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朝云一直都知道,傅瑶喜欢自家兄长。
但喜欢谢迟的人多了去了,当年他十七高中之时,风头无两,不知是多少贵女们的春闺梦里人。那时候,旁人见了谢朝云时都要热切许多,没多久后谢家与魏家定亲之后,才算是消停下来。
为着这件事,不少人对魏书婉都是又嫉妒又羡慕的。
可到了后来谢家出事,大厦忽倾,一夕之间从云端跌进了泥里。
谢迟身为罪臣之后,被发配到西境充军之时,所有人都觉着他完了,原本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哪里受得了边关的苦?谁也没想到,他后来会以那样的姿态回到京中来,成了一手遮天的权臣。
其实谢迟刚回京之时,也曾有姑娘家对他有过心思,可奈何他那时手段实在太过狠辣,见过的人大都是要退避三舍的。
谢迟早前还是个不近女色的,并没娶妻的意思,旁人送来环肥燕瘦的美人他也从没多看过,长此以往就算是喜欢过他的人也都死了那条心。
早年还曾有想要攀附权势的在他面前耍过小聪明,试图勾引,但谢迟半点情面都没留,最后那事闹开来名声扫地,自家也觉着丢人,以养病为借口,匆忙将那女儿送到了京城百里外的尼姑庵修行去了。
谢朝云时常觉着,兄长八成是要孤独终老了。
她那时并没动过什么心思,更没多劝过谢迟要娶妻生子,毕竟这满京城的贵女她大都是熟悉的,看来看去也没寻到个合适给自己当嫂子的。
直到先前,她在宫中时凑巧得知了傅瑶的心思,又阴差阳错地在慈济寺上香的时候遇着了。
傅瑶心思单纯,相处起来很舒服,更难得的是她对谢迟的感情很纯粹。
谢朝云当初进宫去求赐婚旨意的时候,其实是存了私心的,因为这件事一旦定了就没有回头路,谢迟倒是怎么都不会吃亏,可傅瑶却像是在赌博似的,输赢是说不准的。
最好的情况就是像她设想的那样,夫妻和睦,可实际上这条路却并不好走,甚至可能根本就无路可走。
诚然也可以自我安慰,傅瑶喜欢谢迟,所以这也算是帮她得成所愿。但谢朝云并不喜欢自欺欺人,她很清楚自己的初衷并不是帮傅瑶,而是利用她在赌谢迟的态度。
所幸虽有坎坷,但结果总是好的。
谢朝云将兄长的变化看在眼中,心渐渐地放了下来,也替傅瑶觉着高兴。
但一直以来,谢朝云都有个疑惑,那就是傅瑶为何那么喜欢谢迟?哪怕家中明摆着不满意这门亲事,哪怕谢迟先前做了那么些不大好的事,她却始终没半点退缩的意思。
院中已经撑起了架子,摆好了炭火、香料等物,开始烤那肥美鲜嫩的羊羔。
文兰对此很感兴趣,兴高采烈地拉着傅瑶出去看,谢朝云也跟了出去,寻了个闲暇,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问了出来。
傅瑶在树下的石桌旁坐了,端了盏茶准备喝,没料到谢朝云竟忽而问起这事来,呛得咳了声,连忙放下茶盏抚着胸口顺气。等到缓过来之后,惊讶道:“怎么忽然想起来问这个?”
“我方才听到了,”谢朝云提了先前那事,又笑道,“我好奇这事许久了,便趁机问一问,你若是不愿意讲的话,那我就不再问了。”
“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傅瑶垂下眼睫,轻轻地笑了声,“说起来,跟方才说的那事还有些干系呢……”
当年长安街上惊鸿一瞥,傅瑶瞒得死死的,没向任何人提起过,满腔情意都诉诸笔端,画在了丹青里。
因为她早前觉着,自己与谢迟之间毫无可能,这件事提起来反而是徒添困扰。但到如今,反倒没什么顾忌了,再提起这件事来,倒觉着像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就因为那一眼吗?”谢朝云诧异道。
“听起来是挺不可思议的,但的确如此。”过去的事傅瑶大都记不清了,可直至今日,她却还是能清楚地记起那时的情形,“也没旁的缘由了。毕竟我同他可没什么往来,当日在宫中为人求情的时候,算是头一回说话呢。”
傅瑶抬眼看向谢朝云,又道:“你不理解也正常,毕竟他也说,压根不信什么一见钟情……”
“不,”谢朝云忽而打断了傅瑶的话,勾了勾唇,若有所思道,“我信。”
一见钟情这种事情,来得猝不及防,感情深埋心中多年,要么随时间淡化,要么就会如酿酒一般,反而愈发惦念着。
某种意义上来说,就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执念。
两人交谈间,外边有人来通传,说是二公子和岑公子到了。
文兰一听就高高兴兴地跑了出去,傅瑶也站起身来,过去同自家二哥问候了几句,也就不可避免地见到了岑灵均。
谢朝云仍旧在树下坐着,并没动弹,喝了口茶,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那位前两日大出风头的岑公子。
她原本只是好奇,想要顺道看看岑灵均是怎么个人,可瞥见他看傅瑶的眼神,以及说话时的姿态时,眉尖下意识地挑了起来。
因隔得远了些,所以听不清他们交谈的内容,但以谢朝云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来看,这位岑公子若非是天生一双多情眼,那他对傅瑶八成是有些旁的心思。
傅瑶对此却是毫无所觉,仰头同岑灵均说着些什么,她脸上带着灿烂的笑,眉眼弯弯,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惹眼。
但这并没持续太久,寒暄之后,傅珏同岑灵均一道去见颜氏,傅瑶则又回到了这树荫下的石桌旁。
谢朝云似是随口问道:“那位就是岑公子吗?看起来倒真是一表人才。”
“是他。”傅瑶毫无所觉,如实夸赞道,“他相貌好才学好,性情最好,任谁都挑不出半点错来。”
谢朝云又问道:“听起来,你同他倒是颇为熟悉?”
“他家与我长姐家交好,在江南那一年,我同他偶尔会见面,所以更了解些。”傅瑶抬手理了理额边的碎发,随口解释道。
谢朝云瞥见她腕上那串熟悉的珊瑚珠,将原本想要多问的话咽了回去。
她这个人,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弄清所有事情,毕竟这样才能掌握大局,但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该来傅瑶面前试探的。
话说回来,像傅瑶这样生得好、性情也讨喜的小姑娘,旁人见了会喜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但如今木已成舟,傅瑶又是一心爱慕谢迟,那点小心思也改变不了什么,由着去了也无妨。
傅珏与岑灵均来见过颜氏,又送了给文兰准备的生辰礼之后,便到别处去了,并没在此多留。
文兰在那里看了会儿烤羊羔,开始觉着无趣起来,偏偏松哥儿只知道跟在颜氏与傅璇身边,她就跟庄子上的两个年龄相仿的小丫鬟玩到了一处,不耐烦在院中留着,想随着她们出门去四处逛逛。
她并不去问娘亲和外祖母,满脸笑容地凑到了傅瑶跟前,来征求同意。
她扯着傅瑶的衣袖撒娇,傅瑶长叹了口气,叮嘱侍女们跟着照顾好,这才点头应了下来。
谢朝云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她小小年纪,倒是会撒娇卖乖,真是可爱。”
她并不喜欢那些哭闹无礼的小孩子,但见着文兰这模样,倒是觉着也不错。
傅瑶讪讪地笑了声,并不想承认文兰是被自己给带歪的。
谢朝云看出些眉目来,虽没戳穿,脸上的笑意却是愈深。
她虽然同谁都聊得来,也偶尔会出席一些宴饮,却很少会同旁人约着一道出门闲玩,再加上近日兴致不高,原本是没想着过来的。只是转念一想,谢迟是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她却不能任由互相这么冷淡下去,还是打起精神来缓和与傅家的关系。
但如今,她懒散地坐在树荫下,同傅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凉风阵阵,送来浓郁的烤肉香气,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倒是真放松了不少。
庄子这边一早就得了吩咐,备好了各色食材,做的饭菜虽不如明月楼那样的大厨,但却别有一番风味。再配上那烤的外焦里嫩的羊羔肉,让人食指大动。
但备下的酒却是几乎没怎么动过。
毕竟傅璇有孕在身不能饮酒,文兰年纪小不能沾酒,傅瑶自知酒量不好,在喝了两杯之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杯子。
及至午后,谢朝云喝了杯茶后,起身告辞。
傅瑶是准备在庄子上过一夜的,她亲自送谢朝云上了车,笑道:“那你先回,我明日就回去。”
“好。”谢朝云含笑应了,又顺手摸了摸傅瑶泛红的脸颊,“怎么看起来倒像是有些醉了?回房去歇个午觉吧。”
说完,便放下车帘,往城中去了。
如今已入夏,远山苍翠,一路上断断续续地开着各色野花,生机勃勃的,看了令人心旷神怡。
谢朝云挑着帘子看了许久,等到远远地见着城门之后,方才放下窗帘,端坐着。
说来也巧,谢朝云回到府中时,恰遇着谢迟准备出门。
两人打了个照面,谢迟先开口问道:“她明日回来?”
“是啊,”谢朝云笑了起来,“你这是要去何处?”
“朝中有事,我入宫一趟。”谢迟简短地留了这么一句,没旁的话想问,便准备离开。
擦肩而过时,谢朝云忽而又想起先前的事来,回过头向谢迟道:“说起来,若是下次再有机会,你陪着瑶瑶到傅家去一趟呗。”
谢迟皱了皱眉:“你知道我……”
“我知道你不耐烦同人打交道,”谢朝云打断了他的话,提醒道,“但无论怎么说,傅家都是傅瑶的娘家,也算是你的岳家。”
谢迟不为所动,也不准备就这件事情同谢朝云争论,可走了两步之后又被谢朝云给叫住了。
“我知道你没有爱屋及乌的习惯,可在旁人看来,你不给傅家脸面,就是压根没将傅瑶当回事。”谢朝云早就想提此事,但一直没寻着合适的时机,也怕感情不到时,贸然提起反而会适得其反。眼下觉着火候差不多,索性直言道,“你若是有心想想,应当也能猜到旁人私下里是如何议论她的,很不中听。”
谢迟冷笑了声:“私下议论的话,有中听的吗?”
“你我是不在乎,可傅家听了会如何想?”谢朝云今日与傅璇聊了许多,两个聪明人聊天,压根不需要挑明就能知道彼此的意思,她认真道,“你不在乎傅家,也该为傅瑶考虑一二。她虽不提,但听到那些话时想必也是不好受的。”
谢迟并不着急入宫,但此时也有些不耐烦起来,只想立时就走,但见谢朝云态度坚决得很,仿佛不把此事说清楚就不会善罢甘休一样。
“她既然嫁给我,就该学会不要去在乎那些闲言碎语。”谢迟直截了当道。
他这话太严厉了些,便显得格外不近人情。
谢朝云听着都觉得刺耳,不由得皱起眉来,很难想象若是傅瑶听了之后会如何。
她原以为兄长会主动问起傅瑶何时回来,是很在乎的征兆,却忘了谢迟的在乎并不意味着无底线的宽纵。
他在乎傅瑶,也想要独占她,最好是让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一天到头围着自己的转,但却并不愿意为她去改变自己。
归根结底两人的感情并不对等,傅瑶当年惊鸿一瞥铭记在心,这些年来情深意重,可谢迟对她的感情兴许也就是十之一二。
是独占欲,勉强也能算是浅薄的喜欢,却远不是像傅瑶那样迁就的爱。
作为兄妹,谢朝云能理解他,但无法认同他眼下的态度,也不可避免地怜爱傅瑶。
要彻底改变一个人是很难的,尤其是像谢迟这样的人,就像是在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融化寒冰似的。
谢朝云从前总是担心,谢迟究竟能不能喜欢上傅瑶?现在却忽而开始担心,小姑娘的爱慕能不能坚持到寒冰化尽的那一天?毕竟再深的感情,也都会有耗尽的那一日。
“我说服不了你,”谢朝云叹了口气,挑明了讲,“你就是明仗着她情根深种,所以有恃无恐。”
谢迟笑了声,并没否认谢朝云的话,甚至因此有些愉悦:“她的确很喜欢我。”
“那就希望,兄长不会有后悔的那一日,等到将人的喜欢耗尽了,再后悔可就来不及了。”谢朝云的话说得也很不客气,又忽而笑了声,“说起来,我今日在傅家庄子上见着了岑灵均,的确是位很出众的少年郎。”
谢迟皱了皱眉,疑惑谢朝云怎么忽而提了这么句没头没尾的话,正欲多问,便见着她拂袖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