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八月十七这日, 小庄村发生一件大事。

二十五年前,刘小杏与张夏私奔这事一直被附近几个村子津津乐道,至今仍然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这二十多年间, 两人从未稍回过只言片语, 村民们由一开始的不信, 到后来的深信不疑,到最后确信无误。

哪怕有人对此事提出过质疑,但是很快就被其他声音压下去。

就在大伙以为他们会客死他乡, 这辈子都不会出现的时候, 张夏居然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把周兴旺和刘小杏爹娘给告了。

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从来没见过如此无耻的人,你把人家媳妇(女儿)拐了,回来后,不仅不认错, 反倒把人家给告了,这还有天理吗?

村民们义愤填膺, 不少人挤到县衙门口看热闹。

可怜新任县令龚福海上任只月余,政务尚且没有熟悉, 就被打乱节奏。

百姓敲了鸣冤鼓,县令必须审案, 一番盘问后, 师爷建议县令先诈两个被告。

张夏是不是一个人走的, 唯一人证就是那个黑心店家, 可他早就跑了, 人海茫茫上哪去找。但刘小杏是条线索, 刘福林和周兴旺肯定有一人知道她在哪儿。

第二日, 县令就将两位被告拘到县衙大堂。

大堂外面围观百姓挤得人山人海。

衙役们敲击沙威棒,喊过“威武”,龚福海板着脸,敲了下惊堂木,“带主告上堂。”

瑞和身着深蓝色的缎子长袍,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四十多岁的人瞧着只有三十多。

他跪下后,拱手施了一礼,“大人,草民张夏撞告小庄村周兴旺和刘家村刘福林污蔑草民名节。请大人明鉴。”

龚福海点头,“你且说说他们是如何污蔑你的名节?”

“草民在二十五年前去外地进货,中途路过一家黑店被对方敲晕,醒来时被卖至京城,直至今日方回到家乡。回来后,却从村民口中得知,草民在离家这段时间竟然被人污蔑与小庄村刘小杏一块私奔。大人,小人离家时,只有一人,并未与人同行,请大人明鉴。”

龚福海示意将被告刘福林带上堂。

一大早,刘福林在家里吃饭,吃到一半,十几个衙役闯进院里将他押走。

刘福林都吓傻了,他就是一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对官府中人天然惧怕,这会被提溜到大堂,跪在地上软成一瘫烂泥。

别看刘福林也是苦主,但从张夏角度,这两家人合伙污蔑他名节,都不可饶恕。

得知刘福林被衙役带走,刘氏族长第一时间赶过来,贿赂衙役,这才得知张夏回来了。而且一回来就把刘福林和周兴旺给告了。

刘氏族长觉得张夏如此行事,当年私奔一事可能另有隐情,或许刘小杏身上的污名有可能会被洗刷。

时间紧迫,他只来得及叮嘱刘福林一定要据实禀报,其它根本来不及说。

这会见刘福林怂成这样,刘氏族长又气又急,却只能站在外面干瞪眼。

“被告刘福林,主告张夏状告你污他名节,他是被人拐卖到京城,走的时候并没有带人,经本官查证确实有人证。本官现在问你,你为何要污他与你女儿私奔?”

听到是张夏告他,刘福林根本没听清县令说了什么,憋了二十多年的火让他分寸全无,硬生生壮了一回胆,直起半边身子,打量旁边的张夏,而后整个人往张夏身上扑去,双手紧紧掐住张夏的脖子,“你赔我女儿!你赔我女儿!”

谁也没想到刘福林居然会来这一招,刘氏族长气得差点晕过去。蠢货!蠢货!居然在公堂之上行凶。往日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这会倒有胆子杀人了。

龚福海黑了脸,惊堂木一敲,“被告刘福林藐视公堂,来人,脱出去打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围观群众唏嘘不已。这才刚审呢,被告就被打了。这算什么事儿啊。

也有人说刘福林傻,县令问案呢,你突然发疯,不打你打谁。

衙役将刘福林拉开,就要将人拖出去打,张夏捂着脖子喘匀了气,忙向县令求情,“大人,念在他爱女心切,您就饶了他这一回吧。”

龚福海看了张夏的衣服一眼,眼神闪烁了下,抬了抬手,“也罢。先审案子。”他警告似地看了眼刘福林,“念你初犯,饶你这次,再有下回,老账新账一块算。听到了吗?”

刘福林哆嗦着身子,磕了个响头,“是,是,大人。”

示意围观群众肃静,龚福海这才开口,“被告刘福林,本官问你,你是如何判定你女儿与主告私奔?”

刘福林小心翼翼抬头,“大人,不是我,是周兴旺闹到我家,说我女儿跟张货郎私奔了,让我赔他钱。我家小杏最是老实,我不信她会跟人私奔,可是她不见了呀。我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说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围观群众无不动容。

龚福海板着脸,“我听说你女婿好赌?”

刘福林抹着泪,点了下头,“是。”

龚福海歪着半边身子,看着刘福林,“有没有可能是你女儿觉得你女婿好赌,不想跟他过了,要跟他和离,但是你觉得丢人,所以就将她杀害?然后栽赃给张夏?”

众人一片哗然,刘福林都听傻了,他也顾不上哭,膝行几步,“大人,大人,那是我亲生女儿,我怎么可能会把她杀了。而且我女婿那时候有悔改迹象,也答应我们会好好过日子。大人,请您给草民做主啊。”

龚福海见他神情不似作伪,示意刘福林先跪到一边,“带被告周兴旺上堂。”

周兴旺跪到刘福林边上,他比刘福林要好点,至少没有整个身子趴在堂上。

龚福海拍了下惊堂木,“被告周兴旺,本官问你,你是如何确定你妻子刘小杏与主告张夏私奔的?”

周兴旺直起半边身子,小心翼翼看了眼县令,待触及对方威严的眉眼吓得浑身哆嗦,“回大人,小人是听村里人说的。小人好赌,常年不在家,突然有一晚,妻子失踪了,后来,小人听人说隔壁村的张夏也失踪了。听我们村的村民们说他们俩关系密切。他俩很可能私奔了。大人,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

龚福海似是信了,“你听谁说的?”

周兴旺摇头,“时间太久,小人也记不清了。”

龚福海拍了下惊堂木,威严毕现,“现在主告有人证证明他当时离家时,只他一人,并没有带刘小杏。被告周兴旺,本官问你,你妻子刘小杏哪去了?说!是不是被你杀了?”

周兴旺吓得心提到嗓子眼儿,浑身紧张得就像拉满弓的弦,他额头冒出层层冷汗,声音都开始结巴了,“大人,大人,没有啊,小民哪有那个胆子。”

龚福海冷着脸,往地上扔了个令签,“给我拖出去打二十大板!看你还不说实话。”

上来四个衙役将周兴旺按倒在地,一板下去,屁股就见了血。

周兴旺一把年纪,这些年又熬夜,身子骨自然禁不上如此暴揍,二十大板下去,他直接晕了过去。

龚福海只觉扫兴,“将两位被告押入大牢,待本官调查清楚后,择日升堂。退堂!”

另一边,李秀琴坐在院子门口不停往村口张望。

昨天张夏自报家门,今天衙役就过来将周兴旺抓到县衙。他们这才知道张夏将周兴旺给告了。

刘翠花在边上也是心神不宁,“早知道,我应该去县城看看的。”

李秀琴失笑,“那么多人呢,估计咱们也挤不进去。”

刘翠花也就说说,让她为听八卦花钱进城,她怎么舍得,只是这样干等着可真难熬啊。

刘翠花冲一旁正在剥花生的大丫道,“再去河渠那边看看,人咋还没来呢?”

今儿去县城看热闹的小庄村村民创下百年来最高记录。家里的农活也不干了,地也不耕了,一个个全跑进城。

林满堂和林福全跟着进城看热闹,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大丫听到亲娘吩咐,示意两个妹妹跟自己一块去。

三个孩子手拉手出了院子,没过多久,一蜂窝回来了。

“你爹呢?”刘翠花刚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林广源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随后一群汉子挤进院子,李秀琴招呼刘翠花给他们搬条凳,大伙坐在院子里说八卦。

没去看热闹的女人们也纷纷挤进来,听他们讲县衙发生的事儿。

“张货郎说自己被黑店店家卖到了京城,根本没跟刘小杏私奔。”

“那刘小杏哪去了?”

“谁知道呢。反正张货郎说跟他没关系。”

李秀琴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刘小杏是半夜逃跑的,黑灯瞎火,他们家又不住在村口,也不可能被拐了呀。可她不是跟人私奔,那她去哪了呢?”

“就是说啊。咱这附近也没丢谁啊?”

有人试探问,“咱们县城倒是经常有行脚商,你说会不会是他们把刘小杏带走了?”

“带她干啥?她长得又不好看,又没啥能耐。带她出城还得交路引,人家图啥啊?”

“我看一准是张货郎撒谎。指不定他半道就把刘小杏给卖了。贼喊捉贼。”

有人还是不相信张货郎。

如果刘小杏没跟张货郎私奔,那她干啥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连男人和孩子都不要,自己跑啊?她图啥呀?

有人说周兴旺赌钱,可她有娘家啊,她有三个兄弟,个个五大三粗,想管住周兴旺不是难事,真没必要逃跑。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跟张货郎私奔最有可能。

大伙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就在这时,村长从外面进来,看到院子里站了这么多人,忙示意各家当家男人到他家开会。

林满堂和李秀琴对视一眼,这事有啥好开会的。

不过大伙还是去了村长家。

村长背着手,焦躁得转圈,等人全来了,他急不可耐开口,“今儿我也去县衙看了,要是刘小杏没跟张夏私奔。你们可曾想过咱们小庄村的名声?”

众人面面相觑。

有人不以为然,“跟咱们有啥关系,咱们又不姓周。”

“就是。刘小杏私不私奔,跟咱们都不沾边。”

村长见他们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觉得这一个个全是榆木脑袋,急得直跺脚,“怎么没关系?咱们不是一个村子的吗?张夏和刘小杏私奔这事不是从咱们村传出去的吗?如果这事是假的,咱们村还有名声吗?外人提起来会说咱们村污人名声。哪家的闺女敢嫁进咱们村?”

大伙一听好像也有道理,一个个都收起事不关已的态度,脸上的笑意也收了,个个变得严肃。

有人急了,“村长,那你说咋办?审案也不归我们管啊。”

“就是啊。张夏有没有跟刘小杏私奔,那得由县令大人来定。我们又不是官。”

村长看着大伙,“千万不能让张货郎翻案。你们不是说看到张货郎和刘小杏偷偷摸摸私会吗?要是官府派人来调查,咱们就说见过他们在一起。”

林满堂拧眉,对他这做法不赞同,“咱们怎么能撒谎呢,你这不是让咱们作伪证吗?”

村长对林满堂早有意见,现在听他跟自己唱反调,脸上也带了怒气,“我这不是没办法嘛。你是不是想带累整个村子?”

林满堂起身,崩着一张脸,“我不能撒谎。我不管小庄村名声到底怎么样,但我不能撒谎。至于将来有没有闺女嫁进咱们村,靠的是财力和人品。如果那些人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就否定我们整个村,说明这些人智商不行。这种人家的闺女嫁进咱们村,我还担心生出傻子呢。”

的确,村长对小庄村名声很在乎,也想尽办法维护小庄村的名声,但让村民们作伪证,林满堂这个后世来的人怎么可能认同。

如果张夏没跟刘小杏私奔,那他凭什么要遭受这么多年的污蔑。还有张夏的大哥被周兴旺一次又一次上门讹诈,这些又怎么算?

他不会助纣为虐,他只会实事求是。

“你作为村长,应该想的是带领村民们发家致富,而不是靠欺骗世人来谋求所谓的好名声,你不要本末倒置了。”林满堂深深看了眼村长,转身离开院子。

跟在林满堂后头养猪的几户人家也都表态,“对,我不能撒谎!我不姓周,周兴旺要真冤枉了张夏,那他就该赔人家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哪个村子还能没有点八卦。我就不信那些村子就没人嚼舌根。”

“对,凭什么我们要替周兴旺擦屁股,我不干。”

“我们老关家祖上可是关二爷,忠肝义胆,你让我撒谎骗人。门都没有。”

……

村民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到最后只剩下村长本家人还留在院子里。

村长被林满堂当着这么多人下面子,脸色已是气得铁青。一个个都反了天了,到底谁才是村长。

村长媳妇冲其他人道,“你们也都回去吧。刚刚这事只当没听过。”

那几人面面相觑,有个长者冲村长道,“成祖啊,周兴旺这事咱们就别掺和了,左右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

小庄村杂姓太多,一直都不齐心,就是因为大伙不是一个祖宗,出了事也不会连累到他人。

等人都走完了,村长媳妇冲村长道,“你掺和这事干啥啊。那周兴旺在咱们村名声那么差。凭啥咱要替他兜着呀。你还让大伙跟你一块撒谎。谁干啊。”

村长背着手,凉飕飕剐了她一眼,“那依你怎么办?就任由外人往咱们村泼脏水?”

村长媳妇词穷了,但还是觉得他出这主意就不对。

村长幽幽看了眼院外,“看来我这村长还真是半点威慑都没了。一个个都不怕我呢。”

村长媳妇抿嘴,“我看你这村长也快坐到头了。”

村长火冒三丈,“放你娘的屁。三郎已经考上童生,我看谁敢撸我。”

村长媳妇看了他一眼,“你儿子是童生又怎么样?你给村里做过啥好事了吗?”

村长和里正不同,村长更多的是听村民们的意见。里正却要经过县令批准。

村长一心扑在三个儿子的学业上,根本没想过为村民们做实事。

“没有吧?你这个村长就是个摆设。就算人家不撸你,你自己待在这位上,你觉得配吗?”村长媳妇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村长猛得转身,红着眼珠子瞪她。

这副吃人样,吓得村长媳妇瑟缩了下,想起年轻时,他就是这样,现在又是这样,村长媳妇不怕死,又瞪了回去,“要没有我和春娘做活贴补家用,你真以为你还能当村长吗?你这个村长早就该换人当了。”

村长怒目而视,“你说什么?”

他又没有把钱用到不该用的地方。家里的钱全都给孩子们念书了。他是为了整个家的前途。她现在却挖苦他?

另一边,林满堂从村长家出来,林福全追上去,上前拍了下他肩膀,“二弟,你做得对,咱可不能做亏心事。”

关大郎也附和,“就是。他周兴旺讹张家和刘家那么多钱,咱们也没见着一文,凭啥咱要替他兜着呀。”

周兴旺在小庄村名声不好,没人愿意为他撒谎,更何况还是对官老爷说谎,搞不好要挨板子。

“以前就是村长带咱们去刘氏算账,讹了人家钱,可后来呢?全被周兴旺拿去赌了。这样的人早就烂了,咱们帮他作甚。”

“就是!就是!”

林满堂总觉得村长有些奇怪,他以前就是个甩手掌柜,都是人求到他头上,他才会为大伙出头,这次却主动召集大伙帮周兴旺,有些不对劲儿,事出反常必有妖,“村长干啥要替周兴旺说好话啊?”

有人叽咕眼睛,压低声音冲大伙道,“我刚刚来的时候,好像看到陈艳娘偷偷找村长了,也不知道她给村长使了什么迷魂汤,一把年纪了,居然还能让村长听话。”

这话信息量很大啊,林满堂瞪圆眼睛,“真的假的?”

他咋这么不信呢,虽然陈艳娘还算风韵犹存,但是她年纪摆在那儿呢,比村长大了十岁,两人不可能有私情吧?

有人见他不信,撇了撇嘴,“反正都不是啥好东西。这是成心想拿咱们当筏子呢。”

林福全道,“反正我是不会撒谎的。我听我儿子说,撒谎也要坐牢的,还会打板子。我凭啥要为周兴旺挨板子呀,他是我啥人呀。”

“就是,咱们不能撒谎。”

聊了一会儿,统一口径,大伙都各回各家。

林福全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一块去了林满堂家。

刘翠花还没离开,看到他们回来,忙迎上来,“村长叫你们什么事?”

院子里只剩下几个孩子,其他人都回家了。

林满堂让孩子们出去玩,大人到堂屋说话,然后将村长让他们撒谎的事说了。

林福全有些好奇,“你们说张夏和刘小杏不清不楚是谁传的?”他猛地看向刘翠花,“该不会是你传的吧?”

刘翠花吓得一个劲儿摆手,“怎么可能。不是我。”

刘小杏跟她可是一个村的,她传刘小杏的坏话,她自己也会受牵连,她怎么可能那么傻。

“那是谁传的?”李秀琴奇了。

“谁知道呢。”刘翠花也不确定,“兴许是陈艳娘,她不是一直就爱传人闲话吗?”

听着还挺合理。但李秀琴还是道,“咱们也没证据,可不能出去乱说。”

“对,这事由县令查,咱们不能乱说。”林满堂不愿沾上这些事儿,就说得严重些。

大伙赶紧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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