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这一夜并没能睡好。
她盯着沉睡中的谢迟看了许久,轻手轻脚地从床尾爬到了里边,规规矩矩地躺好。此时已是深夜,若是在家中时,她早就已经同周公下棋去了,可如今却仍旧没有睡意。
离得太近了。
虽说是两床锦被,但傅瑶仍旧能清楚地嗅到谢迟身上淡淡的药味,翻来覆去的,怎么都睡不着。
也不知是不是被她这边的动静给打扰到,谢迟竟翻了个身,傅瑶连忙规规矩矩地躺好,不敢再动。
外间的灯火暗了些,傅瑶只能隐约看清谢迟的轮廓,她不厌其烦地盯着看了许久,也不知到什么时辰方才闭眼睡了过去。
谢家父母早已不在,第二日也不用见公婆敬茶,但傅瑶还是一大早就醒了过来。
她睡得并不安稳,一睁眼见着完全陌生的床帐,先是愣了会儿,而后那昏昏沉沉的脑子方才转过弯来。
她已经嫁到谢家来了。
傅瑶蓦地转过头去,谢迟的睡颜就这么撞进了眼中。
两人面对面,中间隔着半尺的距离。红烛已经熄灭,晨光透过窗子照在床帐中,看得比昨夜还要更清楚些。
兴许是因为有病在身的缘故,他睡得很沉,眼下也没有苏醒的征兆,先前一直皱着的眉如今倒是舒展开来。
昨夜未能歇好,傅瑶只觉着头上隐隐作痛,苦中作乐似的盯着谢迟看了会儿,并没急着起身。
也不知是不是觉察到她的目光,谢迟眼睫微颤,傅瑶连忙挪开了目光,而后便听见他低低地咳了声。
傅瑶只当他是不舒服,连忙小声道:“要找太医……”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被扼住了脖颈,吓得脸霎时就白了,剩下的话也咽了回去。
谢迟这些年都是独自睡的,并没让人近身伺候过,如今听见身旁有动静,便下意识地伸了手。他也是病中不清醒,及至睁眼看清傅瑶的模样后,方才想起昨夜成亲的事情来,神情一僵。
他如今还在病中,其实没什么力气,傅瑶倒也不觉着疼,只是被他那凌厉的目光给吓到了。尤其是在他刚睁开眼的那一瞬,傅瑶甚至从他眼中觉察到些许杀意。
那是在边境数年,枕戈待旦磨砺出来的。
她那双杏眼瞪得圆圆的,谢迟不动声色的收回了手,解释道:“我不习惯有人同床,你今日搬到别处去吧。”
傅瑶低低地应了声:“好。”
想了想,她又大着胆子,飞快地摸了下谢迟的额头:“像是有些发热,我让人找太医来。”
这动作极快,谢迟没料到她竟敢如此,不由得愣了下。
他仍旧不习惯旁人这般,但方才因为误会掐了她脖颈,如今也不好为此动怒,故而只皱了皱眉,旁的什么都没说。
侍女们听到里间的动静,都进来伺候。
银朱担心得一夜都没睡好,进了内室后先看向傅瑶,见着她脖颈上那隐约的红痕后,脸都白了。
傅瑶下了床穿衣裳,小声解释道:“不妨事,是误会。”
话虽这么说,可银朱瞥了眼谢迟那冷脸,却并没信,只当她是不想让自己担心罢了。
傅瑶看出了银朱没信,一时间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无奈地回头看了谢迟一眼。
谢迟倚在那里闭目养神。
只是听着屋中侍女们来来往往,服侍着傅瑶梳洗打扮,他又实在是没办法静下心来,有些不耐烦地睁开眼,恰看见傅瑶坐在梳妆台前,仰头同一旁的侍女笑着。
傅瑶的长相很讨喜,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很有感染力,让人见了也觉着高兴。
晨光透过雕花窗,洒在她身上,鬓发如云,在阳光下泛着碎金色,发上的步摇随着她仰头的动作微微晃动着,看起来格外赏心悦目。
谢迟不自觉地看了会儿,将原本到了舌尖的刻薄话咽了回去。
早饭已经备好,傅瑶昨夜尝过谢家厨子的手艺后,很是喜欢,就催着银朱快些将妆给上了。她走出几步,方才想起谢迟来,回过头笑道:“我先去吃饭啦。”
谢迟抬眼看向她,并未说话。可傅瑶却不动了,不依不饶地同他对视着,只好淡淡地应了声:“去吧。”
傅瑶这才应了声,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府中的侍从一早就得了谢朝云的吩咐,对傅瑶毕恭毕敬的,伺候得也很是妥帖,谁也不敢轻慢她。
往常在家的时候,傅瑶都是陪着母亲一道用饭的,如今桌边只有她一人,拿起汤匙后又放下,忍不住问道:“阿云不来吗?”
“回夫人,”正院这边大丫鬟月杉上前一步,解释道,“听雨轩那边传了消息来,说是二姑娘今晨起来后觉着身体不适,今日就不来陪您了。”
傅瑶吃了一惊,但转念一想这些日子谢朝云的经历,倒也能理解了。
从一开始谢迟遇刺昏迷不醒,她应当就没怎么歇过,当初在慈济寺遇着时,已是满脸倦色。这几日又强撑着打起精神操持婚事,更是劳心劳力。
人又不是铁打的,哪里禁得住这样熬?
虽说相识的日子并不算久,但傅瑶一直很喜欢谢朝云,听闻她病倒之后就更是担心,连饭都没能好好吃,七八分饱之后便放了筷子:“我去看看阿云。”
月杉应了声,领着傅瑶往谢朝云的听雨轩去。
傅瑶昨日蒙着盖头,是被银朱给扶着到正院来的,一路上什么都看不清,如今一路走过去,才算是看了个大概。
当年谢家出事被抄家,这府邸便空了下来,傅瑶曾借着逛街为由来看过一眼,那时已是萧条破败不堪。
直到长安大乱后,新帝登基,以谢迟为帝师。谢迟并没要新帝赏的府邸,而是让人修葺了谢家旧宅,在此住了下来。
其实这宅子并不算大,哪怕是重新修葺之后,也配不上谢迟如今的身份,与那些世家大族的府邸更是压根没得比。可谢迟选这里,原本萧条破败的宅子便成了众人瞩目的存在,逢年过节不知多少礼送过来,而寻常百姓则都是避着走,生怕惹上什么祸事。
傅瑶一路看过来,发现这宅子虽不大,但其中的布置却是处处用心,有些角落处的山石小景极合她的喜好,别致又好看。
听雨轩离正院并不算远,不多时便到了。
“见过夫人。”竹雨行了一礼,引着傅瑶往里间去,含笑道,“我方才劝姑娘躺下睡会儿,她不肯,说您八成会过来,等见过之后再歇。”
谢朝云今日并未梳妆,素着一张脸,没了脂粉遮盖,她脸上的倦色就愈发明显了,但却仍旧带着温柔的笑意。她总是这样,仿佛无论多累多倦,都能维系着这笑。
傅瑶隐约能猜到,她这应该是先前在宫中那些年养成的习惯,如今见着只觉着眼酸。
“快躺下吧,同我就不要见外了,”傅瑶在床边坐了,担忧道,“太医怎么说?”
竹雨忍不住插嘴道:“奴婢原是想请太医来的,可是姑娘偏不让……”
谢朝云不甚在意道:“不必折腾。其实也没什么大碍,不过就是这些日子没能好好歇息,昨日过后心气一松,便撑不住垮了。你不必担心,歇几天就能好。”
傅瑶见着她这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
“怎么了?”谢朝云随即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说着,她又看向了一旁的月杉,目光中带了些问询的意思。
“不是这个缘故。”傅瑶连忙摆了摆手,无奈道,“我只是觉着,你们兄妹未免太像了些。”
谢朝云一怔:“此话何解?”
“都不将自己的身体当回事。”傅瑶抿了抿唇,轻声细语地解释道,“昨夜,太医说他需要好好养病,不然极易容易留下病根,他压根没放在心上。你那时替他着急了,怎么今日轮到自己,也开始不上心了?”
谢朝云向来能言善辩,可如今却被傅瑶给问得哑口无言,盯着她看了会儿,好笑地摇了摇头,吩咐竹雨道:“去正院,请个太医来给我看看。”
竹雨面露喜色,忙不迭地应了下来:“奴婢这就去。”
傅瑶也松了口气,笑道:“这样才好。”
谢朝云正欲说些什么,却瞥见她脖颈上那圈淡淡的痕迹,吃了一惊,随即坐直了身体,拧眉道:“他伤了你?”
傅瑶愣了下,才意识到她谢朝云说的是什么,连忙道:“是误会。”她将今晨的事情讲了,又解释道,“其实也不算疼。只是我自小就这样,稍微磕了碰了就极易留下痕迹,过上好久才能慢慢褪去,所以看起来可能严重些。”
她解释的很认真,话音里也没有半点后怕或是责怪谢迟的意思。谢朝云一边欣慰自己选对了人,一边又怨念兄长不开窍,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我看他的确是不习惯旁人太亲近,”傅瑶斟酌着措辞道,“既是如此,我还是暂时先搬走吧?到书房去,或者别的院子也好。”
谢朝云迟疑了片刻,歉疚道:“那就委屈你暂住书房了。你放心,这府中不会有人敢说三道四的。”
新婚就分房睡,相当于告诉所有人夫妻不睦,若是换了别家,难免会有人背后议论。
傅瑶倒是没想过那么多,只是觉着勉强凑在一起的话,谢迟不自在她也不自在,倒还不如先分开来。
至于感情这种事,急也急不来。
她先前嫁过来时,盼的就是谢迟能快些好起来,若是能也喜欢她,那就更好了。若是不喜欢……
那她就努努力,争取让谢迟喜欢。
若是到最后仍旧无济于事,那也没办法,等到她少时积攒的感情耗尽了,就一拍两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