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乞巧节,各地的风俗也不尽相同。
而在凉城,每逢七夕之夜,姑娘家出门总是会在鬓发上簪花。
若是遇着心仪之人,胆大的便会送花或是讨花,成了之后,就是两情相悦的意思。
虞寄柳满是笑意地同傅瑶讲了这习俗,抚了抚鬓发,同她笑道:“我们北境并不似京城那边拘谨,这习俗由来已久,所以每年的七夕会都格外热闹些。”
傅瑶对此一无所知,听她讲完之后,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摩挲着衣裳上的绣纹出神。
“你已然应下,总不成要反悔吧?”虞寄柳觑着她的神情,试探着问了句。
傅瑶摇了摇头:“那倒不至于。”
只是谢迟的意图渐渐明显起来,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其实吧,你就当是去逛夜市的也行,毕竟这也算是个难得的盛会,不去看看岂不可惜?”虞寄柳懒懒散散地倚在床头,将傅瑶的神情尽收眼底,又好奇道,“谢将军的意思我倒是看出来了,你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傅瑶被她问得哑然,沉默许久之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
“我记得你先前跟我开玩笑,谢将军哪里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不怎么喜欢你。”虞寄柳先前就觉着她这话奇怪,只是当时不便多问,直到如今看着她并不抵触,方才问了出来,“可我看着,他分明是很喜欢你才对啊。”
哪怕与谢迟并无往来,虞寄柳也听过他的事迹,对于这样一个要什么有什么的人而言,能做到这一步已经算是难得了。
傅瑶知道她在想什么,哭笑不得:“他从前并不是这样的。”
若谢迟从一开始就是这样,那两人兴许并不会闹到和离的地步。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因为和离,兴许谢迟也不会改变。
说来有些可笑,但傅瑶自己很清楚,谢迟开始真正将她放在心上,是从提出和离开始的。
从前,谢迟对她也不能说是不好,至少未曾苛待半分。
但兴许是来得太容易,又兴许是他在感情之事上原就缺根筋,对她就像是养了个小猫似的——长得好看又能解闷逗趣,所以多少也会喜欢,可再多就没有了。
直到她提出和离,就像是被狠狠地挠了一把似的,谢迟才终于为此上心。
听傅瑶提了之后,虞寄柳总算是明白过来,有些唏嘘地感慨道:“世人大都如此,没想到谢将军这样的人竟然也不能免俗。”
许多人都是等到错过之后才知道懊悔,谢迟当初又是个颇为自负的,非但未能免俗,甚至算是个中翘楚了。若不是闹到和离的地步,傅瑶自己也说不准,她与谢迟之间是不是一辈子都要那样过下去。
当初心灰意冷要和离之时,傅瑶猜到他会挽留,但也觉着他迟早会觉着太麻烦而放弃的那一天。
可却没想到隔了这么久,他仿佛竟还未不耐烦。
见傅瑶沉默不语,虞寄柳又问道:“所以……你是不想原谅他?”
“谈不上原谅不原谅的,我又不曾因为那些事情及恨过他。”傅瑶托着腮,无奈地笑了声,“我只是没办法再像当年那样,因着他的些许示好就高兴好久,忙不迭地凑过去了。”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因为一眼就爱慕数年,什么都不多想,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的小傻子了。
不管谢迟现在有多好,都难免会瞻前顾后。
她会担忧两人之间并不合适,也害怕旧事重演,所以觉着如今这样不远不近的关系就挺好的,并不想迈过那一步。
虞寄柳将她的心思猜了个七八分,也不由得纠结起来,觉着这事儿实在是不大好办。
倒是傅瑶自己拿定了主意。
“七夕那日,他若是有那个意思……我就将话说明白了,”傅瑶自我鼓励似的点了点头,“一直像现在这样也不好,索性就说清楚了,总好过彼此猜来猜去的。”
“这话没错,是该说清楚。”虞寄柳附和道,“若是解不开心结,那就让他彻底歇了心思,不必再为此费神……”
傅瑶深以为然,然而点头点到一半,就听虞寄柳话锋一转,“若是能解开心结,那就重新在一处,岂不是皆大欢喜?”
见傅瑶借着喝茶避而不答,虞寄柳又笑问道:“若是抛却旧事不提,像谢将军这样长得极好,能力出众的人,你喜不喜欢?”
傅瑶避而不答,咳了声,只说道:“时候不早,该歇息了。”
她虽不答,但两人心知肚明。
像谢迟这样出色的人,若不是为声名所累,怕是没几个姑娘会不喜欢的。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间就到了初七这日。
虞寄柳家中的事情忙得差不离,剩下的都交给了帮工们去做,自己也不再日日出门。她在客栈中闲得无事,索性寻了些凤仙花来,一大早拉着傅瑶来染指甲。
傅瑶由着她和银翘摆弄,不多时,十指都被叶子包裹着系了起来。
“等几个时辰,午后就可以拆下来了。”虞寄柳翘着小指指点道,“七夕会是在晚间,并不耽搁出门。”
傅瑶是什么都做不了,随意拿了册话本,漫不经心地翻看着,时不时地聊上几句。
三人包得整整齐齐,以至于晌午吃饭的时候都显得格外笨拙,最后忍不住笑成了一团。但最后染出的效果倒是很不错,白皙如玉的双手,指尖添了抹艳色,透着几分旖旎。
从京城北上,一路上为了图方便,三人皆是怎么简便怎么来,晚间是要出门去逛的,便都收拾打扮了一番。傅瑶换了件天水碧的齐胸襦裙,长发盘起,簪了朵珠花,露出姣好的脖颈,看起来清丽动人。
“自北上一路劳顿,总算是得了闲……”虞寄柳偏过头带着耳饰,余光瞥见傅瑶倚在窗边张望,抿唇笑了声,提醒道,“眼下还早,要一直到天色暗下去才开始,谢将军怕是来不了这么早。”
傅瑶立时站直了身体,回过头来辩解道:“我只是随意看看,并不是有意在等他。”
虞寄柳笑而不语。
谢迟来得比预料中的要早上许多,傅瑶起身出门,银翘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去,被虞寄柳给拉了一把:“有谢将军在,她的安全必然是没问题的,你就不要跟去打扰了。不如跟我一道,也能玩得更自在些。”
傅瑶无奈地看了眼,同银翘道:“那你就陪着寄柳吧。”
“且等等,”虞寄柳又拦了她,将手中那朵凤仙花簪在她鬓发上,含笑道,“还是要入乡随俗才好,去吧。”
谢迟在楼下等候着,从傅瑶出现开始,目光就一直落在她身上未曾移开过,看着她一步步下楼走近,含笑称赞道:“很好看。”
傅瑶被看得脸热,偏了偏头,避开他那灼灼的目光。
两人一道离了客栈,并肩而行。
因着七夕会的缘故,城中显得格外热闹些,一路上遇着不少精心打扮的男女。
尚未到七夕会所在之处,傅瑶便见着有姑娘将鬓发上簪着的鲜花送了出去,看样子像是早就相识,恰好借着这个机会互剖心意。
凉城之中有棵几百年的老树,七夕会便是以此为中心铺开的。天色渐晚,华灯初上,不知何处飘来了轻快的乐声,让人听了心情都要好上不少。
及至走近了,傅瑶才发现这棵数百年老树的一侧竟像是被焚烧过似的,不由得有些惊讶。
“当年北狄入侵之时,城中曾有过一场大火,毁了不少房屋,连带着这老树也被殃及。”谢迟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众人都以为它怕是活不成了,却没想到一场大雨之后枯木逢春,最后竟然还是挺了过来。”
傅瑶上前摸了摸那斑驳的痕迹,刚一回头,却只见谢迟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姑娘。
那红衣姑娘同谢迟说着些什么,笑盈盈地指了指自己鬓发上簪着的那朵花。傅瑶虽听不清,但看着这情形,也不难猜出来。
谢迟后退了半步,略带歉疚地笑了声,摇了摇头。
可那姑娘却并没就此放弃,继续说着,谢迟的笑容中多了些无奈,仍旧是摇了摇头,又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傅瑶。
那姑娘转过身来,同傅瑶对视了眼,难掩惊艳之色,随后又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回头向谢迟说了句什么,离开了。
及至谢迟走近了,傅瑶好奇道:“她同你说什么?”
“她说,我若是喜欢你,就该早些讨花,也免了旁人误会失望。”谢迟垂眼看着傅瑶,眸中映着灯火,极亮,又以一种开玩笑似的语气问道,“所以,你愿不愿意将花给我?”
傅瑶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发上的那朵凤仙花,莫名紧张起来。
“谢迟,”傅瑶仰头看着他,在心中给自己鼓了鼓气,直接问了出来,“你是不是……”
她这话还没说完,谢迟便先点了头:“是。”
傅瑶惊讶道:“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我是仍旧喜欢你,也是想要再娶你。”谢迟没有再遮掩,坦然地承认了下来。
虽说在问之前就已经有所猜测,但真到听他这样直白地说出口,傅瑶仍旧有些难以置信。
当年离京前,谢迟曾经开玩笑似的同她提过再娶的事情,可傅瑶其实是并没怎么当真的。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哪怕此时有不甘与遗憾,时间长了也就渐渐地淡了。
对于谢迟这样的人而言,应当并没什么放不下的事情才对。
“先别急着拒绝,”谢迟明知故问道,“傅瑶,这些年来你有旁的喜欢的人吗?”
傅瑶摇了摇头。
“那你厌恶我吗?”谢迟又问。
傅瑶又摇了摇头。
谢迟早就想好要说什么,可此时却仍旧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试探着问道:“既然如此,要不要试试重新开始?这次换我来哄你。”
周遭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他这句话落在耳中却显得分外清晰。
傅瑶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摩挲着指尖,沉默片刻后轻声开口道:“为什么呢?”见谢迟面露不解之色,她又问道,“谢迟,你对我是喜欢更多一些?还是遗憾和不甘更多一些?”
这是傅瑶最为困惑的,她其实不大明白谢迟对自己的喜欢从何而来。
当年上元节生辰,魏书婉满怀恶意同她说了许多,言辞如刀,句句都在往她心上捅。而其中让傅瑶记忆犹新的,是说她“以色侍人”。
这话是很难听,但究其根本仿佛也没什么错。
从前在一处的时候,谢迟对她的那两三分喜欢的确是因着欲望而起的。
那如今呢?会不会是因着当年错过的遗憾?
谢迟先前设想过许多种可能,但怎么也没料到傅瑶竟然会问出这么一句,他愣了会儿,方才后知后觉地想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归根结底,在同他的感情上,傅瑶始终是没有安全感的。
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傅瑶对他的爱浓烈炙热,毫无保留,所以哪怕直到今日,他问傅瑶是否厌恶自己的时候都未曾担忧过会有别的答案。
因为他知道傅瑶不会的。
可他给傅瑶的太少了,所以哪怕如今放下姿态,她仍旧会觉着不安。
懊恼的情绪席卷而来,谢迟只觉着煎熬又无措。
哪怕他再怎么无所不能,可过去的事情却是再怎么样都没法改变的,如今也都作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瑶瑶,我同你讲件事,你不要恼……”谢迟缓缓地说道,“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人留意着你的动向,知道你去过什么地方,知道你在何处开了什么书铺,也早就看过你写的各种话本……”
“这于我而言,算是繁忙军务中的慰藉。我偶尔会想,若我随着你一道下江南,做这样那样的事情,应当也会整日高高兴兴的,就像当年尚在一处的时候。”
他起初并不懂“怜取眼前人”,真正喜欢上傅瑶,也的的确确是在分开之后。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很不好相处,看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觉着不顺眼。我早年总想着,活一日就为着裴老将军的承诺凑活地管一日,若是有朝一日活不成就算了,这朝堂这天下爱如何就如何。”谢迟自嘲地笑了声,他从未同人剖析过自己的心思,如今说起来也是颇不适应,缓了缓后方才又道,“可这两年,我却想着将这边境收拾妥当,而后就去寻你。”
他其实并没多大野心,也不怎么想当什么太傅、将军,从前是被承诺压着往前走,对未来毫无期待。可现在却想着,等到收拾好这烂摊子,同傅瑶一起到江南去开铺子,当个寻常夫妻。
不必为正事操劳,大可以睡到日上三竿起床,闲暇时同傅瑶琢磨吃些什么,最勾心斗角的事情就是做笔几两银子的生意。
这样的日子多好。
傅瑶于他而言,就像是昏天黑地里照进来的一束日光,哪怕只是照了他一时,却让他念念不忘。
“并不是什么不甘、遗憾使然,”谢迟定定地看着傅瑶,轻声道,“是我想好好地活下去,然后同你好好地过日子。”
傅瑶看过许多话本,自己也写过,其中有过许多动人心弦的海誓山盟,可无论是哪一句,都及不上如今谢迟这句简简单单的带给她的触动。
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都要点头应下来,但话到舌尖,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谢迟的目光始终落在傅瑶脸上,自然也注意到她这反应,眉眼间添了些笑意,又说道:“我并不用你立时给答复,慢慢来,我会等到你毫无顾忌地应下那日的。”
他一本正经说着这话的模样实在是太要命了,以致于接下来一段时间,傅瑶都是心不在焉的,更没好好地看这北境的七夕会。
夜色渐浓,谢迟挑着灯笼将傅瑶送回了客栈,抬手拂了下,若无其事地笑道:“回去歇息吧,好梦。”
傅瑶点点头,小声道:“路上小心。”
她飞快地抬头看了眼谢迟,又立时转过身去,进了客栈。
分开之后,傅瑶捂了捂脸颊,心中兀自回忆着谢迟那一番话,结果刚进门就听虞寄柳打趣道:“呀,你将花送给谢将军了?”
傅瑶有些茫然摸了下鬓发,这才发现那朵凤仙花的确是不见了,迟疑道:“应当是路上遗失了吧。”
“来看。”虞寄柳原本临窗站着,不知是见着什么,冲傅瑶招了招手,自己反倒让开了。
傅瑶一头雾水地过去,恰见着提灯从此过的谢迟。
注意到她之后,谢迟将灯笼挑高了些,映出他的含笑的眉眼,以及手心那朵凤仙花来。
傅瑶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临别前谢迟那动作,回过味来,哭笑不得地冲他摆了摆手。
堂堂大将军,竟然还干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