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剑台这场比试结束后, 宁桃隐隐察觉到,这些蜀山弟子对她的态度好像产生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倘若是从前提到她,言必称“真君带回来的凡人小姑娘”, 而如今提到她, 却都是毕恭毕敬的“刀法惊艳的宁姑娘”。
在蜀山时日不多, 桃桃却也和这些蜀山弟子打成了一片。
这位宁姑娘年纪不大, 性子活泼纯善,刀法又惊才绝艳,最重要的是分外接地气,好相处,不像仙华归璘真君那般孤冷,这些蜀山弟子也都愿意与桃桃整天混在一起。
从论剑台上回来之后,宁桃和玉真开始琢磨着接下来这几天玩什么了。
“要不我们放风筝吧。”宁桃转头问,“蜀山有什么适合放风筝的地方吗?”
“山上不合适, 想要放风筝得去山下。”
“那行,”桃桃兴致勃勃地说, “我们就去山下放风筝!”
玉真也同样高兴:“那我叫上大哥和其他人一起。”
叫来孟玉琼和几个相熟的蜀山小道士之后, 第二天一大早宁桃一行人就去了山下。
蜀山山脚下有个不大的村落,山下还有条河, 正值春天,草长莺飞的季节, 不少村童手里都捧着个纸扎的风筝,在河岸上跑来跑去。
在蜀山待了不过十几天,宁桃觉得自己都快冻僵了,这时候来到河岸,才觉得浑身上下解了冻。
天上油油的白云,地上水稻新绿, 不远有处老黄牛甩着尾巴,俯首吃草,杨柳依依,荞麦青青。
“我拿着,桃子你来放。”孟玉真兴高采烈地捧着风筝,一边倒走一边喊。
宁桃用力地点点头。
孟玉琼在一边直笑:“你们小心点儿。”
等孟玉真松开了手里的风筝,将线轴一抖,风筝就歪歪扭扭地飞上了天。
这风筝,为了贴合春景,特地选的是燕子形状的,剪刀似的尾巴,借着风力,越升越高,越升越高。
孟玉真和孟玉琼都是家里穷,养了七八个孩子,再养不起了,兄弟俩才上了蜀山。
小时候家里农活重,也没时间捣鼓这些,上了蜀山后,更是每天上课修炼,渐渐地也就歇了放风筝的心思。
这还是孟玉真第一次放风筝。
桃桃看出来了蹊跷,把线轴往孟玉真手里一塞:“你来放!”
孟玉真手忙脚乱地接了:“诶,这怎么放,我放不好啊。这风筝怎么掉下来了!!”
“跑啊!快点儿跑!”
孟玉琼对这些兴趣倒不大,就眉眼弯弯地笑着看。
“桃桃你渴吗?”
偶然瞥见这河岸上有个引车卖浆的老翁,孟玉琼莞尔问。
桃桃听了,立刻从衣襟里摸出个小荷包,煞有其事地倒出一堆铜板出来,攥着这些铜板道:“好啊,多谢玉琼大哥!”
“这些浆水我请大家喝!”
人群中顿时笑起来。
“桃桃爽快!”
“听着啊!桃桃请大家喝浆水了!”
孟玉琼笑起来也不客气推辞:“那我去了。”
接过桃桃递来的铜板,孟玉琼走到了卖浆的老翁面前:“老人家,你这些酒饮怎么卖?”
却没想到耳畔突然响起个熟悉的泠然的嗓音。
“玉琼?”
孟玉琼循声抬起眼一看,愣了半秒:“小师叔?”
常清静站在他面前,眉峰半敛:“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孟玉琼回答,常清静的目光已经落在了不远处的河岸上,有了答案。
宁桃和孟玉真手里捧着风筝,跑得气喘吁吁。
孟玉琼接过这些酒水,随口问:“小师叔下山了?”
常清静:“除妖。”
蜀山脚下能有什么妖精,就算有,也都是些小妖。
但孟玉琼却不意外。
不论大小妖怪,常清静都会亲自去剿灭铲除,这事儿蜀山几乎人人皆知。
常清静却没说,这是因为不日之后,凤陵仙家的弟子会来蜀山一趟与蜀山弟子切磋交流,肃清山下的妖氛也成了接待同修前所必做的一件事。
孟玉琼微微颔首,好脾气地问:“小师叔要一起来放风筝吗?”
风筝。
常清静的视线在这天空上停顿了半秒。
蓝的沉酣的天空下,燕子、蝴蝶各色各样的风筝飘得高高的。
过了半晌,才开口:“不必。”
“孟大哥,你还买好吗?我来帮你拿!”宁桃牵着裙子跑来关切地问。
却在几步之外,刹住了脚步,惊讶地看了眼常清静:“常清静?”
常清静低下眼:“桃桃。”
“好了。”孟玉琼将怀里的浆饮分了一半给桃桃,“拿去喝吧。”
“哦。”桃桃捧着浆饮,脚步却没动,而是若有所思地观察着常清静。
他今天还是穿着一件葛布道袍,梳着马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常清静他看着天上的风筝时,那冷淡又高寒的神色好像微微动容了点儿。
这明显是想玩的嘛。
桃桃叹了口气,抬起脸主动发起了邀约:“要去玩吗?”
常清静眼睛睁大了点儿,瞳仁细细的,像是不安的猫。
桃桃带头走在前面:“走吧走吧走吧。”
孟玉琼也莞尔:“小师叔,走吧。”
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常清静终于提起脚步跟上。
瞥见桃桃抱着一堆浆饮回来,孟玉真为首的一群少年,互相推搡着冲上来。
“桃子!(桃桃)”
“买来了吗?!买来了——”
却在看到常清静的刹那间,纷纷噤声。
“道、道君?”
“师叔。”
“小师叔(师叔祖)。”
看到这群少年各个如临大敌,战战兢兢的模样。
常清静面色有点儿僵硬,开始怀疑自己到这儿来是不是件错事了。
“你们玩。”
抛下这句话后,常清静径直走到了堤岸下面去了。
他一直就不合群,与其待在那儿打搅他们的兴致,徒惹尴尬,倒不如自己一个人待着。
胸前隐隐有些作痛,常清静眉头拧了拧,看了眼胸口的位置。
葛布衣隐隐透出了点儿淡色的血迹,这是昨日取了心头血炼药的后遗症。
手指探入袖中,摸上了个冰凉的瓷瓶。
常清静迟疑地想,他暂时还不清楚要怎么把这瓶药交给宁桃。
“桃桃?桃桃?”有蜀山弟子好奇地问。
“站这儿发什么呆,来放风筝啊。”
“没什么。”桃桃摇摇头,猛然回神,将视线从堤坝上收回,露出个笑,“来了!!等等我!!”
常清静站在堤岸下,指尖摩挲着袖中的瓷瓶,抿了抿唇,脑子里做着剧烈的争斗。
头顶忽然响起个熟悉的嗓音。
常清静倏忽抬起眼,就看到堤岸上站着个少女。
少女穿着件香芋紫的对襟襦裙,头发上扎着大红的缯绳,手里抱着个浆饮,手里还拿了个小碗,站在高高的堤岸上看着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宁桃走下了堤岸,倒了碗乳白色的浆饮给他,镇定自若地说:
“给你。”
“这是?”
“杏仁豆腐浆。”宁桃笑起来,好像有阳光跳跃在她栗色的发丝上,“你尝尝看。”
她的头发并不是那种乌黑的,反而泛着点儿黄,阳光下看,有几根发丝看起来就像是金子。
常清静盯着宁桃看了半晌,低头喝了一口。
豆腐浆入喉,柔滑爽口,豆腐的清香扑鼻而来。
常清静也不说话,两扇纤长乌黑的眼睫垂落下来。
这十多年没见反而更加自闭了。
这几天时间一过,桃桃已经想开了。
与其这样纠缠下去,倒不如重新做朋友。
常清净现在的模样和当初他们刚到王家庵时的模样几乎所差无几。
她恨不了常清净,桃桃低着头默默地想。
他曾经救过她的命,愿意接纳她包容她,听她胡言乱语,听她说些他不懂的话。
从前,少年愿意走街串巷,替人看风水测字,省吃俭用为她买花衣裳买绢花。
她帮他洗过亵裤,而他也清楚地知道她的月事什么时候来。
她第一次来到异世界,将裙子弄得通红,还是他红着耳根,面红耳赤地带她去找人询问怎么做月事带。
“小青椒——”宁桃欲哭无泪,僵硬地走在他前面,羞耻地额头冒汗:“到……到了吗?”
宁桃来姨妈的那一次,他们的行李刚好被妖怪给撕碎了,没有换洗的衣服。
他本来是动手要脱身上的道袍的,却被宁桃拦住了。
“算了。”桃桃压低了嗓子小声地说,“我拉拉裙子,应该能挡住。”
她可不想看到常清静道袍上沾上她的姨妈血,那还不如杀了她呢。
于是,就由宁桃走在前面,常清静走在后面,帮她挡住裙子。
他们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却浑然不觉这幅样子更像是在招摇过市。
磨磨蹭蹭往前走的时候,一想到常清静能看到她后面裙子上的血迹,
宁桃羞耻得咬紧了下唇,就觉得还不如当场死了算了。
常清静体贴她,垂着眼不多看,可是这感觉怎么怎么如芒在背。
常清静手巧,宁桃她做不好月事带,她的月事带基本都是常清静一手承包的。
少年在膝盖上垫了块干净的布,又把月事带放在膝盖上,动手自己做。
每当这个时候,宁桃脸色爆红得像个番茄,看着少年修长白皙的手指灵活地做着姨妈巾,宁桃绝望地抓着头发,羞窘得快哭了:“我……我自己做也行……”
里面的填充物宁桃不敢用草木灰,他就用棉花。
用一次丢一次实在太过奢侈,小道士就卯足了劲儿努力赚钱争取让桃桃月月都能用的上棉花的。
可以说,他们的青春期,发育期实在彼此的陪伴下,跌跌撞撞走过来的。
即便他最后走火入魔,失去理智亲手杀了她,可是她还是恨不起来常清静,更准确的是,当初那个一心一意对她好的少年。
这一来二往,就算是扯平了吧,都过去了。
“好喝吧?”
宁桃又笑着给他倒了一碗,给自己倒了一碗。
就这样,两个人一起分完了这罐子杏仁豆腐浆。
桃桃将这些碗碟又重新揽入了怀里,长舒了一口气:“走吧!喝完了去放风筝,我带你放。”
……
“这个,你把线轴拿着。”
常清静指尖微微一动,侧目看向了宁桃。
少女刚刚在河岸上跑得太久,累得气喘吁吁,额头、鼻尖全是细密的汗珠,脸颊红扑扑的。
宁桃严肃地说:“待会儿我帮你拿风筝,你来放,听到没有?”
常清静:“好。”
他抿着唇,小心翼翼地学得很认真。
周围几个小孩好奇地看着他放风筝。
青年满头华发,眉眼间风霜泠然,仿佛落了耿耿的星河,却搞不定手里这只小小的风筝。
“快!!快跑!放线!!”桃桃在远处气势十足地发号施令。
这些蜀山少年全都震惊地看着这姑娘气定神闲地指挥常清静。
而常清静竟然真的照宁桃说的,咬着牙根,漠然的脸色上露出了点儿慌乱之色,急急忙忙地抖动了线轴。
燕子形状的风筝便高高地飞上了天。
宁桃站在那山坡上,红的黄的蓝的紫的各色的山花好像开上了她的裙摆,她激动得脸都红了,指着风筝说:“你看!我就说很简单吧!!”
这一番折腾下来,常清静额头上也冒出了点儿冷汗。
仰头看着这天上的风筝,猫眼里含着点儿迷茫。
原来这就是放风筝的感觉。
从前看着舅舅舅母和表哥表妹放风筝时他便在想,后来舅舅给了他个风筝,他就将这风筝放在了桌案前,常常伸手摸摸这蜻蜓的翅膀。
没有人陪他放,舅舅也从来没想过这一茬,他也不愿意一个人在人前放风筝。
将风筝放上天便是这样的。
那一瞬间,他好像又活了过来,听到血液在血脉中汩汩流动,和那个少年渐渐重合,仙华归璘真君,重新褪去了身上的枷锁和光环,变回了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道士。
“我就说很简单吧。”宁桃牵着裙子跑过来,在他面前停住,端详了他一眼,“想放就直说。”
“想和大家玩就直说。”
“你不主动放低姿态和人接触,板着张脸,不爱搭理人,人家当然以为你不好相处了。”桃桃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前在王家庵教你的都忘了吗?你之前不是和小虎子他们玩得挺好的。这都过了十多年了,就个子长了,情商没跟着长?”
“还有胸前的伤,”宁桃伸手指了指,没好气地问,“怎么回事?”
少女襦裙的裙角垂落在地上,河风吹动了她栗色的长发。
那些开在她裙角上的花,灿烂得刺目,对上桃桃这恨铁不成钢的目光。
常清静猛然怔住。
原来自始至终宁桃她都知道。
一股强烈的悔恨伴随着痛楚猛地撞上心扉,撞得他眼前发黑,喉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梗住。
常清静低声道:“除妖时受了点儿伤,已经无大碍了。”
“哦,那你注意点儿。”桃桃点点头。
就像随口一问一样,随口表达了自己的关切,在这之后,和孟玉真又一起兴致勃勃地去江边抓鱼,高高地挽起了裤腿,踩在水里。
初春的江水冷的有些刺骨,但宁桃却浑然未觉,依然脸色红润,活力满满。
“诶!!这边!”
“不行,你得往那边来点儿,你没抓过鱼吗?”桃桃无奈地握住了常清静的手腕,“光有折射,你看到的鱼比实际上要低一点儿。”
他的确没抓过鱼,之前两人同行的那一路,少年都是抓些兔子之类的,要不就是去村落里用钱换些米和鱼肉。而宁桃这一路跟着张琼思他们走南闯北早就练出了一手野外生存的技巧。
这些江边的游鱼,它们个头很大,动作却并不迟缓,瞧着在河水里呆呆地发着愣,但见有水波漾起,忽而就甩着尾巴四处游曳散开。
手腕被少女轻轻抓住。
微凉。
常清静仿若过电一般,再度僵硬在了原地。
也就是在这一瞬,他才猛然发现,原来宁桃的手这么小。
这么多年过去,她没有任何改变,眉眼,个子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当初那个小姑娘桃桃。
这个认知,却让常清静感到煎熬,这个“毫无改变”并不好,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痛楚和绝望所造就。
常清静他忍不住侧目去看宁桃。
少女唇瓣一张一合的,却还在认真地絮絮叨叨说些什么。
他既感到煎熬和痛悔,偏偏又为两人的接触而感到忐忑。尤其是桃桃眉眼弯弯地捧着他的手,手把手教他怎么叉鱼。
可惜好端端的仙华归璘真君常清净此刻浑身都不自在,一向漠然冷淡的目光落在少女柔软的唇瓣上,早就神游天外去了。
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抓鱼这件事上。
可他却觉得手不知道刚往哪儿放,明明是在抓鱼,可小姑娘的手太小了,桃桃握着他的手纠正,他好像手上就捧了条活蹦乱跳的活鱼,滑溜溜的,手指紧张得都蜷缩了起来,耳廓也漫起了火烧云般的薄红。
终于在不知几次失败后,“噗嗤”一声,尖刃刺进血肉的声音在耳畔清晰的炸响,常清静指尖一动,倏忽回神,忙又用了点力气把鱼插在了河底,不敢举起剑。
一手握住剑柄,他慢慢蹲下身子,潜入水中,伸手去摸剑尖上的游鱼,鱼还在挣扎,鱼鳍拍打在手上湿滑。
常清静犹豫了一秒,果断地牢牢抓住。
抓到鱼之后,宁桃就捧着鱼,和玉真他们一道儿把这些鱼烤了打牙祭去了。
他们一直等到太阳落山才回到蜀山,又是捉鱼烤鱼,又是放风筝的,沐浴着暮风,回去的时候,每个人都一脸狼狈,袍角还在往下滴滴答答地滴着水,每个人却在嘻嘻哈哈地笑。
“我觉得,其实真君也没这么可怕嘛。”有少年看着常清静,那眼神活脱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道君就是看着冷了点儿闷了点儿。”
“是啊没想到小师叔竟然和我们玩得这么开。”
“桃桃。”在即将分别前,常清静叫住了她。
“这个你拿着。”
宁桃疑惑地接过了常清静递来的瓷瓶:“这是什么?”
常清静不敢看她,语气中甚至带了点儿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许:“上次我替你检查过,你虽然重生但身子虚,这药能帮你固本培元。”
桃桃有些始料未及,虽然如此,她还是看着常清静,攥紧了手里的瓷瓶,定定地笑起来:“好。”
常清静稍微放松了下来,想开口说些什么,却是无话,最终只是略一颔首。
还是宁桃眨着眼,大声地发出了邀约:“明天接着一起玩吧!!”
他并不知道要对宁桃说些什么,心里慌乱得几近空白,有些涨,有些痒。
常清静抿唇,胡乱地点了一下头,转身匆匆离去。
招招手和孟玉真、孟玉琼几人告别之后,桃桃长舒了口气,回到了松馆,咸鱼摊在了床上。
过了好一会儿,宁桃这才举起手里的瓷瓶看了一眼,一眼,又一眼。
纠结了好半天,最终还是翻身下床,将瓷瓶里的丹药倒了出来。
三颗莹润鲜红的丹药。
她一颗没吃,蹲在松树下,全把它们埋在了泥底。
……
又几日,谢溅雪伴随苏甜甜等凤陵弟子终于来到了蜀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