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这天晌午, 两人正在房间写字,就听范寡妇在外面喊,“奶奶!”

李秀琴听这声音带了几分急躁, 忙搁下笔, 看了过去, 只见院门口站着大利,他冻得直哆嗦,一直往手心哈热气。

“这是怎么了?”

李秀琴和林晓出来, 大利哆嗦着嘴唇, 凑上来,“二婶,阿奶病了。”

李秀琴心里一个咯噔,“怎么会病了?啥时候病的呀?”

“早上起来,她就一直没精神吃不下东西,我娘以为她夜里冻着了, 就给她多盖了床棉被,可直到现在都起不来。”

李秀琴忙跟着大利一块去看, 林晓也跟在后头。

刘翠花守在床前,看到李秀琴来了, 忙让出位置让她诊病。

老太太没有发烧,也能睁开眼说话, 就是没什么力气, 浑身上下也说不上哪里疼。

诊完脉, 李秀琴心里有了数, “大嫂, 你是不是没给咱娘吃过肉啊?”

刘翠花一愣, “这不年不节的, 吃啥肉啊?咋了?婆婆吃不下东西是因为没吃肉?”

李秀琴点头,“婆婆身体太虚,气血不足,浑身乏力,需要补充营养。”

“啥营养?”刘翠花听不懂。

“就是吃些好的,鸡蛋、猪肉、羊奶、鱼、红枣、红糖、青豆、核桃、花生等等。”

她每说一样,刘翠花心就咯噔一下,这哪一样都不便宜啊。照这么吃,一个月一吊钱也打不住啊,这么多好东西皇帝老爷都吃不起吧?

李秀琴见大嫂只顾着肉疼,也来了气,“婆婆年纪都多大了,你还计较这个。是不是除了逢年过节,你们从来没给婆婆吃过肉啊?”

大利忙道,“不是,大哥发工钱那天,咱家吃肉了,阿奶也跟着吃了两块。”

离大吉发工钱好像都快一个月了吧?李秀琴蹙眉,“就这一次?”

大利愣愣点头,“是啊。”

李秀琴看不下去了,不可思议看着大嫂,“大嫂,你们家今年不是挣着钱了吗?有必要这么抠吗?挣钱不就是为了过好日子吗?你一天天省,孩子老人身体都拖垮了,又有啥用啊?”

刘翠花急了,“你说得容易。天天这么吃,这得花多少钱啊?”

李秀琴也是无语,算了这些事由她男人和大哥说吧,她说不通,“你要是舍不得花钱,我就把老太太接到我家,我来养她。我家没儿子,也不需要盖房子,也不需要给儿子娶妻。”

刘翠花哪能答应,老太太要是去二弟家,他们家还不得被村里人骂死,“不行。这哪行。老太太是跟我们养老的。”

李秀琴来了气,“那你又不给她吃好的,你当你是养猪呢?”

刘翠花急得团团转,“那…那我给她割肉。我天天买,成吧?”

李秀琴摇头,“当然不行了。她现在什么都缺,哪能光吃肉啊,我刚刚说的那些都得给她吃,还有咱娘牙口不好,你不要给她煮粗粮,那样会拉嗓子,你要给她煮细粮,煮烂一些。”

天天吃细粮,这又得花不少钱,可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刘翠花也只能答应,“好,我会煮的。”她又眼巴巴问,“那得吃多久才能好?”

李秀琴知道她抠门,也没说死,“先吃半年吧。她这身体亏得太厉害了。”

一听要吃这么长时间,刘翠花就肉疼。

李秀琴不放心她,“我会让范寡妇过来照顾婆婆。”

潜台词是你别想糊弄我。

刘翠花心里一梗,到底谁才是长嫂,她居然被弟妹训,这还有天理吗?

李秀琴交待完,带着林晓回了家。

她让范寡妇去大嫂家照顾老太太,在灶里蒸了碗鸡蛋羹,又去割了半斤猪肉,炖得稀烂送到大嫂家。

范寡妇给喂饭,李秀琴回了家。

林晓捧着脸,愁得不成,“娘,大伯母怎么这么抠门啊?”

“可能是穷怕了。”

不过大嫂说的压力大也是真的。他们家有四个孩子,这边成亲和丧葬花费极高。

就拿男娃娶亲来说,光彩礼钱就得十吊,还得给女方做几身新衣服,逢年过节还得给女方家送厚礼,再加上聘礼,成亲时置办的三十六条腿,这没个三五十吊都办不成。

你要说家里穷,没那么多钱娶亲,那也不是不成。你全家都跟着丢面子。在村里也上不了台面,人家也看不起你。

“说来说去,还是没钱啊。”李秀琴叹了口气。

范寡妇去照顾林老太,这一天三顿都是李秀琴做的饭。

她做菜舍得放调料,手艺比范寡妇好多了,做完就给林老太送去。

大利几个孩子看到她送饭过来,也都很懂事,没有嘴馋上去讨要。

话说另一边,林满堂一行人从府城出发,本来一行人归心似箭,可刚走了一天,天上就飘起了雪花。

天冷路滑不好走,有好几次都陷进泥潭,大伙只能放慢速度。

走着走着,他们发现前面有个小黑点。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横放在地上的木头,大雪没盖住,可走近了才发现居然是个人。

最先发现的是关大郎,他跳下牛车,上前试探那人的鼻息,冲其他人摇头,“没气了。”

林满堂不敢看死人,倒是其他人胆子大得很,纷纷围过来。

关大郎冲林广源使了个眼色,“咱们一块将人抬上牛车。”

林满堂有些惊讶,抬死人回去?朝哪抬啊?回去报告衙役得了呗?大老远抬回去,回头这人家属该以为是他们害的,再说不清楚。

只是他还没开口,就见关大郎发出一声惊叫,“哎呀,他身上的衣服都没了。”

嗯,的确一件都没了,除了兜裆布,只剩下一个可以证明身份的名牌。

这里只有林满堂一人识字,林满堂接过名牌,上面刻着军队字样,也就是说这名牌只有士兵才会有。

林满堂揣测,“这该不会是个逃兵吧?”

“那应该是了。”林福全点头,“没想到他们冻死在路上。可真是老天有眼。”

之前抢了两户人家,活该被冻死。

关大郎和林广源将人抬上板车。

林满堂这次倒没反对。既然是逃兵,那他们就不用担心受牵连了。

进了城,一行人先去了衙役,关青正好在。

林满堂将遇到这人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关青拍拍他肩膀,“你这也算做了件好事了。”

林满堂摇头,“是他们要送来的。”

他可不敢抬死人,顶多只想过回来报消息而已。

将死人交给衙役,关青给他们每人发了十个铜钱。

林满堂原本还推辞不要,关青坚持要给,“这是你们应得的。没让他们露尸荒野。”

林满堂恍然,原来抬死人竟有好处,怪不得这些人路上也不嫌累呢。

回了家,林满堂将得来的钱和契书都交给媳妇,又将此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媳妇。

李秀琴点了点头,也没急着将东西收回箱子里,而是将林老太生病的事说了,“她缺营养。而且不是一天两天,是长期缺营养。现在就要好好补补,要不然会影响寿数。”

李秀琴这话不是危言耸听,古人为什么寿命那么低,就是因为常年劳作,身体亏损太厉害。林老太这样的情况在村子里再普遍不过。

林满堂脑子里就像空白了似的,一颗心沉坠得像灌满了铅,他想都没想就往外冲。

林晓今儿去了文先生家讨教学问,回来的路上刚好看到大伯,便知晓她爹也回来了,跟大伯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忙忙跑回家。

刚进院子,就见她爹从堂屋冲出来,两人差点撞到一起。

林满堂扶住女儿,也顾不上安慰,一溜烟出了院子。

林晓从来没见过她爹脸色这么差,刚刚那眼神就像会吃人似的,她扭头看向她娘,“娘,我爹咋了?”

李秀琴捡起地上的书,“我把你奶生病的事跟他说了。”

林晓恍然,别看她爹没有记忆,可前世没能孝顺亲娘是她爹大半辈子的遗憾,今儿可算能弥补了,没想到她奶又病成这样。

林满堂一路狂奔到了大哥家。刚进院子,就听到大哥家的孩子围着林福全叽叽喳喳说话。

林满堂推门而入,不理会大哥一家的震惊,径直去了林老太房间。

范寡妇正在床边照顾老太太,林满堂推门进来,看到躺在床上起不来的亲娘,心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坐在床前,握住他的手,“娘?”

林老太缓缓睁开眼,看到是二儿子回来了,挣扎着想要起来。

林满堂给她身后垫了个枕头,“娘?我回来了。”

林老太脸色蜡黄,声音也软得不成,“终于回来啦。”

这几日好吃好喝养着,她精神比之前好多了,只是到底身子骨弱,虚得厉害,不是一两天就能养好的。

林满堂握住她的手,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娘,都怪我不好,要不是我没用,也不会让您遭这个罪。”

林福全从外面进来,蹲在林老太身边,孩子们也纷纷挤进屋。

林老太看到大儿子也回来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平安回来就好。”

林满堂心里自责得不成,早知大嫂不会照顾他娘,他就应该把人接回家去,再不济也该做些吃的送来。

“娘?您想吃什么?我让我媳妇给您做。”

林老太摇头,“不用啦。你媳妇天天给我送鸡蛋羹,送羊奶,这么好的东西,哪能天天吃呢。我这么大岁数了,吃啥不是吃啊。别糟蹋东西啦。”

林满堂心里越发自责,“娘,您吃怎么是糟蹋东西呢。您是我娘,生我养我的娘,我本该孝顺您,让您跟我过好日子的。”

谁不想吃好的穿好的,过好日子。看到苦了大半辈子的娘为了不给他们加重负担,硬是不让他们送,他心里不是滋味儿,握紧她的手,脸上带笑,“娘,您不要担心钱,我养的猪卖了二十文一斤,是生猪的价钱。那掌柜还跟我定了一百多头猪,我以后会挣很多很多的钱,您不用替我节省。”

林老太昏黄的眼珠瞪得比拳头还大,“真的啊?为啥猪这么挣钱?”

“是特殊办法养的。”怕他娘不信,林满堂忙侧头看向他大哥,“大哥,你说我没说谎吧?”

林福全忙不迭点头,“二弟没说谎。娘,您尽管吃。我们养得起。”

林老太满脸欣慰,“好。我会好好吃。”

她说了一会儿话,又沉沉睡过去。

她身体亏损得太厉害,很嗜睡。

林满堂给她掖上被角,让范寡妇在边上照顾,示意大哥跟他出来。

林福全猜到二弟要跟他说什么,心里也有些怵二弟,可这不是躲就能解决的事儿,他只能跟在二弟身后。

两人出了院子,找了个没人的地方。

林满堂拳头攥得紧紧地,压抑着怒火,“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一块挣钱吗?”

林福全怔了下,显然没想到二弟会问这个问题,他想都不想就回答,“因为我们是好兄弟。”

林满堂直直看着他,摇头,“不,因为你是我娘的儿子,因为我娘选择跟你过。所以我才会带你挣钱。”

林福全脸上难掩吃惊,林满堂眼睛赤红瞪着他,“我以为我带你挣钱,你就会好好孝顺咱娘,可我发现我错了,你挣再多钱,可是用在咱娘身上屈指可数。我知道你压力大,你有儿子要娶媳妇,你有女儿要嫁人,可是这些都不是你不孝顺的理由。既然你养不起,当初就不该生那么多。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不孝顺亲娘,将来你的儿子也会有样学样?”

林福全被二弟指责不孝,心也慌了,“二弟,我没有。我没有不孝顺咱娘。咱们乡下人家过日子,不都是这样吗?一年到头也吃不了几回肉,天天吃粗粮填饱肚子。难道我不想给咱娘吃好的喝好的吗,可我家吃不起啊。”

见二弟脸上有所松动,他又掰着指头算给他听,“我每年光交税就要十五吊钱。十亩水田和五亩沙地,每年产出最多只能有三十吊,一家人光吃粗粮吃咸菜就得花掉十吊。再加上给舅家和媳妇娘家送节礼一年就得花十吊。要不是你教我做凉粉,大吉又当了衙役,咱家根本余不下钱。我现在不攒钱,我都不知道将来怎么给孩子娶妻,怎么嫁女儿,怎么盖房子?”

这就是乡下人的难处,不只是林福全,其实整个村子都是这样。

辛辛苦苦一整年,却只能混个温饱。更可怜的是这样的日子已经算很好了。皇上没下令减税的那些年,他们家连粗粮都得限量,每天只吃两顿饭,男人干重活吃糊糊,女人干轻活吃能照出人脸的清汤寡水。一个个饿得面黄肌瘦,村里有好些人家的孩子都没养活。

比起其他家,林家的日子已经算很好过了。虽然家里吃的是粗粮,可从来都管饱。

林老太身体亏成这样,并不是分家这一年半造成的,而是常年累月的结果。

林满堂听完大哥这番话,心里闷得厉害,他知道大哥难,这世道难,可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娘就这么没了。他不容拒绝道,“既然你没钱,那就由我来出。我就只有一个女儿,不像你有那么多拖累。”

他不想跟大哥扯皮,也不能逼着大哥拿钱出来赡养老子娘。他就只能自己尽孝。

说完,他看也不看大哥一眼,起身离开。

从这之后,林满堂和媳妇每天换着花样做好饭好菜给老太太吃。

吃完饭,他也不急着回去,坐在床前陪老太太唠嗑。

之前他一直忙着挣钱,没时间陪她。现在好不容易闲下来,他就想多陪陪她。

这天到了饭点,林满堂拎着食盒进来,林福全站在堂屋门口,两人目光交汇,林满堂装作没看到,径直去了他娘房间。

林老太不挑食,他们做啥,她吃啥,而且吃得很香。

林满堂给她盛汤,问她,“娘,您还想吃什么?我明儿再给您送过来。”

林老太摇头,“这样就挺好啦。其实我已经好了,不需要再吃这些东西了。你呀,赚钱不容易,也该省些钱。”她叹了口气,面露忧愁,“你现在还没个儿子。你得想想法子啊。”

林满堂不想让娘跟着担心,就骗她,“娘,我们已经在想法子了。秀琴正在调养身体。等她身体好了,一定会给您生个大胖孙子。”

林老太信以为真,忍不住乐了,“那就好。你们过得好,娘就知足了。”她看着二儿子气色缓和。这兄弟俩还闹矛盾呢,她试着帮大儿子说好话,“你别生你大哥的气,他也不容易。家里孩子那么多,他以前经常给我吃煮鸡蛋。他比你爹会疼人哩。”

林满堂脸上笑容收了,抿了抿嘴,“鸡蛋算什么,您生他养他,还不是应该的?”

“也不能这么说,谁家不是这么过来的。”林老太捧着空碗,“像现在这样的好日子才是我连想都不敢想呢。”

房间外,林福全蹑手蹑脚回了堂屋,眼泪控制不住往下掉,咬了咬牙,冲刘翠花道,“明儿你给咱娘做好菜。咱跟二弟轮着来。不能让二弟一家供养咱娘。”

刘翠花不可置信看着他,“你疯了?那得花多少钱?”

就二弟那样,一天三顿不重样,吃的精米细面,鸡鸭鱼更是换着法吃,贵死人的干果糕点成包买回来,这个花法一个月两吊钱都打不住。

“花再多钱也没花到别人头上去。”林福全也来了火,既气自己没用,又气媳妇不够孝顺。

他娘体谅他的难处,没生他的气。分家时说好了,他娘归他养,家产他也拿得最多,尽孝却全推给二弟,这说得过去吗?

刘翠花被他凶了一顿,忍着肉疼,回屋拿了银钱。

刘翠花看着男人,抿了抿嘴,“那明年大吉大利说亲怎么办?”

林福全抓了抓头发,“会有办法的。先顾眼下再说。”

刘翠花见他铁了心,也不好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