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傅瑶昏昏沉沉地睡了许久,及至再醒过来时,已临近傍晚。

银朱听见咳声后,赶忙端了水来给她润喉,关切道:“还是不舒服吗?”

“还好。又不是灵丹妙药,哪能立时就生效呢?”傅瑶喝了半盏温水,声音依旧有些哑。她披衣起身,慢悠悠地问道,“没发生什么事吧?”

“长乐宫那边兴许是知道了请太医的事,宫女来送那幅《布云施雨图》的时候,还问了你的病情,我便如实回禀了。”银朱替她穿衣束带,答道,“再有就是,正殿那边的孙姑娘来了一趟,原是想要见你的,但知道你身体不适歇下后就又离开了。”

傅瑶惊讶地挑了挑眉。

她倒是一早就料到长乐宫会知道自己生病之事,但孙思思竟然会过来,就着实是出乎意料了。

有先前冷嘲热讽那件事在,再加上今日水榭谢迟之事,傅瑶原以为,孙思思今后是要躲着自己走的。

“她来做什么?”傅瑶忍不住嘀咕了句。

姜从宁刚一进门,恰听见她这句,笑道:“孙思思方才也去我那里了,嘴上说是道谢,不过啊,我看她是想让咱们不要将此事外传。”

傅瑶懒得再正经梳妆打扮,将头发随意绾了下:“原来是为着这个。”

“她们今日都吓傻了。”姜从宁在一旁坐了,摇头叹道,“我那表妹回去之后又哭了许久,也怕这件事传开来,回到家后会被爹娘责罚。我看,她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太傅这俩字了。”

傅瑶虽下意识地偏袒着谢迟,但将心比心,也知道那三人必定是吓着了,只好干巴巴地说:“好在是有惊无险。”

“那是多亏了谢姑娘。若不是她恰巧来了,只怕咱们也得搭进去。”姜从宁盯着傅瑶,若有所思道,“说起来,平日里也不见你有多大的胆子,今日怎么就敢在太傅面前说那些?我听的都时候,心都要从嗓子跳出来了。”

傅瑶神情一僵,不自在地避开了姜从宁那审视的目光,话音也有些发飘:“我没想那么多……”

“少来,我还能不知道你吗?”姜从宁愈发觉着奇怪起来,凑近了些,捏着傅瑶的下巴让她看了回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从实招来。”

傅瑶本就是个藏不住事的人,尤其是对于姜从宁这种极熟悉的人,想要弄清她的心思压根不用费什么力气。

姜从宁眼见着她眼神躲闪,结结巴巴地什么都说不出来,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怎么的,白皙的脸颊上竟然浮现了可疑的红晕,心中不由得浮现出个连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的猜测,瞪大了眼:“你莫不是……”

傅瑶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埋头看着地面,小声道:“不要说。”

这反应已然算是承认了,姜从宁满脸震惊,心中翻江倒海似的,久久不能平静。

她自问也算是能沉得住气的人,可如今却实在是绷不住,哪怕是上午在水榭外面对谢迟之事都没这般。毕竟谢迟的言行还是有迹可循,但傅瑶这就全然是没半点准备了。

傅瑶在旁人眼中都是乖巧听话的形象,虽家中宠着纵着,但并不骄矜,这些年来也是循规蹈矩的。任是谁都不会想到,她竟然会喜欢上谢迟这样的人。

姜从宁将傅瑶的手挪开,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艰难地开口道:“你怎么会喜欢他?”

好些年来,傅瑶一直将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未曾向任何人提起,这还是头一次被人问及。脸颊的红晕蔓延到了耳垂脖颈,她深深地埋着头,扣着自己的指甲,小声道:“这种事情哪有什么缘由?”

她初见谢迟之时,压根不通男女之情,只是觉着这人像是画中仙。

在那之后,她未曾同谢迟有过任何往来,但豆蔻年华见着旁人时,却总是会忍不住同记忆中那锦衣少年郎对比,不知不觉中就真喜欢上了。

姜从宁深吸了一口气,端出一副长辈的架势来,苦口婆心道:“谢迟是出了名的冷心冷清。这几年,倒也有几个爱慕他权势相貌的闺秀,但谁也没能进谢家的门,甚至还有为此声名扫地的。他这个人压根不知道何为怜香惜玉,据说,他院中还曾有过横死的侍女……”

“你不必同我说这些,”傅瑶轻轻地叹了口气,“我未曾有过非分之想,也没什么企图和打算。”

她虽倾慕谢迟,但从一早就知道并不可能,所以最多也就只是在心中想想而已。

当年,谢迟其实是有一位定了亲的未婚妻的,只是到后来谢家出了事,这婚约便解除了。可就算没了这婚约,以他如今权倾朝野的架势和名声,傅瑶心中很清楚,自家爹娘是绝对不会想让她许给这样一个人的。

更何况,谢迟也不见得喜欢她……

归根结底,不过是她自己的一点妄想罢了。

听她如此说,姜从宁才总算是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可千万不要被情爱迷了眼,去做那些个傻事,届时再后悔可就真来不及了。”

傅瑶捂了捂脸颊,等到热度逐渐褪去之后,方才抬头看向姜从宁,杏眼中波光潋滟的。

姜从宁也觉着自己方才说得急了些,缓了缓后,摇头笑道:“是我杯弓蛇影了。说起来,谢迟天生一副好相貌,偌大一个长安城怕是也寻不出个能同他相提并论的,姑娘家见了心生爱慕也是正常事。”

傅瑶抿着唇,无声地笑了笑。

说话间,已经有宫人送来了晚膳。也不知是得了谁的吩咐,给傅瑶准备的恰是清淡的白粥和爽口小菜,恰好对上了先前太医的叮嘱。

“我就不同你在一处吃了,免得你看着我的会馋。”姜从宁打趣了句,又轻声道,“你放心,今日之事我绝不会同任何人提起的。”

傅瑶也已经从先前的情绪中缓了过来,笑道:“我对你自然是放心的。”

傅瑶并没什么胃口,她送走姜从宁后,只喝了半碗白粥,又忍着苦意将熬好的药一气灌了下去,便含了个蜜饯在窗边发愣。

暮色四合,日头西沉,为宫殿镀上了一层浮光。春和宫中有宫人来来往往,可却都安静得很,甚至能听见微弱的鸟鸣声。

“这宫中也太静了些……”傅瑶看了会儿,无趣地关上了窗子。

她左右无事,同银朱闲聊了会儿,便又歇下了。

接下来两日,除了去给太后请安,傅瑶再没去过旁的地方,哪怕是闷得都要长毛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关在春和宫中,最多与姜从宁闲聊逗趣。

同殿的孙思思头一日还会去太后那边露脸,可经历过水榭之事后,倒像是彻底打消了进宫的念头似的,也闭门不出了。

虽住在同一宫殿,但只有在去长乐宫问安的时候,傅瑶才能见到她。

孙思思看起来病恹恹的,气色比傅瑶这个真生病了的还要差些,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迄今还未能缓过来似的。

私下提及此事时,姜从宁感慨谢迟着实是太吓人了,可傅瑶却总觉着孙思思那模样还透着些心虚。

傅瑶想知道她们那日究竟是在争些什么,惹得谢迟发火,可三人对此事避之不及绝不会再提起,她这疑惑注定是没法得到解答,只好作罢。

这几日下来,虽说宫人们伺候得很细致,但众人心中始终压着块石头,等终于到了太后寿辰这日,皆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银朱替她调整了下鬓发上珠花的位置,笑道:“这寿宴过后,就可以回家了。”

“是呀,总算是能回去了。”傅瑶对着镜中的自己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又感慨道,“我才从南边回来就被召进了宫中,在这春和宫呆的时候都比在家中久了。”

梳妆打扮妥当后,傅瑶便同姜从宁一道,结伴往兆庆殿去了。

太后的寿宴摆在了兆庆殿,除却一早就被召进宫来的十来位贵女,出席的还有诸多皇室亲眷,偌大一个宫殿都坐满了,可谓是热闹至极。

傅瑶仍旧是与姜从宁同席,两人凑在一起,不动声色地闲聊着。

“锦玉长公主年前丧子,如今夫妻不睦,记得不要在她面前提有关的事……”姜从宁压着声音,将能想起的事情一一同傅瑶讲了,免得她回头不小心说错了话。

傅瑶乖巧地听着,时不时地点头应和,及至瞥见谢朝云进殿之后,脸上的笑意便愈浓了些。

谢朝云的位置离太后很近,她一路穿行,却在傅瑶面前停住了脚步,笑问道:“你的病怎么样了?”

“已经好了,劳谢姐姐挂念了。”傅瑶眉眼一弯,“也多谢你先前让人请了太医来为我诊治。”

谢朝云颔首道:“那就好。”随后又玩笑道,“可别忘了我的画。”

说完,她便往自己的位置去了,落座后又熟稔地同周遭的人寒暄,脸上的笑意真诚得很,一派亲和。

姜从宁的目光循着她去,将此看在眼中,不由得叹了句:“若有朝一日,我能像谢姑娘这般游刃有余就好了。”

傅瑶拈了一小块糕点吃了,含糊不清道:“你现在就很好啊。”

谢朝云能像今日这般八面玲珑,是形势逼人,不得不如此。旁人或许会觉着艳羡,可傅瑶看着,却总是会有些许难过,就像她对谢迟的感受一样。

不多时,太后露面落座,这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傅瑶虽喜欢热闹,可如今这“热闹”却是浮于表面,实际上众人皆是谨言慎行,说出口的话都是经过反复思量的,便显得格外无趣些。

她端着笑意坐在那里,看着众人轮番贺寿,心中却还是觉着没意思,只盼着能早些结束离宫。

及至教坊的伶人上前来奏乐献舞,看着这新编排的新奇歌舞,傅瑶才算是多了些兴致,看得认真了许多。

可这时却有內侍急匆匆地进了大殿,满脸焦急,像是出了什么事似的。歌舞未停,可不少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內侍身上。

內侍未敢声张,径直到了太后身边,小声回禀了事情。

傅瑶这边虽听不清楚,但见着太后与周遭那几人的反应,随即便知道绝非小事。她正疑惑着,便见着谢朝云蓦地站起身来,脸上半点笑意都没了,原本的温和也被凌厉取代。

谢家兄妹的长相原就相仿,谢朝云不笑的时候,那眉眼就更像谢迟了。

傅瑶心中一动,低声自语道:“是他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