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
常清静与谢迢之约战。
诸暨可能承受不住两人的威严, 为此谢迢之特地招来一片秘境碎片。这片秘境碎片,原是东海一处岛屿,谢迢之将它置于天上, 不至于波及地上众生。
入夜,谢迢之驾云而上。
男人半阖双眸, 神情沉静, 翩然而落, 稳稳地落在岛心。
岛屿四面环海,离天极近,星光洒落海面,如星子沉于海底。波光粼粼,落在水面上的月亮倒影比之地上的倒影, 更为清冽圆硕。
小林没有去。
常清静去的时候,小林正蹲在街角墙根喝酒, 抱着个酒坛子,小林仰头看天,心里被狠狠震了一下。
他知道常清净或许是个神人,却没想到竟然如斯……牛逼。
过往的路人, 这人世间的百姓也无一入睡的。或是站在街上驻足观看, 或是打开窗子凭栏远眺。
海面覆压天际,宛如沧海与天地倒转。
沧海的影子洒落人间, 落在人间的海波倒影犹如流动的云。
仿佛他们脚踩的是天,头顶的是沧海。
沧海银波万里, 岛心月光摇荡, 拖曳出两道人影,稳稳地站立于水波间。
这可是他的朋友啊。
小林吧唧嘴,十分萧瑟文艺地仰头喝下一口酒。
一杯敬这月色, 一杯敬他这早死的“要饭搭子”。
前来观战的修士不少,桃桃也过去了,琼思姐姐,何其他们陪着他一道儿。
谢迢之把海都搬上了天,天风冷飕飕的,众人都穿得十分厚实。
桃桃围着个围巾,有些恍惚地抬眼看。
心里忍不住想:她和常清静是这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的呢。
谢迢之先来,常清静后至。
和谢迢之这排场相比,常清静就显得低调朴素许多了,他白发披散在腰后,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道袍,左手缠着白纱。
就这么走到了岛屿中央。
这么多年的磋磨,洗净了少年身上的幼稚与戾气,但依然是一身傲骨撑着,猫眼里落了清冽的月色。
蜀山弟子面色俱都有了点儿变化。
常清静平静地看着谢迢之,没有低头,气势也没短上半分。
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没有对话。
谢迢之也出乎意料地没有打着正义的旗号,说些假大空的话,一上来,便朝他微微颔首。
轰然一声巨响!
海面骤起波澜,掀起万丈波浪,足足遮蔽了月光。
天地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来了!
小林抱紧了酒坛,浑身一个哆嗦。
浪头吞没了月色。
短暂的黑暗之中,一道极为璀璨夺目的剑光穿破巨浪,撕破了黑暗,骤然降临于人间!!
剑光代替了月色,将这片天地沧海照耀得如同白昼,又经由海面反射,亮得众人俱都目眩了一瞬。
常清静眼眸低垂,也拔剑。
剑光上摩云霄,乍一看平平无奇,却徒手将这近乎绝世的剑光搅碎。
海面不堪威压,下沉了一瞬,忽而,又“轰隆”掀起更为猛烈的波涛。
飞扬起的海水,在半空中凝结。
一切好像安静了下来,微有一片静默,像是过了很久,又像是只有一瞬。
剑气穿透水珠,漫天凝结的海水如同破冰般顿时化作雨露,倾盆而下,纷纷扬扬落在人间。
在场众人猝不及防被浇了个透彻,面色微微一变。
改换天象。
常清静的剑术竟然到了能改换天象的地步。
纵观人世间,也唯有当初的度厄道君楚昊苍能引渡天雷。
天际雷云滚滚,星月悄然移走,金蛇蜿蜒而下,如同天公怒劈向人间的一剑,一剑将天幕撕开了个巨大的豁口,瓢泼大雨倾盆之下。
而位于水波间的两人,衣角与发丝却都是干的,不染一滴水珠。
虽然在场众人不耻于常清净这欺师灭祖的行径,却还是犹豫着拍了拍弟子的肩膀。
“好好看,好好学,这一役必定是惊天动地,载入史书的一战。”
斡旋造化、颠倒阴阳、移星换斗、道家神通在这一刻淋漓尽现。
这一场战事一时半会儿是打不完的,桃桃移开了视线。
人群中忽地响起个熟悉的嗓音。
“桃桃。”
一回头,孟玉琼正站在蜀山弟子前,朝她微微颔首笑了笑。
桃桃一愣:“玉琼大哥。”
孟玉琼竟然来了,那玉真……?
下意识在人群中搜索了一圈,果然看到了玉真。
少年没了从前的飞扬,紧绷着脸,一声不吭,冷若冰霜盯着天上瞧。
而之前曾在蜀山见过的杏林长老薛素,赫然也在其中,眉目紧拧,神情极为难看。
桃桃精神有点儿恍惚,忍不住猜测,蜀山弟子这时候又会想些什么。
只这一瞬的分神,天上的战局却陡然发生了改变。
常清静被谢迢之打退一步,他面色微微泛白,咽下一口血,一道剑气再度迎上。
此时,谢迢之终于开了口:“你长你百岁。”
他似是在思索,“是三百岁?还是四百岁?”
谢迢之淡淡道,“百年修为之差,你能做到这一步,已实属不易。”
修士斗法,战技固然重要,修为却才是重中之重。谢迢之年长常清静近五百年,这五百年的修为差距如一道难以弥补和跨越的天堑鸿沟。
常清静是天才没错,但谢迢之少年时又何尝不是凤陵仙家最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
五百年差距在眼前,常清静却神情平静,毫无动摇之意:“……你活了五百年,难道就没看透自己的执念。”
谢迢之摇摇头:“这不是执念。”
他再度拔剑,“这是我的道。”
他毕生所求,他的道,就是寻求长生,寻求极致,寻求这天外之物。人寿有限,不能飞升迟早就得陨落。
两人说话时的语气俱都沉静,有礼至极,但稍一拉开距离,便又是惊心动魄的杀招较量。
隔得远了,众人看不清谢迢之与常清静说了什么,只穷极目力看到了常清静被谢迢之打退了一步。
众人不由一喜,纷纷振声叫好!
“好!!打得好!”
“仙君当之无愧的罚罪司罪魁。”
“哈哈哈当真大快人心!”
这些叫好声叫得桃桃心烦意乱。
宁桃悄悄走出了人群,深吸了一口气,把围巾往脸上拉了一拉。
现在这个情况很明显,所有人都不信常清静。
她当真能相信她吗?
——
孟玉琼心里不可不谓是复杂的。
他与玉真不一样,玉真是个非黑即白的直性子,与常清静有几分相似。
他这做大哥的,心思要比玉真更深。
那日茅府诀别之后,他不止一次做梦梦到过常清静。
他梦到,常清静背对着他,乌发直垂腰际,分明是少年模样。
少年腰杆儿挺得格外的直,直得甚至有些外强中干的软弱。
他侧着身子,嗓音淡而哑,低声道:“玉琼,蜀山交由你。”
“小师叔——?”
孟玉琼想喊,嗓子却好像哑住了,怎么都喊不出声。
只能眼看着常清静越走越远,前方被一片血雾所遮蔽,少年渐渐地走入了这片血色中,再也看不分明。
醒来,孟玉琼往往惊出一身冷汗,踉跄着奔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冷茶,捧着茶杯怔怔地想。
常清静是不是有苦衷,小师叔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他们?
否则,又如何解释一向冷静持重的小师叔,一夕之间突然入魔。
常清静杀了苏甜甜他并不意外,但他杀了掌教这事,却让孟玉琼百思不得其解。
要知道,这世上最不可能杀掌教的人便只有常清静。
小师叔幼年丧亲,依赖着张浩清长大成人。与其说张浩清是师尊,倒不如说,掌教是他视之如父的精神支柱。
他对掌教的感情,比蜀山任何一个弟子都来得深厚。
常清静辈分比他高,年纪比他小,心思却比他更深。
他如果打定了主意瞒着他们,就别想轻易撬开他这张嘴。
看到人群中空出了身影,玉琼微微一愣。
“师兄?”蜀山弟子道。
“我没事。”玉琼顿了顿,“我离开一会儿,你们继续在这儿待着,好好看,这机会可遇不可求,世间还鲜少有人能在剑术一道上超出小师——常清静。”
“桃桃。”
宁桃没有回头:“玉琼大哥。”
孟玉琼站在她身后,一阵无言。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桃桃拉下围巾,鼓起勇气道:“玉琼大哥,我……有话和你说。”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一直觉得常清静他入魔这事儿有点儿蹊跷。你别介意,我知道他对不起你们蜀山,但是——”
不等她说完,玉琼就打断了她的话,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觉得小师叔入魔实在蹊跷,但苦于没有证据,无法向蜀山弟子交代。”
桃桃一愣,对上玉琼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刹那,一切好像都不必说了。
桃桃低下头,轻声道:“我之前曾经在凤陵仙家看到个幻境……这个幻境我一直没同别人说过,这个幻境事关楚昊苍、谢迢之和谢眉妩……”
当初,她和“李寒宵”一同陷入了幻境,随后她就被谢溅雪拉了出来,常清静看到了什么她无从知晓。
但她看到的东西,却让宁桃惊出了一身冷汗。
夏。
凤陵仙家内,日头炎炎。
暑气歊蒸
就在这炎热的午后两个少年正在窗前对弈,主要是被迫关在书房里对弈。
书房里一丝风也没有,热得就像个大蒸炉。
对坐的两个少年,一个身形清越,容貌清隽,一个高大挺拔,俊美英武。
楚昊苍热得汗水直流,不耐烦地将手里的棋子一摔:“有完没完了?这得下到什么时候?”
他出生于世家,礼、乐、射、御、书、数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然而大夏天在这儿下棋,着实有点儿挑战他的耐心了。
谢迢之八风不动,容色淡淡,白皙的肌肤上不断有薄薄的水光顺着脖颈淌下:“你性子急躁,要不因为你,我们二人也不至于被关在这书房里,下下棋倒也能磨磨你性子。”
楚昊苍脸一黑,额角青筋暴起,却只好耐着性子继续落子。
谢迢之这话说得也没错,两人目前这个困境的的确确都是因为他。
要不是他和人打架,两人也不至于被凤陵的长老拿下,关在了书房里。
一时间,书斋中安静地只能听到闲敲棋子的琳琅声。
谢迢之顿了顿,“你可听说了近日修真界一项传言?”
楚昊苍不耐道:“什么传言?”
谢迢之动了动唇,垂下了眼,又落下一子: “飞升。”
楚昊苍皱紧了眉。
这传言他是听说过的。
这几千年来修真界无一人飞升。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有了传言,说是需得魔核,阴阳交感。
然而,这世上早没了纯魔,所谓魔,不过是由人之欲念而生,偏执入魔。
楚昊苍:“你信这个?”
谢迢之言简意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看着面前容色冷淡,垂着眼落子的谢迢之,楚昊苍一噎。
“我不信这些。”
楚昊苍冷笑:“飞升有什么意思,谁知道飞升上界之后又是个什么样的光景。”
谢迢之捻着棋子的手一顿,“不说这个,那不如说眉妩?”
话音未落,楚昊苍身形骤然僵硬。
“眉妩与你的婚事……”
突然,竹帘一动,一道白色的身影幽幽地从竹帘内飘了进来。
“大哥,楚大哥,吃瓜不?”
随之步入室内的是个一身白衣的少女,眉眼弯弯,说话的时候带着点儿凤陵的口音,软糯糯的,像是在撒娇。
面前的青年却如触电般一跃而起!握紧了手中的斩雷刀,俊美英武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羞恼之色。
“你到这儿来作甚么!!”
谢眉妩惊讶又好奇地看着他:“楚大哥,侬和大哥被关了这么长时间,我切了西瓜给侬解解暑嘛。”
“眉妩。”谢迢之搁了棋子,走上前来。
“大哥。”谢眉妩柔声招呼道,“来吃瓜。”
“楚大哥?”
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少女一袭白裙,云鬓半挽,姿容清丽。
想到方才谢迢之那句“那不如说眉妩”“你与眉妩的婚事”,楚昊苍立刻面色铁青,胸闷气短。
颇有些恶狠狠地说:“我不吃,谁爱吃谁吃去。”
“你说。”楚昊苍皱眉,狐疑地看着谢眉妩,“你是不是长老派来盯梢的?”
此时谢迢之已经施施然地坐了下来,镇定自若地捧着瓜啃了好几口。
谢眉妩不解:“长老?”
“我不是长老叫来的。”少女笑起来,“我不是长老派来的,我是偷偷溜进来的。”
这厢,谢迢之已经吃完了一块西瓜,又拿起另一块问。
“你当真不吃?”
“不吃,你自己吃。”
目光掠过谢眉妩与谢迢之兄弟俩,楚昊苍面色几经变化:“烦死了,这书斋我是待不下去了。”
言罢,劈手夺过了谢迢之手里的瓜,一把将人拽起,踹开窗户,从窗户上翻了出去。
两个少年如同一阵旋风,顷刻间,便从眼前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诶。”
独留谢眉妩愣愣地捧着盘子,“这瓜——”
这瓜还没吃完呢。
……
站定了,谢迢之默默理了理被拽皱了的衣襟,掷地有声地说:“你最近很讨厌见到眉妩。”
少年背对着他,逆光站着,一身玄色的飞鱼纹曳撒,长靴紧紧包裹结实修长的小腿,侧脸冷峻,眉头紧锁,汗水濡湿了脑后这高高的马尾。
“我说了,我不想娶她。”
他对谢眉妩并无男女之情,如今一门心思也只放在修炼上,压根就没有成家立业的想法。
……
看了眼这一地狼藉,瓜皮与汁水四溅,棋子洒落了一地。
谢眉妩无奈地蹲下身,拿起抹布与扫把将这书斋重新清扫了一番,这才又捧着果盘推门出了书斋。
一出书斋们,一个压抑的冰冷的嗓音蓦然传来。
“谢眉妩。”凤陵的戒律长老面色阴郁,怨气森森地问,“楚昊苍和谢迢之呢?”
谢眉妩一惊:“长老!”
戒律长老恨铁不成钢地一巴掌扇在了谢眉妩后脑勺上。
扇得谢眉妩一个踉跄,哆哆嗦嗦地立正站好。
“不是要你看着他俩的吗!!看丢了?!”戒律长老怒道,“这两个大活人呢,凭空不见了?!”
谢眉妩无奈地笑了起来,软和讨好:“长老~”
“嬉皮笑脸成何体统!!”
谢眉妩浑身一僵,心知这下不好解释了,思前想后赶紧牵着裙子脚底抹油开溜。
“站住!!你给我站住!还敢跑!”
谢眉妩性格温柔体贴娴静淑雅,完全称得上凤陵仙家与楚家两家女神,但她不通武艺,修为毕竟粗浅,还没跑出半截路,便被戒律长老赶上,提溜着丢到了书斋前。
“既然人都给我看丢了,那你就替他俩,老实在这儿站着。”
等到楚昊苍和谢迢之终于回到了书斋前,就看到了谢眉妩站在书斋前,在哭。
少女眼眶红红,眼泪汪汪的。
毕竟是凤陵女神,被摁在这儿罚站,自觉面子里子碎了一地,到底是女孩子家,一想到刚刚被不少凤陵弟子看了笑话,谢眉妩心在滴血,眼泪都流出来了。
楚昊苍脚步一顿,不解地皱紧了眉:“大夏天你一个人站这儿作甚么?又哭什么?”
谢眉妩道:“是戒律长老叫我站这儿的。”
楚昊苍身形顿僵。
立刻明白了过来,谢眉妩这是扫到台风尾巴了。
接下来,楚昊苍这个大直男与谢迢之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努力讨少女破涕一笑。
其实这么多年,总是这样过去的。
自小,楚昊苍便不乐意带着这么个跟屁虫,嫌弃女孩子身娇体软屁事多,总是拉着谢迢之出去,不顾谢眉妩在身后跌跌撞撞地跟。
谢眉妩性子温柔,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的,情商又高,总是妥善地帮他俩收拾好这一堆烂摊子。只不过这一次,一不小心翻车罢了。
虽然心里嫌弃女人娇气爱哭事多,楚昊苍还是浑身不自在地努力哄谢眉妩叫她别哭了。
“他叫你站你就站?别站了!”青年眉头夹得紧紧的,一把攥住了谢眉妩的手腕,拽得她一个踉跄。
“我带你出去。”
“你不是也想跟出去喝酒吗?”楚昊苍唇角抿得紧紧的,“我带你出去喝酒。”
凤陵仙家临水而建,正值炎炎夏日,水面上碧荷万顷,荷花铺满了云天交接之处。
楚昊苍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个船篙,奋力划船,激起水花飞溅,也不知道在和谁怄气。
谢迢之平静地递给谢眉妩一个剥好的莲蓬。
谢眉妩奇道:“真不用管?”
谢迢之:“不用管他。”
这一艘小舟,穿荷渡水而过,硬生生是划出了飞艇的气势。
半晌,楚昊苍气闷地丢了船蒿,面色难看:“叫你罚站你就老老实实站着?”
谢眉妩道:“侬不是不管我吗?眼下又来管我干嘛事嘛。”
“你……你!!”楚昊苍气结,面色铁青,“你是我没过门的妻子!!”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
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什么,青年面色大变,坚毅冷峻的脸迅速涨红了。
谢眉妩“啊”地低呼了一声,脸蛋也红了个透。
楚昊苍差点儿就弃船而出了。可惜,“弃船而出”这个举动怎么看,怎么都有点儿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谢眉妩脸红得像个番茄,嘴角却忍不住一直翘啊翘啊,怎么都压不下这笑意,谢眉妩捂着脸磕磕绊绊地道:“羞、羞死人哩。”
对上少女眉眼弯弯的脸,楚昊苍强撑着男人的自尊,粗声粗气道:“还喝不喝酒了!女人就是婆婆妈妈的,烦死人了。”
谢眉妩点头如捣蒜,忙不迭道:“喝!喝的!!”
楚昊苍冷着脸往谢眉妩怀里塞了一坛子酒。
谢眉妩虽说是凤陵仙家的大小姐,酒量却远超许多男子。
眼看着半坛子都见了底,楚昊苍眼角一抽,又硬生生抢过了谢眉妩怀里的酒坛。
谢眉妩拍手抗议:“喝,我还要喝,侬还给我!”
日落西山,烟水与岸齐平,小舟穿梭在浓密的荷荫下,飞渡。
杨柳下,一双鸳鸯趁着西风斜飞而去。
三个人四仰八叉地仰躺在小舟上,任由小舟随水漂流,层层叠叠的荷叶遮蔽双目,衣角都抖落了斜阳颜色与荷花瓣。
谢眉妩问:“大哥,你们以后想干啥?”
一向端正守礼的少年,此刻也喝得面色绯红。闻言却是沉默了一瞬,略一思索道:“我想要飞升上界,亲眼看看这上界究竟是何模样。”
谢眉妩激动地伸胳膊捣了捣楚昊苍:“楚大哥,你呢。”
楚昊苍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问这作甚么!无聊至极!”
却还是勉为其难地冷笑道:“我?我要做这全修真界最强!”
一转眼,却看到谢眉妩已经抱着个酒坛子,晕乎乎地睡倒了,半边身子几乎快栽进了荷塘里。
楚昊苍冷脸将她捞回来,拍拍,摆好。
睡倒在小舟上,谢眉妩迷迷糊糊地说:“我啊,没什么大愿望,我就希望大哥、楚大哥,希望大家伙都能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希望大家伙能永远永远在一起。”
三人回去的时候已是深夜了,谢迢之很少这么晚归家,亲自送了谢眉妩回屋之后,少年在半道上被人截住。
“迢之,你同我来。”
谢迢之微讶:“爹。”
谢西河脸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谢迢之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跟着谢西河往书房的方向去。
提脚在跨过门槛时,谢迢之顿了顿,意识到了自己这浑身湿淋淋的衣靴着实有些不够庄重。
少年在门前踟蹰了半晌,局促地进了书房。
谢西河是凤陵仙家的当家家主,性子一向耿直严厉。
他向来不主动训话,只用这股令人窒息的沉默来对付顽劣的弟子,压得弟子心里七上八下,先矮了一头。
眼下也是如此。
在许久的沉默之后,谢西河这才缓缓开了口:“迢之,你是我们凤陵百年难得的天才,我对你寄予厚望,是希望你能将精力全都放在振兴凤陵一事上。”
“而不是像现在,玩物丧志,子时才归家。”
“你是你,楚昊苍是楚昊苍。你近日的课业落后楚昊苍许多罢?他能玩乐,你能吗?”
谢迢之沉默不言。
他与楚昊苍的关系便是如此病态。既是好友,又是私底下暗暗较劲竞争的对象。
谢西河叹息:“为父资质平庸,这辈子恐怕都无缘于飞升。我知道,飞升的希望就在你与楚昊苍之间。”
“楚家与凤陵关系虽好,但在飞升一事上,我们凤陵一定要做第一个。你一定要做这修真界千年断代来,第一个飞升上界的修士,好不辱没我凤陵门楣。”
一个人,倘若从少年时便被日日灌输这样的想法会怎么样?
这的确是他的道,也是他日日夜夜摆脱不得的梦魇。
他为此而活,如果离了这个信念,他找不到他在这世上活着的意义。
他活在这世上的意义就是飞升,就是成为谢西河口中第一个飞升上界的修士,好保凤陵千年荣耀不坠。
所以,当那个娴静如花照水,又不失点儿活泼调皮的姑娘,在得知自己兄长的所作所为后,夹在两人之间,绝望之下,选择了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