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介怀

最后看了母子三人一眼, 云霄悄然退出屋内,步伐轻变,来到紧邻湖畔的华瑶院。

他赶到的时候, 院内刚发生过一阵争吵,院中伺候的丫鬟都缩在院中的回廊下, 不敢靠近屋子那边, 生怕被殃及到。

云霄穿过回廊, 来到院落正房, 一套茶杯自屋里飞出,贴着他的面颊划过,“啪”地一下砸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

伴随着杯子碎裂的声音, 愤怒的女声在屋内响起,“滚, 你从这滚出去, 我没有你这样的爹!你要嫁就自己嫁, 我死也不会同意的!”

云霄入内的脚步微微一顿。

听了片刻,明白事情经过。

原来刚刚陆少主过来后,发现陆梦灵根本就没事, 只是又借着由头将他骗来, 故意找茬,质问他为何不将灵泉留给更需要它的自己, 反倒给一个还没开始修炼的小丫头片子。

陆少主最厌恶人质疑自己的决定,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女儿, 当即便抬手聚起一道掌风,甩了陆梦灵一巴掌。接着还放出狠话,声称她要是再出言不逊, 便将她嫁给天枢城胡家那家主嫡子。

附近一带城池世家皆知,天枢胡家家主唯一的儿子,是个心智不全的傻子,偏那胡家主的道侣是从问天城来的大家之女,他也不敢再纳妾生子,只得寄希望于为儿子寻得一位资质出众的道侣,早日诞下孙儿。

众所周知的事情,陆梦灵自然也听说过。

而后就有了云霄过来时间见到的场景。

陆少主是个表面宽和实则狠戾的人,陆梦灵也不是什么好脾气。只是陆少主到底修为更高,气急之后便狠狠又甩出一巴掌,随即转身走出正屋。将门一把关上,以灵力凝成锁扣后放出话道,没有他的吩咐不允许放陆梦灵出来,亦不允许任何人入内探视。

这哪里是教养女儿?

分明就是在关押犯人。

望着陆少主走出瑶华院的背影,云霄心底不禁越发冰冷。

就在陆少主走后,云霄很快发现,瑶华院中的丫鬟似乎也不大中用。偌大一个院子,侍候在此的下人加起来有近二十人。此时见主子受到责罚,竟几乎没人感到担忧。

唯一的例外是一位头发灰白,看上去已经上了年纪的老妇,她在正屋门口焦急地转了两圈,随即跺跺脚,像是做下什么决定似的,反身便想朝院外走。只可惜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被几名下人拦住,不放她从院中离开。她又是气氛又是无奈,只得再次回到院门口,不敢伸手触动陆少主留下的禁制,便站在门口小声地一句句问着。

“小姐,您现下感觉如何,可有哪里受伤?”

一连问了五六遍,里面始终没人回应,她不禁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眼角淌泪,哭嚎着锤打双腿。

“我可怜的小姐啊……”

云霄神识一扫,这老妇仅有炼气境一层修为,倒也难怪她认不出屋门上附着了一道隔绝声音的禁制。

莫说是这样压低声音询问,就算她在外面大声叫嚷,里面的人也无法听见半个字眼。

“闭嘴,别喊了!吵死了,要哭丧回你自己屋里哭去,别在这院子里碍大家的眼。”一名穿着颇为精致的丫鬟走过来,厉声呵斥道。

“绿竹姑娘,你说这话就不觉着违背良心吗?你也是看着大小姐长大的,难道收了白夫人的好处,如今就一点不念旧情了吗?”老妇面色憔悴地开口。

那丫鬟却轻声一哼,“我看是你执迷不悟,若非你成天向小姐念叨那些旧事,她又怎会这般憎恶夫人?我看,如今这局面,都是你这个老东西在这搅和的。”

“夫人、夫人,你叫得这般顺口,难不成真就忘了谁才是陆家真正的少主夫人?”

老妇狠狠瞪着年前的几名丫鬟,末了自嘲一笑,“若连我也不提,大小姐岂不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不知晓,到时任由你们糊弄,认贼作母?”

“什么贼不贼的,你嘴巴放干净点,不然小心我将你说的话禀报给夫人!”那名为绿竹的丫鬟说道。

老妇撇了撇嘴角,“啐”了一口,“你去说吧,我倒要看看白夫人是不是真能撕下她那张虚伪的面具,杀了我这把老骨头。”

这一连串争执,云霄听到一半,就已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陆家给他的感觉很微妙,从最早停留在陆少主书房,到后来接连来过的这两座院落,处处都让他感觉不似寻常所接触的修真界域,反倒更像是话本中那些终日为俗事困扰的凡人家族。

在他们心中,权利、名望,甚至是后院当中的地位,似乎都可以如同修炼一般重要,甚至比修炼更加重要。

这样的地方,当真还是修仙世家?

还是说,他们早已被繁华万物迷花了眼,忘记了修行的本真?

云霄从没对陆家抱有过期待和感情。如今看过之后,对这样的家族,不免更为失望。

隐约中,他的神识似乎感受到屋内有人在哭泣。

那种哀伤到极致的悲痛,竟能穿透禁制,感染到他。

原本打算离开此地的云霄,脚步微钝,转身来的正屋门前。

先前聚集在此的丫鬟已经四散离去,唯独剩下个干坐在台阶下面的老妇,还在眼巴巴的守着这间屋子。

老妇看不到施展了敛息术法的云霄。

云霄凑近屋门,细细观察了片刻门上的锁扣,并不复杂,只是用最简单的符文所布。

能困住寻常低阶修士,却困不住他这个早已涉猎阵法、符文多年的人。

掌心一翻,云霄手中变出一根细长的银针。这是他用来雕镂玲珑屋细节处所用的法器,名为百转勾魂针。

只见他捻动银针,轻挑几下,原本还算牢固的锁扣便显露出一丝破绽。

云霄收回银针,身影一闪,便顺着这丝破绽,穿过屋外禁制,进入正屋当中。

先前在陆少主面前愤怒乖戾的女子,此时果然正抱膝坐在地上哭泣。

她手里攥着个帕子,一边哭一边还在对着那帕子说,“您怎么就走得那么早……”

“奶娘说,您当初和他情投意合,若非老祖逼迫,他根本不会让白夫人进门。可您走后,他却像忘了您的存在,满心满眼都只剩下那白夫人。”

“就连我……也比不上白夫人那一对儿女。”

她抹了一把眼泪,接着自言自语,“不过我也早就对没有任何指望了。我厌恶他,厌恶白夫人,也厌恶这个家族,可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云霄望着她脸颊两侧的红肿,心底哀叹一声,丢出一盒回春膏。

巴掌大的小木盒落在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抱膝坐在地上的陆梦灵立时打了个激灵,往墙角缩了过去,警惕地看向四周。

“什么人?”

云霄没有现身。

他只传音说道,“机缘巧合,路过此地的有缘人。”

掉落地上的木盒凭空飞起,轻轻落在了陆梦灵的手边。

云霄再度传音,“盒中是回春膏,涂抹在伤处,一个时辰后便可痊愈。”

陆梦灵仍旧警惕,迟疑了片刻,才伸手拾起地上的木盒,掀开盒盖,里面果然是白色的药膏。

药膏蕴含灵气,又带着些许凉爽的气味,正是品质上乘的伤药。

她捏着盒子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指尖有些发白。

“你……为什么帮我?”

云霄自己也是一愣。

他为什么帮她呢?

因为她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不,绝不是这个原因。

云霄深吸一口气,缓缓理清心念,传音道,“许是因为我曾与你同样,深陷绝望之境。你且记住,怨天尤人毫无用处,你若想做自己的主,便要拥有足够的勇气与实力。”

“我……”

陆梦灵张口想辩驳些什么,却听那响在脑海中的声音再度说道。

“就算没有勇气和实力,也没关系。你要记住,你先是你自己,才是你父母的子嗣、家族的子弟。不必为外物扰心,你只要问清自己的心声就好。”

陆梦灵微微一愣,反复斟酌着脑海中响起的这句话,心底忽而豁然开朗。

她只是她自己,不用背负母亲的屈辱,不用期待父亲那早已偏心的爱,亦不用憎恶、不用羡慕白家那母子三人。

她要先问清自己的心声,过好自己的人生。

恍惚间,陆梦灵似乎觉得困扰自己已久的瓶颈开始微微松动。

她深吸一口气,用手背擦净脸上的泪水,站起身郑重地朝着虚空拜了一礼,感激道,“前辈,多谢您。”

良久,她却没有等到回应。

料想那途经此地,与她有缘的“前辈”,许是已经离开了这里。

——

天璇城西,褚盈盈与封九离对面而坐,共饮一壶灵茶。

忽而,褚盈盈捏着茶杯的手轻轻一顿。修为到了他们如今的地步,对于与自己有关的人或事物,感知早已十分敏锐。

目光顺着窗外望出去,她轻声道。

“云霄的心结,已经解开了。”

坐在圆桌对面的封九离微微颔首,两人目光相视,嘴角上扬。

或许连云霄自己都未曾察觉,在他心底深处,还是对自己被抛弃之事有着几分介怀。

这种暗藏心底的情绪,或许就会在某一个不经意间,害他深陷泥沼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