来取?没道理呀,这都一个多时辰了。
再不然,便是程栩去而复返……就这样思念她,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太肉麻了。
阮林春脸红得跟个苹果似的,蹭蹭两下上去开门,然而,在推开门闩的刹那,她满腔甜蜜的幻想便被那张谄媚的老脸粉碎。
阮行止不但修建了胡子,脸上还擦了粉,好填平那些褶皱,固然看着年轻了几岁,却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油腻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阮林春尽管不待见他,可来者是客,何况这人是她亲爹,她也不能拒之门外,只懒懒问道:“侯爷,您有什么事?”
死丫头连声爹都不叫,阮行止暗恨女儿吃里扒外,但现在正是用得着阮林春的时候,唯有陪笑道:“春儿,你能否帮爹带句话,让我见一见……她?”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崔氏,阮林春心想渣爹的狗鼻子倒灵,这么快就嗅着味道过来了,虽然崔氏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可也想不到前夫这样死皮赖脸,连一宿都撑不过去。
阮林春正想该用什么理由敷衍为好,可巧崔氏听到动静过来,见到来客,调头就走。
阮行止忙唤道:“玉娘,你等一等!”
他唤着闺名,自然是希望崔氏念及旧情,然而崔氏脚步虽然停下,却没有半分对过去的怀念,只冷哂道:“你我之间,早已没什么可说。”
阮行止还是头一遭领略女人的脾气,居然这样不可撼动,难怪连圣人都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眼前这一大一小,真是让他大开眼界。
指望崔氏立刻改变主意是不可能了,阮行止只能从长计议,遂软语哀求道:“玉娘,我不管你怎么想我,但,为了春儿和阮家的名声,好歹等成婚之后再公开此事,你能答应吗?”
阮林春想说她并不介意,崔氏却终究考虑得更远一些,就算程栩父母为人开明,可上头那位老太太却不是好招惹的,又是先国公爷的继妻,与程栩之父程彦素来不睦,未免节外生枝,不妨先隐瞒为宜。
她自己反正无所谓,如今她已搬出侯府,跟阮行止已是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外人眼里有没有那层名分都无关紧要了。
阮行止听罢,心下稍安,不管崔氏是否为了女儿才委曲求全,在他看来这便是对自己有情的标志——等安顿好白氏,再来一心一意劝崔氏回头,不怕她不被打动。
正想趁热打铁说两句情话,崔氏却袍袖一甩仍旧回里屋晾被子去了,阮行止碰了个软钉子,又不肯就此回家,只能陪笑望着闺女,“春儿,你得闲能不能帮忙劝劝你娘,她一个女子住在这荒郊野岭,该多危险……”
原以为阮林春会断然拒绝,谁知她却笑眯眯的道:“好呀!”
阮行止脸上喜悦几乎满溢出来,他不该说她吃里扒外,原来这才是他的宝贝女儿,不枉他这半年多悉心栽培。
然而,阮林春毕竟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她深知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平生最爱谈的就是条件。
跟亲爹也不例外,“我帮您吹枕头风,您能给我什么?”
果然人不可貌相啊,小小年纪,就已学得这样口蜜腹剑、诡计多端。阮行止心下暗叹,却也只能无奈道:“你想要什么?”
阮林春露出那种胜券在握的表情,“我想和您谈一谈嫁妆。”
阮行止一怔,觉得这是句废话,“我并没有打算亏待你的嫁妆。”
哪怕为了自身颜面,该给女儿的他都会给她,何况阮林春去的又是程家那样的门庭,箱笼少了当然不好看——而且,崔氏在放妻书里也约定了这条,阮行止自认是个君子,撕毁盟约的事还做不出来。
阮林春轻轻摇头,“不是我那部分,而是娘应得的。”
乜斜着对面道:“爹,您不会忘了自己曾做过些什么吧?”
阮行止脸上的横肉一抖,他当然记得,当初自己初入翰林院,尚未看清朝廷局势,纵使步步谨慎,却还是被栽赃卷入了一场贪污案里,落下七八万银子的亏空,他自己是决计拿不出那么多的,只能找崔氏周转——崔氏是东平伯独女,光嫁妆就有十万两银,正是靠这笔丰厚的陪嫁,他才侥幸渡过难关,并逐渐在朝中站稳脚跟。
夫妻之间当然谈不上有借有还,他默认崔氏的钱都是他的,何况当初既不曾写下欠条,阮行止便理所当然地忘了这笔欠账——谁知崔氏竟这般小心眼,自己不好意思出面,就让女儿来追讨。
阮林春看见渣爹神色变幻,心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人嘴上再如何眷眷情深,一说到钱,就又原形毕露了。
他打算一文不发来祈求原谅,不如做梦。
当然,她可没打算去劝崔氏破镜重圆,不过借此机会讹上一笔,不然,也太便宜了老男人。
阮行止踌躇未决,七八万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就算他现在家底殷实,一时也拿不出来——少不得卖掉几个铺子,再将乡下那些田庄收回……可这样一来,府里就得面临窘境。而且,短时间未必能卖掉,让外人知道长亭侯府急于变卖产业,还以为他要倒台了呢。
倘若崔氏拿了银子却不肯跟他回家,而是自个儿到外头风流快活,那他不就得喝西北风么?
到底值不值得……阮行止怀疑地看着女儿,“这是你娘说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阮林春半点不露怯,老神在在的道:“何必白问这么多?您只说愿不愿意就是了。”
阮行止想了想,十五岁的小姑娘,再怎么懂琢磨人心,不可能有这样充沛的底气来讨债,多半还是出自崔氏授意——或许,崔氏就是惦记着那笔银子,觉得枉费青春,才赌气跟他和离呢?
只要偿还了欠银,没准崔氏就会回心转意了。
想起昔日恩爱时光,阮行止终是下定决心,“我手头的现银不足数,一时拿不出这许多,你告诉你娘,请她多等些日子,我会再来。”
又殷殷期盼地看着女儿,“至于你娘那边,就有劳春儿你……”
阮林春毫不犹豫地关上门,“您什么时候凑齐那笔款子,我就什么时候说情,此外别无商量。”
阮行止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离去。
回到家中,阮林絮急急迎上前,“爹,大夫到底怎么说的,娘的病究竟要不要紧?”
那日白锦儿晕倒之后,阮行止将她送进城中医馆,经大夫诊治,说是气血两亏,需要多多休养,一时半刻肯定禁不起长途跋涉,只能留下养病。
阮林絮如此说,正是希望阮行止将人接到府中来——如今讨人嫌的都走了,正该他们一家团聚,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
阮行止却觉得没必要,“她住客栈就够了,接回府中,被人瞧见该怎么好?”
到那时,人人都该议论他阮侯爷宠妾灭妻才导致夫人和离,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阮行止又皱眉看着阮林絮,“还有,别一口一个你娘的,她算你哪门子的娘?你若想继续当这府中的女儿,就记准你的身份,老老实实忘了那件事,否则,大殿下也不会安心娶你。”
阮林絮撇了撇嘴,崔氏人都走了,还妄想霸占嫡母的名分,真是阴魂不散;但,她也的确舍不得顾誉这个靠山,少不得多忍耐些时,等娘亲扶正之后,再公布身份,那时就名正言顺了。
思及此处,阮林絮心情总算好了些,巴巴望着父亲,“爹,您方才到哪儿去了?女儿还等您一起用膳呢。”
阮行止懒得理她,而是自顾自地翻箱倒柜,将昔年积攒的地契文书一一取出,看看那些是方便变卖的,哪些又不容易找到下家。
阮林絮看得心惊肉跳,“爹,您拿这些做什么?”
阮行止随口答道:“当年我欠你母亲一笔嫁妆银,她虽没来追讨,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不如东拼西凑地还了她,省得说咱侯府见钱眼开,忘恩负义。”
白锦儿穷得叮当响,这个母亲当然指的是崔氏,阮林絮按捺住心头的紧张,涩声问道:“差多少?”
“不多,七八万银子吧。”阮行止随口答道,他从不隐晦在儿女面前谈生意,反正他们也听不懂。
殊不知,阮林絮对这府里的财务状况门儿清,其中还有几家铺面挂着她的名字,只没让爹知道——当然查肯定能查出来的。
七八万银子,足够十家铺面一年的利润了,还都是大铺。就算折合上庄田,那也得去一半——这还能叫不多?爹分明是猪油蒙了心吧。
阮林絮心头警铃大作,这家里的资财,有不少是她凭本事赚来的,做什么要跟着白填限?况且,崔氏当年那是自愿,又没人逼她出钱出力,这会子竟有脸来追讨,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阮林絮却不是好欺负的,眼看爹爹再翻下去就要翻到几张署名为她的地契了,急忙打岔道:“爹,您这会子说得容易,谁家有这样大的手笔,能买得下许多?万一被人使诈,咱们岂不太吃亏了?我看,还是请大殿下寻个靠得住的买主,或是干脆由大殿下作保,咱们也省得上当受骗。”
阮行止觉得此言有理,正好折腾一天也累了,于是伸着懒腰到花厅去,准备小酌片刻——没了崔氏,这府里的饭菜尝起来都没滋没味似的,唉,鳏夫难做呀!
这厢阮林絮便匆忙将那几张契书藏进袖中,又把剩下的一股脑锁起来——爹爹愿意慷慨,她可不愿,阮林春和那她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娘想从府中讨得好处,简直是做梦!
不成,她得让顾誉设法拖延,万不能让那母女俩的奸谋得逞。
阮林絮定神想了想,崔氏按理没这般心机,不然和离的时候就该提出来了,多半还是阮林春那贱人擅作主张,简直存心和自己过不去。
看来,这人还是过得太顺利了。从前种种她可以不计较,但,阮林春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到她头上,她势必不能哑忍。总得让对方知道厉害,她才知道哪些人是不该惹的。
但,阮林春素来是块难啃的骨头,软硬不吃,又有谁能辖制住她?阮林絮思来想去,她自己肯定是不宜露面的,爹又是个墙头草见风倒,看来,只能请月贵妃帮忙了。
只是,月贵妃这一两年待她都不冷不热,即算看在顾誉面子,她也未必肯出山,何况对手还是皇后的侄媳妇。
阮林絮咬着下唇,看来,不做出点牺牲是不行了。她回屋打开梳妆台下的抽屉,里头静静躺着一张方子,于女子而言,美颜纤体颇有奇效。
月贵妃再怎么风华无限,可毕竟上了年纪,脸上细纹颇多,加之常年养尊处优,体态早已不复昔日窈窕——她会很需要这个的。
如今灵泉和空间都被搞砸,她只剩下最后的底牌,如不能成功打倒阮林春,真是枉费了这些机遇。
好在,阮林春再怎么泼辣,也对抗不过皇权的威压,这回究竟鹿死谁手,结果很明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