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狐狸渡情劫所在的那一座城池, 现在已经被掩埋在风沙里了,一个城的人都生死不明。”
谢今爻才睡醒的朦胧双眼一瞬变得清明:“怎么回事?”
“修界已经派人去交涉了,但是北狐狸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还将修界派去的人也带进了城内, 如今那几个修士也跟着下落不明。”东小鱼焦灼,“虽然魂灯还是亮着的, 但以北狐狸现在的状态......只能说是凶多吉少。”
谢今爻起身,墙上的巨剑霜寒已经飞到她身侧。
她一双寒星璨璨的眼睛凛冽如刀:“北狐狸为何走火入魔?”
于情劫之中走火入魔, 大多只有一个“死”字。况且北狐狸现在身上拴着城中百姓和那几个修士的性命, 稍走岔路, 便是万劫不复。所以是回去解救他, 还是怎样收拾残局,现在都说不准。
“情劫。”东小鱼神色郁郁, “是情劫对象,似乎在情劫完成之前便死去了。”
谢今爻猛然收紧了十指。
“那为什么不将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告诉我们?”阿翠脸颊气鼓鼓,“这么简单的事情, 说清楚就好了啊。”
东小鱼长叹一口气,正要开口, 便听谢今爻道:“这件事若是能依靠说清楚就解决, 那么北狐狸一定会说的。”
谢今爻垂眸, 声音平静:“北狐狸没有说, 那么这件事就不是说说能解决的了。”
阿翠不明白:“阿爻你脑子糊涂啦?不过是情劫, 千古以来, 大家都渡劫的, 有什么不能说的。”
“情劫对象而已,北狐狸那家伙活了这么多年了,还能为个小姑娘伤心成那样吗?”
“我看问题应该是出在别处。你说那狐狸平日话那么多, 怎么这点小事都不说清楚,要是说清楚,至于修界人心惶惶,误会成这样吗?”阿翠不以为意。
东小鱼叹口气。阿翠未解情爱,只看过些风月话本便觉得无论如何走火入魔这个问题都能迎刃而解。然而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她以为。面对诸多复杂因素,谁能完全坦然毫无秘密?哪怕是亲人之间,也不是什么话都能说的。
“即刻启程吧,趁着他还未铸成大错。”然而东小鱼只道。
等到日后阿翠身临其中,便会知道为何北狐狸不说出口了。
东小鱼继续道:“北狐狸是我们之中,除了阿爻之外,修为最强的一个——”
他顿了顿,随后道:“所以,这次,我们以保命为上。”
言下之意,以他们的能力,若是护不住北狐狸的修为,那便只求保住他的性命了。
“尤其是阿爻。”东小鱼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东小鱼道:“阿爻要护住自己,这次好不容易才让那群老头子松口放你来,你要是受伤了......”剩下的话未说完,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明确。
阿爻是修界的底牌,就算是情劫,那群老头子都愿意帮她挡住。所以他们可不敢让阿爻冒太大的险。
谢今爻点点头:“我知道了。”
她声音平静,清冷如冰:“我不会受伤的。”更不会死。
我死了,我的花怎么办呢?
我死了......猫咪怎么办呢?
这句话说得太过笃定又近似喃喃自语,几乎让东小鱼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在和谁说话。
东小鱼望向她的目光中带了些复杂:“那好,我们就出发吧。”
“先和魔尊道个别吧。长老们年纪大了,并不能随我们一同走,只能慢慢来。”东小鱼道。
谢今爻颔首。
苏不遮并不意外她们的离开,只是没想到她甚至没有等一百三十八他们一起走。
东小鱼口舌灵活,第一个解释清楚了他们离开的缘由是为了北茕灯。
苏不遮没有理由不应允。随后他转头,望向谢今爻。
此时,谢今爻站在门边,身影与夕阳融为一体,像是一幅浓墨重彩的画。
“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苏不遮道。
谢今爻的身影,在夕阳下成了小小单薄的一片,像是纸,像是枯萎的树叶,一吹,就会飞走。
苏不遮险些以为她又要冷冰冰说些什么,然而她却开口道:“等我回来。”
她眉目洗练过一般干净纯粹,像是明白了什么困惑良久的命题一般豁然开朗。望着她的眼睛,苏不遮弯了弯唇角。
虽然不知道她心中此刻在想什么,但是他已经知晓了她的态度。
坦然,不加遮掩,不再逃避。
“阿爻?”阿翠有些讶异。她困惑惊奇的目光在二人之间不断跳跃。
随后眼看着苏不遮走了下来,来到了谢今爻的面前。
一向和人不怎么身体接触的阿爻,露出一个笑,随后伸手,给了苏不遮一个拥抱。
柔软的羊撞在怀里,带着心跳都柔软起来,于是他将她的脑袋按进怀里。
“谢小羊,你想不想我和你一起去?”
谢今爻睁大了眼睛。
苏不遮也有些忐忑。就连一旁的东小鱼也跟着心提了起来,生怕谢今爻拒绝。
然而,只见她笑意纯然,随后满心欢喜地重重点头:“想!”
仿佛一瞬春暖花开,苏不遮的心落进了胸腔之中——她接受他了。
*
修界人马出城的同时,魔宫内,疾驰出一匹白马紧紧跟随他们之后。
马上的人,着了一身白衣,头戴幕离,只自幕离中隐隐看得见一双碧绿的眼睛。
马蹄踏过飞花,踩过边境的雪泥,进入了修界边缘。
修界人马先入了边境,跟在他们身后的,这一身魔气的人也很快被边境修士注意,正要阻拦,对方便自马上下望,一言不发地露出了修界手令。于是,修士们放他入城。
一入城门,便是一阵喧嚷。人来人往,摩肩擦踵,小贩走街串巷,两侧被视野撕开一道热情热闹的路。
他想,这是谢小羊的家。
望着大街小巷中恣意生长的葵花。他想,这是谢小羊的世界。
他终于,来到了她的世界。
他翻身下马,手指触碰着那浓灿的花盘。身形颀长的男子,像是一柄温柔的长刀,和花簇拥一处,沾染了香气日光。
谢今爻自空中御剑而下,来到他身侧。她看到周遭人来人往,竟然是比他还新奇。
但她迅速收回了目光,她伸手握住他的手指,随后悄声道:“还要往前再赶路。”
“你到我的剑上来吧。”
然而苏不遮却道:“愿意走野路的话,其实你可以骑着我。”
谢今爻眼睛一亮。
“好!”她一双笑眼弯弯,面容上似乎都现出一圈粉色小花。
她甜蜜蜜地笑:“你最好了!”
*
带着冰冷气息风沙之中,出现了模模糊糊的身影。
阿翠被这风沙呛得难受,勉强睁开眼睛,再往前踏出一步。
谢今爻脸上带着面甲,如今并不觉得这飞沙多么难捱,于是只是俯身,问自己身下的巨兽:“猫咪,你怎么样?”
苏不遮雪白的眼睫阻挡着风沙的侵袭,与此同时,碧绿的眼眸透过飞沙,已经看见了前方的城池。
他低而重的声音,透过风沙极其清晰地传来:“往前走,走过这里,有座城。”
响彻天地一声轰然。
周遭的风沙刹那间消失殆尽,卷入一片素白晴空。如同迷雾散尽,拨云见日,柳暗花明又一村——
面前出现了一座城池。
一片静寂之中,荒凉的城池内蔓延出大片大片的死气。
这座城池之中,俨然已经没了活物。
东小鱼心底一沉,没想到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北狐狸若是真杀了那么多人,天道不会允许他存活。
“死气虽重,但是并不纯正。”苏不遮打断他的思绪。
银色的雪豹化为人形,站在谢今爻身侧。他低沉而冷静的声音现在听上去让人格外安心:“这满城池的人,都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
“满城的人都是?”阿翠讶然。
苏不遮在这百年间,研读最多的便是杂札,对于魂魄和邪术,比在场的任何一人都要了解。
他雪白的眼睫不染尘埃,目光落在洞开着散发白光的城门之内。
“城门里什么都看不清。”阿翠忧心忡忡,“我们还是先进去吧。”
现下也只有进城门这一个选项了。
“北狐狸最擅长的就是蛊惑人心。”东小鱼特意叮嘱,“千万小心。”
“嗯。”谢今爻点头。
与此同时,城内。
透过半空之中的水镜,身着一身雪白滚火纹的北茕灯,静静望着城池之下的四个人。随后他轻声叹口气。
“你们都来了。”
他赤金色的瞳孔带着一丝迷惘,随后道:“为什么要来呢?”
他心情不好,并不想见老朋友的,但是出于礼貌,他喃喃自语道:“不过,老朋友来,还是要好好招待一番。”
那双神采黯淡的赤金色眼瞳,终于燃起一点亮光,不过那亮光之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恶意。
都是来阻止我的,他想。我没有做错,为什么要来阻止我?
他面容微微颤抖着,兴奋地捏紧了手中的金色光芒,那金色光芒形成的球体内,便爆发出一阵悲鸣。
那悲鸣尖锐又低沉,是无数人发出的求饶声,然而北茕灯只是垂眸饶有兴味地望着那团球体。
“求饶吗?”他有些神经质地露出一个笑,随后修长的十指反复紧握住那一团球体。
那球体之中纷乱的人声发出更恐怖的尖叫。
他静静听了十多次,随后了无兴趣地将手中的球体放在面前的匣子中。
“没意思,”他自言自语,“你们还有什么玩法吗?”
然而众多灵魂形成的球体中出了悲鸣,再无其他回答。北茕灯觉得烦。这些恶人的魂魄,怎么还在求饶?
叶愫请求他们放过她多少次?然而他们都没有放过她。
他们怎么有脸求饶?
“闭嘴。吵死了。”北茕灯将匣子中的光团取出,过分尖利的指甲一点点划过球面,十指之上,窜出金色狐火。
终于安静了。
而此时,跨入城门的谢今爻皱了皱眉,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阿翠问道。
“方才有人死了,城中除了死气,还生出了新的怨气。”苏不遮言简意赅。
东小鱼神色凝重,随后道:“北茕灯开始杀人了。”
阿翠有些着急:“我们得快点找到他,不能让他再犯错了。”
杀人越多,走火入魔的程度越深,如果放任北茕灯杀人,他可就再难从走火入魔之中醒来了。
而且若是让这座城持续产生怨气,这一整座城都会被炼化成邪物的。
“可是北茕灯现在在哪里呢?”阿翠皱紧了眉头,焦虑不已。
“现在一整座城里都是他的气息,”谢今爻沉声道,“要找他并不容易。但是他见我们来了,不可能不出现。”
话音刚落,谢今爻面前便闪过一片红色的影子,她侧身一闪,霜寒剑铮然出,只见一道银光破开那欺上咽喉的手指,北茕灯眯起眼睛,微笑着望她,虎口处渗出鲜血,如风般飘扬上荒芜城池的废墟之上。
随后,他赤金色眼瞳与谢今爻身旁一双杀意凛然的碧眸相望。
他垂眸望向自己虎口处的伤痕,伤痕此时正萦绕着一层黑气——破开他虎口的并非霜寒,而是一把白骨长刀。
而且长刀方才正抵在他喉头,已经带出一条窄细血线,只差一点,就能彻底割破他喉咙。如今,虎口和脖颈处的伤口带着魔气,并不能如往常一般自愈,而是不断滴血。
半晌,北茕灯才轻笑出声。
“北茕灯,你疯了?”阿翠不可思议,“这是阿爻,你怎么能对阿爻动手?”
而废墟上的北茕灯,身上裹着的衣袍在猎猎风中带出冷硬的弧度。他再度露出一个温文尔雅的柔和微笑,无视了阿翠的话:“老朋友,你们都来看我了?”
北狐狸已经不正常了,东小鱼清楚得很:“阿翠,他现在不是北狐狸。小心点。”
北茕灯一双赤金色的眼睛弯成月牙,随后道:“欢迎你们来看我。”
“你们是来陪着我审判他们的吗?”
随后,他霍然抬起衣袖之中的手指,五指之上,冒出金色火焰。金色火焰之上,炙烤着一团金色的光球。伴随着火焰颜色的加深,一时天地间都充斥着凄厉的惨叫。
“是城民的魂魄!”阿翠下意识往前走一步,想要夺回那一团金色光球。
然而方才还微笑着的北茕灯,忽然神色悲戚,流下一滴眼泪。
“实在是太令我伤心了。”他声音哽咽。
随后他笑中带泪,手指一寸寸收紧,竟然将那金色光球捏得粉碎!
“老朋友,你们竟然不是来陪我审判恶人的吗?”他以袖掩面,声音如悲泣,露出一双赤金色的狐狸眼却是笑着的。
他仿佛此时才看见满地化为流萤的碎片一般,讶异道:“啊,碎了。”
“好可惜。”他放下掩住面容的手,脸上哪里有一点遗憾之色,分明是在狂喜。
随后他面色迅速转为平静。
“不过我还有很多个这种小球,可以随时捏着玩。”
阿翠震撼地望着废墟之上微笑的北茕灯和他掌心里出现的新光团:“北狐狸,你......”简直是疯了!
“我们当然是来陪您来审判恶人的。”然而,低沉的声音打断了阿翠要说的话。
苏不遮碧眸沉静,手中的白骨长刀化为虚空碎粒,他向前走一步,完美地遮盖住了身后的谢今爻。
谢今爻还是第一次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只看得到前面的人的脊背。
“北方领主,只是不知道,您准备如何审判?”苏不遮一双碧眸微微一弯。
北茕灯饶有兴味地看了苏不遮一眼。
他安恬地坐在废墟之上,注视了四人一阵,随后问道:“不行。”
他带着纯粹恶意的赤金色眼瞳冰冷地落在四人身上:“你们怎么能和我一起审判呢?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北茕灯临时变卦,让东小鱼都有些焦灼起来。
北茕灯脸上带着恶意的笑:“不过你们既然来看我——”
“那么看在好朋友的面子上,不如由我来为你们解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
荒芜的城墙上,映照着一片火把投射的影子。
女孩气喘吁吁地奔跑在长夜之中,脚步绝望而沉重。
空气之中的血腥味几乎让人想吐,她喘息着,反复从沾染了寒霜的草叶上爬起。
忽然,自身后黑黢黢的夜色之中,出现了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领!
女孩柔弱的身躯被狠狠一掼,柳絮似的撞上坚硬的城墙。城墙上很快出现一片血痕,女孩瘫软着,从城墙上滑落,一双黝黑的眼瞳,在剧烈疼痛中逐渐失去焦距。
她湿淋淋的发丝之中,氤氲出一片红色的液体。她如同破碎的娃娃一般躺在地上,闭上眼睛。
带着恨意的声音:“去死吧。”
随后,场景猛然一变。
女孩跪在地上,身上全是镣铐锁链,她奄奄一息地望向面前迷雾深处的人形,空洞的眼睛中流下一滴泪水。
她苦苦哀求:“放了我,求求你放了我。”
然而,换来的只是无数毫不留情抽得她皮开肉绽的鞭声。
很快,女孩便垂下了头,湿漉漉的眼睫搭在下眼睑,再无声息。
场景又是一变。
村落的小道之上,女孩跌跌撞撞行走于黑暗之中,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人,她眼睛猛然一亮:“救救我......”
然而不知发生了什么,女孩向却着草丛边歪倒一下,滚落长坡。
长坡之下的女孩,被石头划得遍体鳞伤,双目紧闭。
女孩惨白的面容隐没。一片黑暗的星空,很快变成火焰的颜色。
女孩在火光之中,被挂在高高的城墙之上,像是没有生命的人偶。她干枯的唇瓣已经变为浅褐色,脏污得不成样子的衣裙随风摇摆着,裙角被火焰不断舔舐。
只听铮一声,挂着她的绳索被崩断!
女孩直直坠向了火堆。
没等看到坠入火堆的结果,水镜上的画面便消失了。
北茕灯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思绪。
“回答我问的问题,只要答对了,就可以和我一同审判,答错了——我就只能请你们出去哦。”北茕灯斜斜倚靠在废墟上伫立的廊柱旁,神态慵懒无邪。
“不过这么简单的问题,我觉得你们一定能答对哦。”
“什么问题?”东小鱼追问。
北茕灯眯起眼睛,随后露出个诡异的笑。
“到底是谁,杀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