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缇这才看清眼前几人的模样,最先说话的那个白衣姑娘,年纪看上去比她大了两三岁,气质飘然若仙,容貌清丽,一看便知不是凡俗之人。
此刻抱拳行礼的是那个方才对她出手的少年,他穿着一身艳丽的红衣,衣服上的纹案倒是和先前的白衣姑娘有几分相似。大概是对于自己差点误伤别人一事耿耿于怀,此刻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歉然和不自在。
扶缇将视线后移几寸,这才发现他们身后原来还站了一个。
那人一身白衣站在最里面,外面的光线打不到他身上,故而方才扶缇没有注意到。他的半张脸隐在黑暗里,露出的那部分,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问题,扶缇怎么都看不清楚,只能依稀瞧出个轮廓。可即便是粗略一瞥,也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白鹭松竹、风荷明月。
观这三人的周身气度以及衣服样式,扶缇想,他们应该不是普通的过路行客。
她没敢再过多打量,很快收回视线,朝贺子慕摇了摇头,“没关系,况且我也没受什么伤。”
比起周围的高山,浮山地势矮小,动物种类稀少,因而很少有猎户居住。除却山顶的永宁寺,那便只有月老祠可以避雨。这月老祠已经荒废了许多年,再加上位置在半山腰,过路的行人一般都不会经过此处,故而也极少有人停留。
但扶缇常年居住在山上,自是不同,以往她采药,若是时辰过晚,便会直接在这里歇息一宿。久而久之,扶缇便把这里当做了自己的落脚点。今夜的大雨下的突然,她来不及赶回寺庙,便想着先来这里凑合一晚,却没想到今天这里会这么热闹。
扶缇弯腰捡起方才掉落在地上的几个地瓜,这是她来的路上顺手挖的,准备当晚饭凑活一顿。
贺子慕离那些地瓜最近,见状也蹲下身子,和她一起捡了起来。
“谢谢啊。”扶缇接过他递过来的地瓜,弯唇朝他笑了笑。
贺子慕一向是跟在温峤身后寸步不离,再加上自家师姐平日里便是清冷如霜,即使是笑,也不过是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何时会像扶缇这般,连带着眉眼都弯起,明艳得不可方物。
不过他也只是惊艳了一瞬,很快便回过神来,“……不用谢。”
扶缇将竹篓从肩上卸下来,把地瓜放置一旁,抬脚朝雕像后面走去。等再出来时,三人已经各自坐回了原处。她拎着一捆柴火,返回对面,动作熟稔地把树枝堆好、生火。
火苗由小渐大,不一会,便照得祠堂暖亮起来。寒意退却,身体慢慢回温,扶缇这才提起些精力,捡起身旁的树枝,拨弄着火堆下面的地瓜。
一时间,祠堂内只剩下火苗噼里啪啦的声响。
地瓜的香味很快蔓延开来,扶缇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扒拉出来,捡起其中一个正要扒开,动作却蓦地一滞,她抬眼看了看对面正闭眼休憩的三人,犹豫片刻,终是挑了几个较大的地瓜,站起身。
扶缇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动作极轻地将地瓜依次放到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待到最后一个放完,她松了口气,准备转身离开。
鬼使神差地,她回过头又瞥了一眼最里侧的青年。
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扶缇总算看清了他的大半身形,青年端坐在圆柱下,白衣如雪,绸缎般的黑发垂在身侧。她的视线顺着胸口上移,却在触及到他的脸时,目光一缩——
“师兄不喜在人前露脸,所以常年用术法掩盖真容。”身后忽然响起一道清冷的声音。
扶缇心底咯噔一下,转过身去,果不其然,是先前的那个白衣女子,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偷看却被抓包的窘迫。
似乎察觉到扶缇的尴尬,温峤难得放柔了眉眼,朝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谢谢你的地瓜,我可以去那边烤烤火吗?”她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火堆。
扶缇瞬间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她想和自己聊聊。
……
火光噌的变大了许多,扶缇又添了一把柴火,这才收手转而拿起地上的地瓜。
“我看姑娘方才去雕像后面拿柴火的动作十分熟稔,”温峤略显生疏地剥着皮,主动和扶缇搭着话,“姑娘是经常来浮山?”
扶缇剥着手里的地瓜,随口应着:“嗯,我住在山上的永宁寺。”顿了顿,她又道,“老是姑娘姑娘的听着别扭,我叫扶缇,你喊我阿缇就好。”
温峤闻言一愣,旋即笑了笑:“好,阿缇。”
地瓜很快剥好,扶缇将手里的地瓜递给温峤,“吃这个吧。”她指了指温峤手里的地瓜,“那个没多少了。”
温峤低头看了眼手里被自己剥得所剩无几的地瓜,不由得失笑地摇摇头,“谢谢。”
她伸手接过,低头咬了一口,久违的甜味袭上心头,“还没自我介绍,我叫温峤,是青云宗弟子,方才那两人,一个是我的师弟贺子慕,一个是我的师兄裴渡。”
扶缇闻言一怔,没想到她居然会这般将身份和盘托出。
大概是看出了她的讶然,温峤倒是不在意地笑了下;“身份而已,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很快她又抛出另一个话题,“阿缇既然住在永宁寺,想来也应该听说过郡南县李家独子一事吧?”
扶缇点点头,正要回答,不料忽然轰隆一声,一道惊雷从天而降,光芒映得室内亮如白昼。
温峤神色一凝,瞬间站起身来,还没抬脚,只见一抹白影已迅速掠出门外。
她与紧随其后的贺子慕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追了出去。
扶缇见状,只好放下手里的地瓜,也起身跟了过去。
月老祠外,天空中闪电接连不断,狂风夹杂着骤雨,地面满是水迹。
等扶缇追出门时,亮光已经消失大半,她不明所以地走到温峤身后。
“裴师兄,你方才可有看到那东西?”温峤侧头看向身旁的青年,眼底有些冷然。
裴渡收回视线,嗓音带了些低沉的意味:“嗯,在西北方。”倒是没想到,这妖物居然能借雷电之力。
扶缇正听得一头雾水,一旁的贺子慕却是扯了扯她的衣袖,语气夹杂着一丝焦急:“此地的西北方向可有人家居住?”
扶缇愣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西北方……那不就是——
“永宁寺?!”
此话一出,三人纷纷回头看她。
扶缇却是顾不得回答,拔腿便朝西北方跑去,速度快得让在场三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方才神情那般凝重,永宁寺只怕是凶多吉少。一想起此刻还处在寺院的那些师兄弟,扶缇恨不得自己能跑的再快一点。
不要……一定不要出事。
裴渡最先反应过来,只见他迅速召出自己的佩剑,对身后二人道了句:“速来。”话音未落,便已经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原地。
温峤和贺子慕也连忙召出佩剑,紧随而去。
呼、呼、呼……
扶缇用尽平生最快的速度在泥泞的山路上穿梭着,摔倒再爬起,再摔倒再爬起,一连几次,衣裙早已泥泞不堪。
雨势越来越凶猛,像决堤的天河般下涌,滂沱的雨水落到地上,将原本就隐蔽的小路遮盖地更加模糊,她根本没时间思考,完全凭本能在跑。
忽然脚下一软,眼看又要摔倒在地,扶缇习以为常地闭上眼睛——
然而这一次,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她感觉腰间被什么力量一托,熟悉的触感让她禁不住想起方才在月老祠的那一幕,她低下头,却只瞥到了一点荧白的微光。
还没等自己细思,紧接着便被人拽上了半空。清冽的气息袭入鼻间,倒是消散不少雨水的潮腥味,扶缇只觉得脑袋都跟着清醒了许多。
待她站稳剑身,裴渡便顺势松开了手,不带半分逾矩。
“莫慌,待会你来指路。”他的声音清澈温润,传到她的耳朵里,却莫名带着一股安抚的意味,“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扶缇抬头望向裴渡,依旧是那张看不清的面容,但不知怎的,她心中的不安反而退却了不少。
她收起脑海万般思绪,伸手指了个方向:“那边。”
……
黑云压山,惊雷不断,天穹尽头好似破了一个口子,万千银河水倒灌大地,而浮山便是处在决堤口的一块碎石,在暴风雨的凌虐下摇摇欲坠。
饶是扶缇这般迟钝,此刻也察觉到了这场暴雨的不寻常,她忍不住侧过头,拉了拉裴渡的袖口:“裴…裴公子,这雨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雨水哗哗啦啦的,被狂风裹挟着,直往人的脸上和身上刮,打的人生疼,连带着空气都几乎要被水汽填满。再加上夜幕黑沉,即便是御剑飞行,也很难分得清方向。
裴渡正凝聚心神御着剑,闻言,再次抬眸扫了一眼黑漆漆的前路,连扶缇都能看出来的异常,他又岂会不知?
大概预料到他已经有所察觉,对方索性也不再掩饰,周围的妖气越发浓郁起来,裴渡黑眸闪过一丝冷意,只怕现在他们是被阵法困在了这里。
看来,方才那声惊雷不只是让他们发现了那东西的踪迹,也让对方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并且还立马设下了结界准备把他们一齐困死在这里。
他眉心微皱,这么大的手笔,已经远超寻常大妖的程度,只怕此行要比想象中棘手许多……不管怎样,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永宁寺的僧人救出来。
思及此,裴渡不再试图寻找阵眼,决定强行破阵。
他迅速划破手指,以血作笔,隔空画符。泛着莹白光芒的保护罩如同一件轻盈的斗篷,完完全全地将扶缇裹了起来,她正疑惑这是什么,耳畔便传来了青年压低的嗓音:“抓紧我。”
扶缇动作先于大脑,直接伸手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衣袖。
裴渡低眸扫了眼衣袖,目光略微一顿,但又很快挪开。他用力将方才的伤口划深了几分,鲜血很快溢出来,只见他不知从哪弄来一张空白符纸,随后指尖翻飞,寥寥数笔便画出来一张样式繁复的符咒。
大概是因为沾着他的血,那符咒隐隐泛着红光,晦涩难懂的符文密密麻麻的布满整个符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诡异。
“……破!”瓢泼的大雨完全盖过了青年的声音,扶缇根本没来得及听清他念了什么咒语,只听得随着一声‘破’字的落下,以他们二人所停留的位置为中心,四周开始狂风大作,卷起地面无数的飞沙走石,连带着悬在半空未落的雨水,旋转着,纠缠着,混杂成一股强势的劲风,直冲云霄而去。
因着那层保护罩,扶缇倒是没有被那些乱飞的砾石树枝所伤到。此刻她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呼啸声,眼前早已被风沙吹得看不清状况,扶缇只能闭上双眼,死死抓紧手中的衣袖,以此来稳住身形,尽量不使自己掉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肆虐的风暴之中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嘶鸣,似乎是某种生物濒死之际的怒吼,与此同时,漆黑的夜幕泄出几缕零星的光亮,随后光亮越来越多,越来越刺眼,仿佛是将黑暗豁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无数的光线倾泻而下,暴雨也逐渐有所收敛。
扶缇也隐约感受到了亮光的扩散,正欲睁开眼睛一探究竟,不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率先挡在了她面前。
“先别看。”青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冽,可细听之下又仿佛有什么不同。
不等扶缇回答,裴渡左手轻搂住她的腰,旋即脚尖轻点,同时右手掐诀,只听‘嗖’的一声,脚下长剑化作一道白光直冲天际——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
紧接着,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嘶吼,天光大盛,黑暗退散,雨过天晴。
裴渡收回长剑,眉心若隐若现着一抹红光,那模样似乎像是一种古老的印记,可惜他的脸被术法遮盖着,无人发现这一异常。
不远处,一座庄重古朴的寺院正静静地矗立在那里,晨曦的阳光洒落在牌匾上,隐约映出“永宁寺”三个大字。
作者有话要说:当当当~裴哥的小马甲稍露头角!!话说他真的很温柔啊,不过也可能只是表象(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