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哪怕谢迟什么都不说,傅瑶也知道朝云的出嫁对他意味着什么,所以一早就让人备好了酒菜,准备舍开顾忌陪他喝一场。

她酒量不好,所以从一开始,傅瑶就知道自己第二日八成会睡到日上三竿。

虽然结果的确如她预料的那样,但过程却是不大一样的。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傅瑶只觉着浑身酸软,头也隐隐作痛,她伏在那里想了会儿,总算是勉强从一团浆糊似的脑中寻出点记忆来。

她醉了之后,就彻底没了顾忌,扑在谢迟怀中索吻。

谢迟原本那点沉郁倒是被她搅得半点不剩,先是哭笑不得,后来被撩得起了火之后,便直接将人给抱进内室……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不可描述了,傅瑶断断续续地回忆起些片段,扶了扶额,果断决定今后还是少喝些酒为好。

忙完朝云大婚的事情后,霎时就闲了下来,傅瑶原本还琢磨着该做些什么打发时间,结果竟猝不及防地病了。

她虽看起来柔弱,但身体却一向很好,很少会生病,若不然谢迟先前病中她陪了那么久,也难全身而退。

傅瑶自己心里有数,并没很当回事,原本是想着请个寻常大夫来看看,随意开几帖药就好,但谢迟知晓之后,却让人直接去将景太医给请了过来。

景太医是谢朝云早年在宫中时的旧识,医术过人,性情也很好,据朝云说,唯一的缺点就是话太多。

傅瑶倒是觉着还好。

兴许只有对谢家兄妹这样不怎么听医嘱,不拿自己的病当回事的人,景太医才会多念叨得多些。

“夫人没什么大碍,应当是前些日子劳累过度,如今一下子清闲下来,再加上饮食中的凉物过多,病气入体,故而多有不适。”景太医开了个药方,叮嘱道,“这药按时吃,日常饮食也要忌口,不要吃过凉的、寒性的,过几日就好了。”

谢迟颔首应了,令人将景太医给送了出去,而后在床榻边坐了,似笑非笑道:“我先前说什么来着?”

方才听景太医直接点出来之后,傅瑶便开始心虚了,如今被谢迟问起来,只能讪讪地笑了声:“我今后多加注意,不再乱吃了。”

傅瑶贪凉,谢迟也曾劝过两次,她明面上倒是答应了,可谢迟不在家中的时候仍旧是该如何就如何。毕竟往年也都是这样过的,并没什么妨碍,所以就有恃无恐。

哪想到这么劳累了一番之后,竟真病了。

谢迟看向一旁伺候的月杉,问道:“我不在的时候,夫人都在做些什么?你们又是怎么伺候的?”

虽说谢迟神情未变,但责问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月杉立时就慌了。

傅瑶陡然生出一种东窗事发,被秋后算账的感觉,虽想躲着,但还是硬着头皮拉了拉谢迟的衣袖:“这事是我的错,你就不要去责怪她们了……毕竟她们总不能违逆我的意思。”

见谢迟不理,她又摇了摇那衣袖:“你若是非要罚她们,干脆先罚我好了。”

谢迟回头瞥了傅瑶一眼,见着她那带着些讨好的笑,无奈道:“算了……看在你尚在病中的份上。”

“其实也还好,”傅瑶揉了揉脸颊,自我安慰道,“刚好忙完了阿云的婚事,我就当借这个机会好好歇息一番。”

她是想得开的,然而等到见着那一碗漆黑的药汤时,心情就没那么好了,脸色也霎时垮了下去。

银翘知道她不喜欢吃苦药,贴心地准备好了蜜饯。

“先放一放,”傅瑶屏着呼吸偏了偏头,不想看那药,“等到过会儿再喝。”

也不知景太医到底都开了些什么药,她闻到那味道的时候,顿时生出些作呕的感觉,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谢迟将她这反应看在眼中,没忍住笑了起来。

傅瑶皱眉声讨:“你怎么还幸灾乐祸!”

“我原本还想着,就这么饶过实在是有些便宜你了,现在看来,这药就是责罚了。”谢迟将那药接了过来,低头嗅了嗅,“也还好。”

他这些年来喝多了药,也不会如傅瑶这般娇气,就算是黄连也能面不改色。

傅瑶看着谢迟那淡定的神情,凑近了些,随即又抬袖掩住了口鼻,简直怀疑他的嗅觉是不是出了问题。

谢迟挑眉问道:“怎么,不想喝吗?”

“才没有,”傅瑶隔着衣袖,含糊不清道,“我可是最听医嘱的人。”

她虽然怕苦,但并不会因此就闹着不喝药,最多……最多也就是拖延一会儿,在心中反复做准备,最后必定是会喝下去的。

谢迟笑了声,低头尝了一小口,面不改色道:“温度正正好,再放下去就凉了。”

说着,将那碗送到了傅瑶唇边。

傅瑶无奈地点了点头,捧过药碗来,屏着呼吸闭上眼,一口气将这药灌了下去。

大有一副英勇就义的架势。

谢迟强忍着笑意,目光落在一旁的蜜饯上,心中一动。

方才谢迟尝药的时候,神情压根就没变化,然而傅瑶一口气喝完之后,苦意霎时就涌了上来,唇齿间也随之蔓延开来。

她紧紧地皱着眉,正想要去拿蜜饯,却被谢迟捏着下巴,被迫仰起头来。

谢迟覆上了她的唇,傅瑶瞪圆了眼看着他,正想将人给推开的时候,唇间却被撬开来,随之被抵着送进来的是块蜜饯……

蜜饯很甜,可傅瑶却压根顾不得品,愣愣地看着谢迟。

这一吻并没持续太久,谢迟在她唇舌间留恋了片刻,而后退开来,扬眉笑道:“还苦吗?”

傅瑶:“……”

她抬手捂了捂脸颊,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轻轻地咀嚼着那块蜜饯,只觉着比往常吃得仿佛要甜上许多。

傅瑶对上谢迟专注的目光后,脸颊愈发地红了。

虽说最为亲密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不知多少次,可方才那个举动却不大一样,但她一时半会儿就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只觉着分外高兴。

及至晚间,侍女来铺床的时候,傅瑶拦了下,同谢迟道:“要么……这两日你去书房歇息吧?”

谢迟毫不犹豫道:“不必。”

“你身体向来不好,还是要多加留意才是,我怕过了病气给你。”

傅瑶说这话时并没想太多,不过是心中想什么就说什么,可谢迟却忽而想起那日谢朝云同他的那场争辩。他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书册,强调道:“不必,我就在这里。”

见傅瑶犹豫,他又提醒道:“我方才已经亲过你了,也不想这几日都去独守空房。”

谢迟态度坚决,傅瑶最后也没争过,只得听从了他的意思。

好在这病并没持续太久,不过两三日就好起来了,凑巧姜从宁相邀,傅瑶便陪着她出门去了。

“是要去看衣裳首饰吗?”傅瑶问道。

再过半月就是姜从宁的婚期,换了旁的姑娘家,必然是在一心备嫁的,然而姜从宁却没这个心思,笑道:“我的嫁妆早就备好,没什么想要的了,咱们去戏园子听戏。”

傅瑶忍俊不禁:“你倒是真是闲下来了。”

她还记得,早在定亲之前,姜从宁已经开始备嫁,结果定亲之后,反倒像是没事做了一样,清闲得很。

“范飞白还不值得我上心。嫁到侯府之后,就得打起精神讨婆母欢心了,届时怕是有得忙,说不准一直得等到生下长子之后才能站稳……自然是要趁着嫁过去之前,好好地玩个够。”姜从宁是早就盘算好的,在傅瑶面前也没什么避讳的,开玩笑道,“希望范飞白能有用些。”

傅瑶愣了下,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姜从宁这话中的意思,哭笑不得地推了她一把,说不出话来。

“你都成亲半年多了,怎么脸皮还这么薄?”姜从宁低声笑道,“不过就是子嗣那点事,有什么说不得的?”

傅瑶咳了声,挑开窗帘来向外看了眼:“怎么还没到?”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姜从宁无奈地将人给拉了回来,“说起来,谢姑娘……谢皇后入宫之后,你那边没什么麻烦吧?”

“没啊,”傅瑶重新看向她,“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

姜从宁擅交际,总是会知道许多她没听过的事情。

“就……”姜从宁斟酌着措辞,提醒道,“我看着,现在是有人打太傅的主意,想要到你家去当妾的。”

傅瑶对此倒是并没很意外,只是有些无奈,苦中作乐道:“那也没办法,毕竟他太好了。”

在傅瑶心中,谢迟这个人就是无一处不好。

姜从宁沉默了一瞬,很想提醒她,怕是没几个人会觉着谢迟的性情好,只不过是因为他的权势地位可以忽略罢了。

“其实倒也没什么,他答应了我不纳妾,那就绝不会毁约。”傅瑶在这点上还是有把握和底气的,也庆幸自己一早就同谢迟摊牌,将此事给彻底说明白了,如今便省心多了。

姜从宁见她这般信任谢迟,原本的话倒是也不好多说了,只提醒道:“话虽如此,但有些手段还是要防着点的。”

傅瑶点头应了下来:“我会多留心的。”

说话间,马车在戏园子前停了下来,傅瑶扶着银翘下了车,随口问道:“我记得你先前并不怎么喜欢听戏,怎么突然想起来这边了?”

姜从宁沉默了一瞬,叹了口气:“我倒是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但听人说,侯夫人最喜欢的就是这些。左右闲着无事,得寻个事情打发时间,索性就来听听看。”

傅瑶点点头,没再多问。

她知道婆媳之间的关系并不好处,尤其是遇着那种严苛的婆母,就真真是有的折腾了。就连当初长姐嫁给周梓年,两人身份差得多,婆母倒是不怎么立规矩,但也曾规劝过她要勤俭持家。

好在周梓年是站在长姐这一边,又会在其中调停,算是渐渐和睦起来。

戏园子中人不少,小厮引着上了楼,傅瑶坐定之后,先要了干果和糕点,又要了茶水,而后方才看向那戏台。

她们来得晚,戏已经开场,如今不知道正演到哪一节,热闹得很。

姜从宁倒像是早就做过功课,同她讲道:“这是近来在京中颇有名气的戏。讲的是书生阴差阳错地救了只狐狸,却发现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狐狸美人感念其救命之恩,与他做了夫妻。”

戏台上正演到洞房花烛这一折,姜从宁适时停了下来,与傅瑶一道看着。

这故事的开头平平无奇,是话本里常见的路数,但胜在伶人的身段扮相都极好,狐狸美人举手投足间始终带着妩媚风情,戏腔婉转动人,书生则是温润如玉,让人不知不觉间便专注地看了下去。

两人成亲之后,狐狸陪书生进京赶考,可却被降妖除魔的道士给撞破了身份,想要取她的性命。

书生假装不知狐狸真身,顺势应承下来,随后在道士的酒壶中下了药,领着狐狸逃走,但最后还是没逃过,被醒来后的道士给追上了。

书生死死地挡在狐狸身前,说是愿以命代之。

这段唱词写得极好,向来温文尔雅的书生格外坚毅,又带着深情。

“是个痴情人……”傅瑶感慨道。

姜从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并未多言。

道士斥责书生执迷不悟,但到最后还是没有取狐狸的性命,只是在狐狸身上下了不得擅用妖术的禁制,离开前下断言——人妖殊途,强行在一处必不会有好下场。

后来书生考中,入翰林院,当了个小官,与狐狸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傅瑶原以为这戏到此就算是终了,可却见台上乐声又起。

一晃多年过去,道士游历归来,回京后发现当年的穷书生已经高居尚书之位,儿女双全,可府中的夫人却并不是那位狐狸美人。

道士疑惑之下试着去打探,可却仿佛压根没人记得。

已过不惑之年的书生撞见道士,留他喝酒,提及旧事时,说是狐狸在自己身边留了三年,便抛下自己离开了,再也没出现过。

道士盯着位高权重的书生看了许久,忽而摇头大笑起来,拂袖而去。

傅瑶看得皱起眉来,满心疑惑,而这出戏到此戛然而止。

台下霎时炸开来,头一回来看这戏的人满头雾水,只当是出了什么差错,但也有先前就看过这戏的,开始同周遭的人讲起来……

“这戏就是这么个结局,”姜从宁虽是头一回来看这戏,但早就听人提起过,心中也提前就有准备,同傅瑶讲道,“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不少人都会重新来看,想知道是不是有什么被自己忽略的线索。”

傅瑶就没看过这样的戏,一脸茫然地同姜从宁对视着,将最后那折戏从头到尾想了一遍,试探道:“书生在撒谎?”

“这结局未曾明说,故而猜什么的都有,但大半都认为书生最后撒了谎。”姜从宁慢条斯理道,“道士去打探的时候,府中的仆从曾随口提过一句,如今这位夫人原是丞相之女……故而便有人说,书生是得了当时丞相之女的青睐,故而抛弃了狐狸,娶了这位夫人,才会从翰林院的小官一路高升到尚书的位置。”

傅瑶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发现这个解释的确说得通,转念一想狐狸的下落,却又觉着格外骇人。

她当初被道士下禁制封了法力,与常人无异,若是被抛弃了能去哪里?而书生究竟是休了她,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狠心害了她?

姜从宁见傅瑶脸色微白,便知道她在想什么,转而又道:“还有另一桩揣测。道士刚进京时在酒楼买酒,与小二闲聊时,问及这些年来京中的事情,曾提及皇上许多年前纳了位胡美人,如今已经是贵妃之位,这么些年来长宠不衰……”

“因着这句,也有人猜那位胡贵妃就是狐狸,当初被皇上看中进了宫。”

“那书生究竟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傅瑶下意识地追问。

书生知或不知,就又是完全两个故事了。

姜从宁摇了摇头:“这就无从得知了。”她指了指下面议论的热火朝天的人,含笑道,“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总有人来反复看这戏,想知道事实真相究竟如何。”

傅瑶霎时理解了为何这戏会在京中传开来,也不由得沉浸其中:“我从前听戏也就是听个热闹,如今方才知道,竟然还能这样有趣。”

又过了会儿,直到下一出戏开场,傅瑶还在念念不忘方才那戏的结局,后知后觉地问道:“那戏叫什么?”

“黄粱记。”姜从宁道。

新戏开场,傅瑶漫不经心地听着,原本还惦记着那出《黄粱记》,可渐渐地,却觉出不对劲来。

正在演的这戏是再熟悉不过的路数,由一场冤案引起,县令为民伸冤斗奸臣。

原本倒是没什么,可听着听着,傅瑶却总觉着,这里边的那位奸臣仿佛是在影射自家夫君一般,有些对应之处,也有些恶意扭曲的。

傅瑶原本并不愿多想,但最后还是忍不住看向姜从宁,迟疑道:“是我太过敏感?还是……”

姜从宁是个聪明人,已然听出这戏有些不对来,经傅瑶这么一问,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这沉默就已经算是回答了,傅瑶顿时只觉着心头火起,皱起眉来。她很少发火,但在谢迟的事情上却总是沉不住气来。

但傅瑶也知道这种事情是没法认真计较的。

毕竟哪怕旁人都觉着是,像现在这样指桑骂槐,诱导着百姓,但毕竟没有指名道姓,你若是为此认真了计较了,岂不就算是“对号入座”了?

只会愈演愈烈罢了。

“咱们不听了,”姜从宁也没料到竟然会有这么一出,平白地坏了好心情,拉着傅瑶下楼去,“就是些没见识之人的蠢话罢了,不必当真。”

傅瑶已经随着谢迟学会不在乎风言风语,但听了这戏之后,却忽而莫名回忆起少时失足溺水的感觉。

这戏中的恶意,比那些闲言碎语还要恶毒许多。

闲言碎语若是当真要计较的话,还可以反驳回去,可这戏肆意扭曲污蔑,却偏偏让你百口莫辩。

毕竟——谁说骂的是你了?你若是没这样做,何必心虚呢?旁人要这样想,谁也拦不住啊。

傅瑶从没将戏文、话本这样的消遣当真过,如今算是知道,何谓杀人不见血。

她脸色苍白如纸,姜从宁看在眼里,心中大为后悔自己将傅瑶拉去听戏,一路上想尽了方法开解。

傅瑶沉默许久,等到马车在谢家门前停下时,她回握住姜从宁的手,露出个笑来:“我想通了。他们能写,我为何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