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衣摆被火光映照着, 伴随着热浪的气息漂浮不定,像是盛开的花朵。她低垂着头颅,筋疲力尽地抬起眼, 望向底下的人群。
那些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戴着憎恶。
他们方才对她展现出的善意,已经被舔舐着她裙摆的热风吹散得一干二净。
叶愫如同一个破布娃娃高高悬挂在城墙之上, 费力地向下望着。
火堆四周的人们带着足够恶意的眼神望着她,一次又一次地控诉她害死了那么多人。她在城墙之上的声音根本无法被愤怒的民众们听见。
身上的鞭伤还在灼烧疼痛, 叶愫隐忍着疼痛, 茫然四望。她没有害死过任何一个人。原本以为已经干涸的泪腺却再度分泌出泪水。叶愫连啜泣都无法做到。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爷让她拥有这样的能力?为什么要让她承担这能力所带来的一切?
明明, 明明她只是想要救人, 为什么却被诬陷成为杀人者?真正的杀人者,叶愫霍然抬起头, 回眸努力挣扎着望向城墙头黑暗之中污泥一般的生物。
那邪恶的生物对她露出一个泥泞的笑。
是城主杀了那些人,如今却带着她想要救的人,审判她。
谢今爻走在长野之中, 穿过无数高至腰际的寒草。再跨一步,眼前便是猛然一道冲天火光起。
谢今爻出现在了人头攒动的百姓之中。
因为突然的光亮导致她有些不习惯地眨了眨眼。周围的人神情狂热地望向那岌岌可危的一根绳子。绳子末端, 系着破衣烂衫的少女。
少女的头颅低垂, 根本看不见面容。她伤痕累累的身体像是随风飘荡的飞蓬。
谢今爻耳朵都被身边这些人喊得疼。
然而她身侧的人却丝毫觉察不到自己异样的狂热一般, 依旧没有降低一点音量。
谢今爻听见了他们的话:“老祖宗显灵, 审判这个妖女!”
谢今爻默了默。老祖宗显灵。
我没死啊?
这时谁都没想到, 他们千呼万唤的老祖宗就正在人群中。
我来是来了, 你也得往旁边稍稍, 我才能出来啊。
然而谢今爻已经被人群挤到外侧。周遭的所有人都像是□□控的傀儡一般拥上了火堆,活像是一群飞蛾,一个个看上去都像是要活吞了那火堆上的少女一般。
谢今爻察觉到有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 她回眸向着对面的城墙望去,然而却什么都没有看见。
一片黑蒙蒙的深夜里,仿佛只有这一堆火在燃烧。
叶愫为什么被称作妖女,她不知道,但是想来应该是和叶愫那特殊的能力有关。
不过,谢今爻蹙了蹙眉,北茕灯的幻境的意义,难道就是将过去的场景重演一遍吗?
她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谢今爻再次抬头,望向火堆上悬空的少女,随后,后退了一步。
伴随着这一步后退,那些热情高涨的傀儡城民们,诡异地同时扭过头向她望来。
她和猫咪参与进了北茕灯和叶愫的生活。因为她的存在,叶愫并不是独自一人进入了城主府。而北茕灯又在原本叶愫要被城主带走受皮肉之苦的时候突兀地出现,拉了叶愫一把,将叶愫护在了身后。
那么——现在这个场景,北茕灯会让叶愫就这样落进火中吗?
像是过去一样?
叶愫,并不是死在火中的。谢今爻想起了最初阿翠和东小鱼答错的答案。
不是火,也不是长坡。
北狐狸说,是那些人一起杀了叶愫。
叶愫已经遭受过了城主的鞭刑,现在是这一群城民的审判。还差长坡和那城墙前的一撞。
北茕灯是为了让他们看见叶愫所遭受的一切才让他们进入幻境的吗?
不可能的——
霜寒自手中清越铮铮,横空掠过,竟直直向着那悬挂在高空的女孩而去。
那本就在重量和火焰威胁下而岌岌可危的绳索,啪一声断开了,伴随着坠落,化为一阵青烟。
啊。
谢今爻恍惚听见了一声叹息,自那坠落的女孩体内发出。
像是解脱一般,她便要坠落进火堆之中,被火舌吞噬得一干二净。
然而正是此刻,一道同火焰相比毫不逊色的红自夜空中如流星般划过!
巨型的火狐像是照亮穹宇的日落一般,金属般精致而美丽的赤金色眼瞳,冷漠而愤怒地望着面前的城民。
与此同时,火狐狸抬起头来,对上谢今爻的眼睛。
只消遥遥对视的那一眼,谢今爻便知道,北茕灯已经认出了她。
然而狐狸只是犹豫了那么一秒,便回头,驮着少女向着野外奔跑。
谢今爻又听见温柔的一声叹息自虚空之中传来。谢今爻这次确定了,这个声音,就是叶愫。但是这个声音,似乎只有她能够听见。
朝着星野奔跑的狐狸脚步越发缓慢。北茕灯的狐狸耳微微颤抖着,喉咙之中滚动着悲恸的声音。
“呜,呜......”
原本坠落在他脊背上的少女,再次消失了。
就像是之前的无数次尝试一样,无数次噩梦一样——他救不了她。
周遭的人群迅速褪色,默然的人群僵直地在原地如风化尘埃般散落。
谢今爻穿过空气之中的风与尘,在熠熠之后迅速干枯的火苗灰烬之中,费力地睁开眼,朝着北茕灯走去:“北狐狸!”
没有应答,狐狸只是微微侧了侧头,谢今爻看不见那一双熟悉的赤金色双瞳。那狐狸站起来,在金色星尘闭拢成的漩涡之中被吞噬。
谢今爻想起了,北茕灯曾经说过的话。
他说,叶愫的魂魄一直在他身边,不得安息。
疾风袭面,谢今爻以手臂挡风,再度睁开眼之时,面前已经是一片昏黑,随后是一个熟悉的温暖怀抱。
带着冷意,瑟瑟发抖,她看见一双湿漉漉的翡翠色眼眸。
“猫咪?”
这一次他没有开口询问,只是紧紧拥抱着她,谢今爻几乎能听见他牙关打架的声音。
他的身体在发抖,像是淋湿了雨的小狗,紧紧依赖在主人的怀抱。
这是她的猫咪。
谢今爻任由他抱着。
她并没有问他看见了什么,而是下意识说:“我在。”
苏不遮的呼吸终于慢慢平复下来。多年来克制的担忧恐惧,似乎都在这倏忽天地间一刻尽数爆发。
他知道了北茕灯到底在做些什么。
最可怕的是,他完全能够理解北茕灯这样做。
北茕灯将这一座城池作为一个容器,除了做引魂之用,还在引魂之前反复做着同一件事情。
北茕灯打乱了时间,打乱了空间,反反复复去救同一个人。
那个他永远救不了的人。
北茕灯从头到尾最想惩罚的,竟然是自己。就连北茕灯自己,都在被审判的位置上。
他将自己困在了这座城池里。
要说北茕灯在炼引魂灯,还不如说是这座城池在用死气煞气炼化有着深刻执念的北茕灯——这座城池的死气煞气绝对不是因为北茕灯杀人,但也是为了北茕灯而产生的。
是谁会用这样的方法将大妖炼化?
炼化北茕灯这样的一方大妖,又是为了什么?
收复己用?可是已经快要疯了的大妖,又会听谁的话?
苏不遮又想回了那个问题——是谁,告诉北茕灯引魂灯的做法?
忽的,脸颊被人捧起,苏不遮垂眸下望,才看见谢今爻仰头担忧地看着他。
他沉默地望着谢今爻。谢今爻等着他说话。
“谢小羊。幸好你还在。”
谢今爻眼睫一颤,随后心脏也像是被那银白霜雪一般的眼睫淋湿了,说不出的感觉,有点酸,有点难受。
于是她只是点头,笃定地告诉他:“我一直会在的。”
这熟悉的话语,百年前同样的承诺进入耳朵,却是另一般滋味。
苏不遮有些无力地闭上眼睛,随后低哑道:“希望吧。”
谢今爻正要说话,便见他睁开眼睛,他凝望了她一阵,随后捧起她在自己脸颊上的手,无比珍重地垂首,闭上眼睛蹭了蹭。
随后开口道:“最好是这样。”
那样的伤痛,他再也受不了第二次。
谢今爻被水淋湿的心,仿佛又被架在火上炙烤。
她下意识地想起了,那个凶多吉少的预言,那个关乎修界存亡的所谓“末日”。
北茕灯的情劫都到了这个地步,那么她的情劫,只会更难。
“我这么厉害。”她认真地告诉他。
“我一定不会死的。”
她会很小心,很小心地保护自己。
不再是为了修界而保住自己,而是为了自己。
“猫咪,我们出去之后,我告诉你两件事。”她笨拙地哄他,“两个秘密,好不好?”
心脏仿佛被千万钢针齐齐戳破一般的窒息感,谢今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她眨了眨眼,随后道:“别难过,我会一直在的。”
*
苏不遮从未想过,自己会看到反反复复的一幕又一幕。
分明是极其平淡,却又极其惨烈。
自从进入北茕灯的幻境开始,他便会反反复复认识叶愫,反反复复在城主府和谢今爻失散,反反复复进入无数个幻境。
再度见到谢小羊的时候,他庆幸谢小羊的时间流速和他不一致。他在谢小羊之前,做完了所有,而且是一遍又一遍。
他已经明白了为什么北茕灯会选择他。
他庆幸北茕灯选择了他,而非谢小羊。
虽然旁人说谢小羊迟钝,但是她看到这反反复复的一幕又一幕,应当会很不好受。她忘记难过,也是需要耗费很大的功夫的。
他陪伴着北茕灯,认识了叶愫一次又一次。
小狐狸,别怕,我会帮你处理伤口的。那个女孩将这句话说了无数次。
他陪伴着北茕灯,救了叶愫一次又一次。
好疼。那个女孩痛了一遍又一遍。
看着叶愫消失了一次又一次,看着叶愫死亡了一次又一次。
看见叶愫被鞭打数百次,看着叶愫坠落火中数百次,看着叶愫被人推向城墙数百次,看着叶愫,在夜空下闭上眼睛一次又一次。
叶愫在幻境里死了很多次。
苏不遮像是回到了谢小羊没有回来的那一百年。北茕灯和他一样,期盼着在噩梦里,和她再遇见。
别笑他人着魔。就是望不穿,就是看不透啊。
没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