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上元节,是傅瑶的生辰。
这是个好日子,灯市如昼,有“东风夜放花千树”,也有“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傅瑶自小就很喜欢过生辰,白日里能收到许多生辰礼,晚间还能让家人陪着去看灯会、猜灯谜,及至夜间回去睡上香甜的一觉,又长了一岁。
傅家人最宠这个女儿,一早就惦记着,及至生辰这日,分别送来好几份礼。有爹娘准备的,有长姐送来的,还有二哥也特地送了一份,一看就知皆是费了心思的。
家中还特地问了,她这个生辰想怎么过,晚间要不要一并去看灯?
傅瑶能猜到,这是家中怕谢迟没工夫陪她,所以特地问的。
她正犹豫该怎么回的时候,谢迟下朝回来了,将备好的玉给了她,又言明自己挪出了空闲,今日可以一直陪着她。
就算早有心理准备,但傅瑶还是高兴极了,她反复摩挲着那玉,回了让家中遣来的嬷嬷。
她将那玉系在了腰间,上下打量着,向着谢迟笑问道:“好看吗?”
“玉不好看,但人好看。”谢迟温柔地看着她,解释道,“我太久没动过这些,手艺生疏,等过时候闲了,一定再重新刻一块送你。”
他着重强调了这个“一定”,傅瑶点了点头,目光仍旧落在那玉上:“不妨事的。我知道你忙,这个我已经很喜欢啦。”
谢迟心中五味陈杂,但也不能表露出来,只能若无其事地陪着傅瑶。
他破天荒地听傅瑶聊起自己看过的话本,陪她吃了午饭,及至傍晚,又替她上妆系上了斗篷,往灯市去。
今年的灯会要格外热闹些,因为帝后会登城楼,随百姓一道观灯,祈福平安顺遂。
不少百姓都往城楼那边去,等着届时远远地一睹天颜,但傅瑶是早就见过的,并没往那边去,而是随着谢迟到花市去赏灯、猜灯谜。
谢迟一直紧紧地跟在她身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
傅瑶能察觉到他的态度有微妙的不同,非要说的话,大概是格外尽心尽力些。但她并未多想,只随口开玩笑道:“虽说我是让你为我筹备生辰,但也不必这么……”
她顿了顿,又改口道:“算了,这样也挺好。”
谢迟手中提了盏花灯,还捧着给傅瑶的点心,低低地笑了声。
但灯市终归还是人太多了些,尤其是前边不知有什么热闹,许多人一股脑地往那边凑,傅瑶晕头转向地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时候,已经与谢迟走散了。
傅瑶理了理衣裳,正琢磨着该怎么去寻谢迟的时候,却忽而被人给叫住了。她循声看去,见着了魏书婉。
魏书婉孤身一人,提了盏美人灯,衣裳鬓发丝毫未乱,脸上带着温柔的笑:“真是巧了。”
若是早前,傅瑶见着魏书婉兴许还会多说几句,可有先前老夫人生辰时的那件事在,她就只想有多远躲多远才好,寒暄了两句之后便想走。
“说起来,你可知道前几日长公主府的事情?”魏书婉忽而问了这么一句。
傅瑶下意识回过头来:“是胡旋舞吗?我去看了呀。”
看着她这天真的模样,魏书婉忍不住笑出声来:“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傅瑶不知不觉就被她给牵着走了。
“严姑娘那日也去了的,但不知为何触怒了太傅,虽勉强保住了命,但被送到了庄子上,想必也是活不久了。”魏书婉看着傅瑶,缓缓说道。
傅瑶皱眉道:“我没听过这事。”
“你自然不知道。出了那样的事,长公主已经竭力善后了,但那日宾客云集,哪怕堵得住仆从的嘴,也挡不住旁人私下议论啊。”魏书婉的话音还是很温柔,可说的话却格外刺耳,“听说是严姑娘昏了头,有意趁着太傅酒醉勾引……太傅不给她名分,严家也不会留她。”
旁人是否有私下议论,傅瑶是不清楚的,但至少魏书婉提这话是绝对没好意。
傅瑶记得,那日谢迟的确是没回府,而是在宫中宿了一夜,但还是坚持道:“我不信他会动旁的女人。”
“那你觉着,严姑娘该死吗?”魏书婉轻描淡写道。
傅瑶有些恼了:“与我有什么干系?总不成要我去替她求情吧?”
从前,魏书婉不管心中怎么想,面上都是温温柔柔的,可今日却像是图穷匕见似的,不管不顾了。傅瑶只觉着心慌,想要避开。
她不擅与人争吵,也知道魏书婉这样厉害的人,若是有意,有许多手段让自己不痛快。
“夫人既然不高兴,那就不提这个了。”魏书婉绕着衣裙的系带,不依不饶道,“话说回来,若是没认错,你腰间这块玉是太傅的手笔吧?”
傅瑶立时警惕起来,按住了那块玉。
“听闻今日是你生辰,想来,这是他送你的生辰礼?”魏书婉笑盈盈地问道,“我昨日入宫去见阿云的时候,凑巧见着太傅也在,仿佛是在雕刻玉料……想来就是这块了?”
她今日仿佛就是为着图穷匕见来的,不温柔也不宽厚了,句句踩着踩着人的痛楚。
“是他手艺生疏了?还是时间太过仓促?这玉雕得可是有些拙劣呢。”魏书婉定定地看着傅瑶,欣赏着她的震惊和无措,“既是生辰礼,为何会拖到昨日才动手,总不成是忘了吧?”
傅瑶知道魏书婉是有意刺激自己,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伤到了。
她知道这话不假,因为今日牵谢迟的手时,她留意到了谢迟指尖的伤,当时是只顾着心疼,并没顾得上多想——比如,这伤既是新留的,岂不是说明这玉是昨日雕的?
多年不碰手艺生疏是不假,但以谢迟做事力求完美的脾性,若是时间足够,怎么都不会拿这个来送人的。
谢迟的确是忘了她的生辰,也忘了先前的承诺。
是他能做出的事。
若是谢迟自己一早承认,她兴许会难过,但怎么都比现在要好,她看着魏书婉的神情,只觉着崩溃。
“你是嫉妒,”傅瑶勉强道,“先前那件事,也是你有意安排,让人说给我听的对不对?你恨我占了谢迟,所以不忿……”
“你错了,”魏书婉打断了她,似笑非笑道,“我嫉妒你什么呢?”
说着,她勾起自己襦裙上坠着的那玉,挑起花灯给傅瑶看。
那玉上雕的是两枝斜斜的梅花,虽不是上好的玉料,但技艺精湛,显然是费了功夫和心思的。
魏书婉这时候拿出来的这玉会是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傅瑶瞳孔微颤,紧紧地抿着唇,脸上再没半点笑意,血色褪尽。
看着她这模样,再想想先前她依偎在谢迟身边的神情,魏书婉总算是舒心了些,慢悠悠地说道:“听说,你是少时就喜欢谢迟的?”
傅瑶难以置信地看向她,整个人不可抑制地颤抖。
她很少同旁人提起这件事,算来也只有谢朝云与谢迟自己知道,那是谁告诉魏书婉的?
“他当年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相貌出众,文采风流,京中爱慕他的姑娘多了去了,你那时喜欢他是情理之中。”魏书婉语气轻柔,“可你喜欢的那个少年郎是我的。”
“我与谢迟青梅竹马,依着父母之命定了亲,他会为我雕玉、写曲,也会与我谈天说地……可他为你做过什么呢?傅瑶,你千方百计地求了他不纳妾,就高枕无忧了吗?”
魏书婉攥着她的手腕,问得字字诛心。
“你想方设法得到的是自己喜欢的人吗?”
“以色侍人,讨来几分怜爱,就是你想要的吗?”
“他同你聊过志向抱负吗?”
“他同你提过,自己想要离京去北境吗?”
“……”
傅瑶的眼圈已经红了,她想要离开,可却被魏书婉攥着手腕留了下来。
“傅瑶,我不嫉妒你,”魏书婉一字一句道,“我可怜你。”
图穷匕见,正如姜从宁所说,魏姑娘的的确确是个厉害的人,她斗不过。
傅瑶被一句句逼得崩溃,什么都说不上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远离众人,缩在这么个暗处,狼狈不堪地哭的。
这大概会是傅瑶此生都难以忘记的生辰了。
万众欢喜,而她在这里哭得喘不过气来,多可怜啊。
银翘见着她这模样时,已经吓傻了,可傅瑶却怎么都不肯等去四下寻她的谢迟,径直找到了来时的马车,勒令他往宫门去。
剑南灾情渐缓,诸事还算顺遂,帝后登城楼随百姓观灯,留了许久方才回宫。
谢朝云与萧铎同车,抱着手炉,同他聊些闲话。
可到了将到宫门时车架却忽而被拦住了,內侍总管冷了脸,正准备让侍卫将那不知好歹的给拖下去,认出来之后骤然变了脸色,声音都颤了下:“谢夫人?您怎么会在此处?”
谢朝云愣住了,随即探身掀开车帘来。
夜色已浓,借着灯笼的光,才能将傅瑶的神情看个大概。
她脸上的妆早就花了,狼狈不堪,目光沉沉的,再没往日的神采。
谢朝云一眼就看出她这是哭过了,转念之间心中浮现许多猜测,也顾不得什么身份规矩,立时跳下车到了傅瑶面前,轻声问道:“瑶瑶,这是怎么了?兄长让你受委屈了?我替你出气好不好?”
若是有极熟悉谢朝云的人,就会知道,她这显然也是慌了。
可傅瑶却摇了摇头。
为什么要替她出气?
谢迟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他只是不爱她而已。
不爱一个人有错吗?
自然也没有。
傅瑶一早就清楚这点,自己心甘情愿的,也没道理要为此去怪谢迟,只是忽然承受不住罢了。
她不能勉强谢迟,只能勉强自己。
傅瑶定定地看着谢朝云,轻声道:“我要同谢迟和离。”
这亲事由谢朝云定下,如今由她解除,也算是——
有始有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