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今爻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说找的就是自己。
她摇了摇头, 道:“你现在不太冷静,我去找阿翠他们过来帮你看看。”
随后她想要挣脱开他的桎梏,却愕然发现, 自己竟然无法挣脱开束缚。
自己没有灵力了。
谢今爻面庞上迟钝地一点点染上惊讶。
咦?
而下一秒, 苏不遮已经将她打横抱起:“你暂时走不了。”
“你今日不是要成婚?”她眼睛睁大,苏不遮垂眸望她, 倒是看出藏在冰冷皮囊之下,原本那只探头探脑的熟悉的小羊灵魂。
将她抱在怀里, 才有踏实的感觉。苏不遮心想。
“是, 我要成婚。”他答道。
二人一路环佩叮当, 谢今爻才伸手摸向自己头上的礼冠和腰上的佩带。
“好沉。”她喃喃自语。
苏不遮银白的发丝落在她怀中。她尝试和他讲道理:“你今日成婚, 应当去抱新娘子,不是抱我。”
她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 随后道:“不然这样是很渣的。”
结合这几天所看的教育片来看,这种是渣男行为。
苏不遮若有若无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不错, 还学会举一反三了,谢小羊这样简单直线的脑子, 能想到这种办法来回击他了, 真是有长进。
谢今爻想了想, 觉得他应该是不会放人的了。于是谢今爻尝试着张嘴——
“别喊了, 这里有结界, 没人会听得见。”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发出声音的前一秒就打断了她。
见傻羊呆呆地张大了嘴, 半天没有反应, 苏不遮停下,将她放在地上,随后手指一扣, 将她下巴合上:“傻。”随后才抱着她继续走。
谢今爻犹豫片刻:“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垂眸望她,随后温柔道:“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老老实实摇头。
看他这样,谢今爻知道他绝对没有被什么劳什子的情蛊之类的东西控制。她只是很迷茫。
她无意识握了握十指,心想,为什么没有灵力了?
难道是因为装久了人族小姑娘?不至于啊。
他看着她虚握住手指的动作,随后道:“不用试了,我已经用了捆仙索,你的灵力暂时被限制了。”
“捆仙索?”她重复了一遍。
猫咪用捆仙索让她没有了灵力——
她费力地思索着,终于理清了头脑里那乱糟糟的思绪。
猫咪暗算她!
看着她有些悲伤而难以置信的表情,苏不遮心头的郁结竟然奇异的解开,甚至弯起唇微微一笑。
“为什么?”她问他。
“为什么。”他重复一遍,随后道,“并不为什么,你忘了,今日是我大婚之日?”
头上的礼冠上垂下珠玉,相击发出泠泠的撞击声,清脆又悦耳。
她恍然大悟,第一个问题竟然是:“今天早上,是不是你?”
他没想到她竟然第一个问了这个问题,转开视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绝对不可能承认穿了女装的,绝对不可能。
谢今爻觉得困惑:“但是你们特别像......”
“她是女,我是男,有什么像的?”
话已出口,苏不遮才发觉不对。
谢今爻眼神深邃地看着他:“我还没说你和谁像呢......”
青年带着点恼怒的幽碧色瞳孔看着她:“谢小羊。”不要转移话题。
谢今爻收声,随后一脸无辜地瞧他。
此时,他已经抱着她踏进了寝殿,将她放在了床榻上。
谢今爻也没反抗,反正现在也反抗不了。
苏不遮先是给她把礼冠取下来了——太沉了,她被压得脖子酸。谢今爻终于恢复自由,松了口气。
看见她难得鲜活起来的表情,他忍住压下了唇角。
苏不遮平时摆放公文的书案上放着各色小点心,做成了各种小动物的形状,看上去令人胃口大开。
他久久地凝望着她,而谢今爻也等着他和她说话。
他开口了。
并非谢今爻以为的指责,而是一句淡淡的:“饿不饿?”
早上因为婚礼准备了那么久,应该饿了吧。
她谨慎地回答:“有点。”
随后她的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小点心上,苏不遮给她取来点心,将她的花铲没收,随后以魔气化锁链,将她的右脚踝扣上。
这锁链软得像是云一样,谢今爻想。
苏不遮怕把她脚给磨破了,所以才用了这个锁链。虽然不想这样对她,但是在能够和她交流沟通之前,不能让她跑了。
他正要走,又看见她伸手在玩那个软软的锁链,随后将黑色的锁链转为银白色。
谢今爻见锁链变色,困惑抬头看他:?
苏不遮想,她喜欢银色。
随后,他又想到,她怕冷,要给她盖好被子。
于是谢今爻被裹成一个球,面前摆放了数十个装满食物的盘子,像是被圈养的小动物一样。
“等我回来。”他离开了寝殿。
谢今爻原本想趁着他不在尝试一下能不能跑出去的,但是没过多久,殿里又来了人。
谢今爻看着穿上礼服的阿蜜和苏小花,一时有些懵。
此时的苏小花一点也不生她的气了,小跑过来就抱着她;“羊羊!”
阿蜜叹口气,坐在床边,随后道:“瑶瑶,我们来陪你了。”
苏小花兴奋得小脸通红,在殿内跑来跑去,清脆稚嫩的童声在谢今爻耳边:“羊羊!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谢今爻沉默望苏小花,知道找苏小花绝对没用,于是坚决地转头望向阿蜜。她抖落了身上的被子,抓住阿蜜的手:“阿蜜救......”
阿蜜抽出了手,温柔而深刻地开口道:“你确实做得太过分了,瑶瑶,我帮不了你了。”
当初原本以为你也就是三五天之后回来,谁知道过了一百年,你还没回来——替你瞒了这么久,我心理压力也很大的。
“幸而我早就发现尸体上没有那条项链,不然我还真以为你已经......唉。”
殿内响彻苏小花的声音和跑来跑去的脚步声:“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苏小花的词汇量在迎宾的时候得到了量的提升,他感到十分开心。
但是谢今爻却觉得自己好不起来了。
看来纵是有阿蜜和苏小花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因为他们都不会帮她。
谢今爻丧里丧气地抓住被角。
温柔的阿蜜叹口气,开始喂她吃东西:“瑶瑶,你有什么难处,就和魔主说清楚吧。”
“你们两个一起面对,怎么也比两个人一起难过好。”
“帮你骗了魔主一百年,”阿蜜再叹了口气,“我也并不好受。”
谢今爻吞下那块糕点,垂下了鸦青色的睫羽。
她悄悄伸出手,握住阿蜜的手指。
阿蜜揪住了柔软的羊毛,将那只缩头缩脑的鸵鸟羊拉回来:“我知道,你也是。”
谢今爻有些诧异地眨了眨眼,随后看她。阿蜜露出一个笑,反握住她的手指。
谢今爻原本升起的一点微末的诉说欲望,但是很快被她自己压了下去。
阿蜜让她将难处告诉猫咪,可是这并不是猫咪能做的事情。
情劫,末日,哪一个都很危险。
这是她该一个人面对的事情——这是,会连累他的事情。
阿蜜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谢今爻发髻上的钗子一颤,像是眼泪一般熠熠。
“魔主是可以信任的人,瑶瑶。”她声音像是蜜糖一般甜而柔和,“我们都知道,你有秘密。”
“但是你不能一直是一个人面对那些事情啊,”阿蜜的手握住她的,“你还有我们呢。”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谢今爻摇了摇头。
“不,不一样的。”
她小声道:“阿蜜,不能告诉他。”
告诉他,我的情劫就会真正开始,无论成功失败,都会伤害到他。而失败的代价她无法承受。
她轻轻道:“阿蜜,如果告诉他的代价是,我有可能会死呢。”
“可是已经没有战争了......”阿蜜握住她的手,忧心忡忡道,“瑶瑶,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太多了?”
谢今爻缓缓地摇头,随后道:“真的,我也许会死。而且如果我死了,修界会有很多人死。魔界也会有很多人死。”
“所以我必须离开猫咪。”
阿蜜怔了怔,随后温和道:“是这样吗?”
谢今爻抬眼看她,确信她眼中没有一点怀疑。
随后谢今爻点头,很认真地告诉她:“是。”
“阿蜜,你有没有办法,能够放了我?”
要挣脱这捆仙索,她需得费很多功夫,毕竟这上面有她三滴心头血。心头血加上情劫对象天生的制约,就连她也需要小心应对。
“我没有能力放你走,瑶瑶。”阿蜜轻轻摇头。
“而且这寝殿,除了我和苏小花,也没人能够再进来帮你。”
“不过,”阿蜜默了片刻,随后道,“瑶瑶,我同你打一个赌,好不好?”
“什么?”
“我赌,如果你让魔主放了你,他一定会放你走。”阿蜜道。
阿蜜眼眸温柔而坚定:“你信不信?”
若当真如此,谢今爻想,当然再好不过。
阿蜜微微一笑:“瑶瑶,其实只要你说两句话,他就一定会放你走。”
“什么话?”谢今爻困惑道。
“第一句。”
“唤他一声。”
“第二句也很简单,只要说,放我走。”
“瑶瑶,如若我打赌输了,我立刻向修界长老们传信,”阿蜜咬破指尖,立下心魔誓,“并且通知你的妖族朋友们来救你。”
谢今爻抓住她的手:“不用。”
阿蜜为她保守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她相信她。她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发这样的毒誓。
阿蜜露出个笑,惬意轻松地一笑,随后拿起一颗糖葫芦球,喂到谢今爻嘴里。
她喟叹一声:“瑶瑶,你这个傻子。”
看似没心没肺,无所顾忌。阿蜜凝望着谢今爻晶莹的眼睛,但实则,实在是太固执了。固执地认为自己是孑然一身。
魔主还需要努力,才能走进属于瑶瑶的世界。
阿蜜拂过谢今爻柔软的发丝,想到,我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
阿蜜在寝殿内,一直陪伴谢今爻直到夜幕低垂。
她告诉谢今爻,苏不遮去负责婚宴事务去了,他担忧谢今爻无聊,所以让她来陪她。
苏小花也玩累了,睡倒在桌案上,脸蛋上全是汗水。
阿蜜看了看时辰,随后对谢今爻道:“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记得我们的赌约。”
阿蜜将苏小花抱起,随后道:“魔主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今日的婚礼,你没有露面,外头的宾客一定有所怀疑。”
这是魔主留给瑶瑶的一条后路。魔主是习惯了给瑶瑶留好后路的,只是瑶瑶不知道,魔主自己也不知道。这也是她为什么敢和瑶瑶打赌的原因。
就连魔主自己都不清楚,其实无论如何,他都是会放瑶瑶走的。不然他就会让瑶瑶在今日婚宴上盛装入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新娘,到底是谁。
然而现在,除了她,苏小花还有魔主本人,谁都不知道新娘是谁。
所以,纵然是正主离开了,这莫须有的新娘也不会惹起怀疑。
阿蜜叹口气——这一场婚礼,真是魔主一百年间,做过最不计结果的荒唐决定了。
阿蜜收回了落在谢今爻身上的目光,随后站在殿外,低声道:“瑶瑶,我走了。”
大门关上,偌大的寝殿内,又剩下谢今爻一个人。
谢今爻叹口气,手指拂过腰间的腰带,随后又被一道屏障弹回。
现在没有人能够帮她,猫咪也坚信他没有认错。
情况不会更加糟糕了,当下唯一能够离开的办法,就是等到一百三十八和阿翠东小鱼找到她,或者阿蜜去报信。
不过,等到一百三十八找到她,还不如等到自己恢复灵力之后挣脱开呢。
现在已经完全不能在识海里呼唤他们了,除了自己短暂失去灵力的缘故,还有对方那头的原因——他们似乎都已经失去意识了。
比起已经失去意识的一百三十八,还不如寄望于阿翠和东小鱼来救她。但阿翠和东小鱼半点不知道一百年前的事情,哪里会想得到她在当今的“魔尊”手里呢?
尝试着挣脱这捆仙索的束缚不得,谢今爻不由想到,一百年过去,猫咪竟然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若是猫咪用的是灵力还好,她能借力使力,但偏偏这腰带上全是魔气封印,她一时难以解开。她从来没有对抗这样纯然不掺杂灵力的魔气的经验。她之前能一剑劈裂魔气屏障,不过是因为那不是纯净魔气,其中含有灵力罢了。
她蹙了蹙眉。而且她自幼所学,也没有对抗魔气的内容——毕竟在数百年前,便没有纯粹使用魔气修炼的魔族了,那时候,就算是用魔气修炼,也是掺杂着一些灵气的。
这封印是有时间限制的,并不能困住她太久。但她根本没有信心,能在挣脱之前的这段时间内,在如此笃定的猫咪面前说自己不是谢小羊了。
他太过坚定了,像是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更改他的想法。她的否认全然没用。
而和他待在一起越久,情劫的威胁越大。谢今爻焦虑地皱眉。她必须快点离开。
到底该如何是好?难道真要像阿蜜所说的一样,试一试吗?
除此之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但是用了这个方法,不就抖落了自己的身份了?
猫咪会理解她吗?
谢今爻大道理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这些复杂而晕晕绕绕的问题却一点也想不明白——没有人教过她啊。
此时,殿门开了。谢今爻顺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只见一片倾泻的月光下,颀长的熟悉身影被拉得更长。
殿内暖融融的,点了灯,因此谢今爻清楚地看见他的眉眼。
猫咪翡翠般明澈幽深的眼眸,落在她身上。
“瑶瑶,我们打个赌。”她想起阿蜜的话。
雪白的衣袍一寸寸曳过台阶。
“他一定会放你走。”阿蜜这样说。
谢今爻的脑袋都要被阿蜜所说的话,和如今面对的奇怪状况给搅乱成一团浆糊了。她晕晕地看着他走近。
他坐在她身侧,随后撤下了那魔气锁链,伸出了手。眉眼疏冷,垂下眼睫时显得郁郁寡欢。苍白的手指在炉火旁烤了烤,随后握住她的右脚踝。
令他诧异的是,傻羊没有躲开。他抬起眼睛,静静看着她,看得完整齐全,细致小心又雀跃。
她今天穿的一身,连带着珠宝首饰,全是由他一手操办。
初春微寒,她的脸被炉火照得红彤彤,一双黝黑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是欲言又止。
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复杂的神情,他一边揉她的脚踝,一边低声漫不经心道:“有什么想说的?”
他声音冷淡,和白日里温柔的皮囊相差很大,像是一只高傲的猫,施舍给得罪它的羊一次解释的机会。
他想,仅此一次。
傻羊张了张嘴,随后犹豫道:“一百三十八他们呢?”
苏不遮替她揉脚踝的动作顿了顿,随后阴恻恻道:“你想问的就是这个?”
谢今爻闭上嘴巴,随后有些惴惴不安地看他。
苏不遮叹口气,一百年的时间,他本以为重逢后,她也许会有许多话和他说,但是却没有——但是这种感觉,却又奇异地让他觉得,他们似乎从未分别过一样。
谢今爻注视着他,他银发落在她手臂上,扫得有点痒。
虽然神色不太好看,猫咪还是回答她:“他们都很好,在修法院内修缮法典。”
谢今爻点点头,随后干巴巴地道:“哦。”
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随后她又小心翼翼问道:“你饿不饿?”
苏不遮下意识望向糕点盘:“你饿了?”她没吃吗?
可是糕点盘明明空了。
青年赤足半跪在她面前,她唯能看见一个下颌,一个鼻梁,还有骨肉匀亭的脊背,伴随这声询问,他抬眼看她。
出乎意料的是,猫咪没有再主动开口问些什么。谢今爻便又道:“你累不累?”
苏不遮雪白眼睫一扬,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随后道:“并不累。”
话好像接不下去了,谢今爻迟钝地发现。她有些沮丧地垂下眼,望着他的手。
苏不遮因为她吃瘪,唇角微弯。心里是酸胀的欢喜,带着淡淡的涩意。
很久,很久,没有再和她围坐于火苗前了。
苏不遮一直沉默地坐在她身侧。他身量长了不少,如今单是影子也能罩谢今爻一头。
傻羊还在发呆,似乎依旧在状况之外。
苏不遮很是认真地看了她一阵。现在的小羊,和以往的小羊,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
只是不太爱笑了。
冷酷的苏不遮开口道:“笑一笑。”
谢今爻下意识配合地露出一个笑。
是个熟悉的傻乎乎的笑,一笑,小羊就回来了。
他走丢的小羊回来了。失而复得的小羊。
看着他倒映着火光的眼睛,谢今爻如今也不愿意再撒无用的谎来否认自己的身份,只是一味发呆。
她不断想起和阿蜜打的赌,又不断将想说的话压回肚子里——实在是太难了。
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将苏不遮逗笑了。
苏不遮起身,给她穿上鞋袜:“出来吧,带你看星星。”
谢今爻原本以为即将面对的是滔天怒火,但是他却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平静。
她惴惴不安地踩在地上,心想,也许现在可以尝试着跑一下?
“敢跑,就打断你的腿。”猫咪阴恻恻的威胁。
谢今爻歇下了心思,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出去了。
苏不遮见她乖巧柔顺的模样,只觉得牙痒痒。
她还真以为他会打断她的腿?
谢今爻现在总是不由自主想起前几日看的“教育片”。什么被刀穿胸而过啊,被有毒的鸡腿肉给毒死啊,所有场景全在脑海里上演了一遍。
这种情况,谁不跑谁是笨蛋。
但是问题不是跑不跑就能够解决的,而且她现在也跑不掉。
她颇有些苦恼地蹙眉,偷瞟了他一眼,又一眼。
苏不遮甚至没有牵她的手,就任由她跟在自己身后。他雪白的发丝伴随着夜风,蹭过她的手指。
柔软冰凉的触感在指尖,风轻轻吹过,宁静又安谧。她心想,可是猫咪不会杀我。
苏不遮忽然道:“想不想看看现在的魔界?”
谢今爻怔了怔。他银发雪睫在月光下像是染了一层萤光般缥缈模糊,如同画中人一般。
他开口道:“魔界再不是原来的魔界。”
“我们不再需要掠夺,不再需要战争。”
他顿了顿,随后道。
“答应你的和平,我做到了。”
他答应她做到的所有事情,都一一兑现了承诺。
他一双幽碧眼瞳望向她,看得她莫名心头一跳。
他神情过分认真,像是在寻求困惑多年答案的少年人般赤诚。
“我带你去看看。”他轻描淡写道。
*
谢今爻没想到是这种看。
巨型的雪豹,毛发柔顺而漂亮,而她正在这一团柔软的东西之中抱住他的脖颈。
夜风吹过照夜的万家灯火,她微微睁开眼,如同临高楼看夜景。
他带她没费多久便登上了王都最高的山峰,随后谢今爻终于能够睁开眼睛,在夜风中下望。
谢今爻想,他所言不虚,王都内部,繁华明亮,与修界丝毫不差。
一阵萤火飘过,他化作人形。
谢今爻还在他背上趴着,他也没放下她的意思,温暖平阔的脊背,让人觉得安心,似乎可以托付一切沉重的东西一般。
他静静带她看着如今歌舞升平的魔界,并没有再多说一句。
谢今爻第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了,猫咪已经成为了魔尊,而这个认识比以往流于表面的认识深刻不知多少倍。
他也有自己的子民了,他也是守护着属于自己的花朵的猫咪。
他和她,越来越靠近。他和以往,大不一样了。
他甚至能够困住她了。
谢今爻眨了眨眼,心头奇异的感觉浮动,随后道:“很漂亮。”
“魔界,很漂亮。”
入魔界那一天记忆犹新的一切再次在脑海中浮现。日渐发达的商业,完全消弭的奴隶制度,孩童们天真的笑颜。
“你是一位很好的主君。”她开口道。
这样好的一位主君,她没想到他会是这样好的一位主君。她小看他了。
他站在了和她同等的地位,仅仅用了一百年。
谢今爻莫名有些心潮澎湃,一如自己于灵山下望,第一次看见修界万顷河山时的模样。
眼看着翠峰碧霞,些小人群,人来人往,车马纷纷,画舫廊桥,若非天上星辰闪烁,便是一如白昼。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她鼻端嗅得到他银发裹挟着夜露的冷冷花香,就在她眼前。
苏不遮弯了弯唇。
夜风吹落花瓣,沾上故人肩膀。她忽然有点眼热。
“猫咪。”她呼唤他。
“你没死,真好。”
正是因为他没有死,所以才有了现在的魔界,才没有了修界魔界之间的战争。
她不必再杀人。
一滴液体顺着银发与肩膀的缝隙,淌进了晶莹的心窝。
他有些慌乱:“谢小羊,你哭了?”
怎么还是这么爱哭。
她默默的哭了一阵,抽抽搭搭的,然后打了个哭嗝。
他又是想笑,又是心疼:“怎么了?”
“你真的很厉害。”她忍住了下一个哭嗝,由衷地夸赞他。
苏不遮松了口气,原来是给乐得。他唇角勾起一个柔软的弧度。
就像是回到了过去,他猎到一头岩羊,她也睁大眼睛惊叹的模样。
“傻。”他轻声道。
身后的羊,八爪鱼似的爬下来,站在原地树下的阴影里,泪眼婆娑,一脸感动地望着山崖底下的灯火。
苏不遮被她的表情都逗笑了。
他伸手替她揩下眼泪:“还哭?”真是笨死了。
“谢小羊,我不是为了让你哭。”他无奈道,“只是想说,有什么事情,可以放心地告诉我了。”
“以前那些不能告诉我的,也可以告诉现在的我了。”
“我并不是不能承担。”
“你忘了,就算是以前,也是我狩猎养活你吗?”他眼眸是弯弯的,“你就算后退一步也不用害怕。”
她总觉得身后是黑黢黢的悬崖,不能后退。可是他会为她在崖下结网。
往后退,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她会退进他的怀抱——谢小羊,兜得住,别害怕。
他竟然是能理解她的,她分明一个字都没有解释,没有说。她茫然睁大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睛。
这让她几乎难以说出,她想要离开他的话了——
“谢小羊,明天,你就和长老们一起离开吧。”然而他却抢在她前头将话说了出来。
谢今爻愕然地眨了眨眼。
苏不遮轻轻叹口气。他知道她是绝对会走的,他也并不想逼迫她,掠夺她的自由。但凡对象是她,他似乎就变得格外无私,格外“软弱”。因为是谢小羊,所以忍不得她一点伤心,只要她承认了她是谢小羊,似乎就比什么都好了。
事情要慢慢来。
想要走进谢小羊的世界,然后将胆小的谢小羊从洞里牵出来——那就万万不能逼迫。
她那样闻风丧胆的性子,一旦被他那样粗暴简单地对待,以后便再也不会将脑袋从沙坑里□□了。
唯有徐徐图之,才能走进谢小羊的世界。他要的不是牵强,不是掠夺,他有他的骄傲。而他的骄傲,正应该以这样的方式保持,而非以刚愎自用的揣测。
毕竟,他要的是完整的谢小羊。所以,他更加不会主动去打碎伤害她。
就算在旁人看来,是在替她找千万个借口,他也会这样做。因为只有“猫咪”,才是最了解谢小羊的,所以,其他人的话,还有什么听的必要吗?
谢今爻没有想到阿蜜的赌约竟然真的实现了。
她甚至没有说第二句话,只唤了他一声。
谢今爻迷茫地眨眼。
随后听见猫咪低沉而温和的声音:“所以,能够相信我了吗?”
他转身,灿烂的灯火之中,眉眼缱绻温柔,明明是冰凉的手指,却仿佛能够烫进她的心窝里。
他甚至并没有立刻要求得到她的回答,而是开口道:“我会陪着你。”
“总有一天,你会愿意告诉我,为什么。”
告诉我为什么不与我相认,为什么默不作声地离开的原因,我等着。
“我相信你。”他雪白的眼睫,像是扑闪的蝴蝶双翼,却在她心中掀起一道足以摧垮一切原始认知的飓风。
谢今爻想,她所有的猜测,都没能中。
没有动怒,没有囚困,只有信任,陪伴,还有温柔。因此,谢今爻心中甚至浮现起一层迷茫的慌乱。
苏不遮垂眸,认真望着她:“我只相信你说的话。”
所以我甚至不会去信我自己,因为就连我自己,也是揣测着你而已。
必须完整地交托自己的信任给这只看似没心没肺,实则敏感至极的羊。苏不遮知道。她既然无法向他走出一步,那么这中间横亘的一百步,都由他走——只要不将这只敏感的羊吓跑就好,哪里还管她向不向着他走。
夜风中,谢今爻有些睁不开眼睛。
半晌后,她干巴巴道:“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来没有人对她说过这些话,就连以前的他,也是腼腆内敛容易害羞的。
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这让她格外慌乱无措。
我该说些什么呢?她想。
苏不遮揉揉她的脑袋:“那就什么都不用说。”
他牵起她的手:“带你回去休息了。走吧。”
夜风中,雪豹轻捷地越过山石,带着背上的人一路行到宫中。他将她送回了她一直居住的小院中。
随后他带着她走进了房间,替她拆下了那条腰带。
腰带一松,周身的灵力如同复苏的春水一般潺潺流动。
腰带中的红线,自发自动地回到了他的手腕上,亲昵地盘桓。
小花铲子正挂在墙上,如今感应到主人,发出阵阵清越嗡鸣。
苏不遮轻轻抱着失而复得的羊,躺在床上。
他似乎有些累了,雪白的眼睫还带着一丝湿漉漉的露水潮气:“睡吧。”
谢今爻的心,也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也跟随着他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
天光破晓。
他睁开眼睛,怀中的温度,温热而熟悉。
浅浅的呼吸声,在胸口处。
她抱着他的手臂,依恋地偎在他身旁。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阿爻?快出来,有急事!”
苏不遮听出来了,是那只常常陪伴在她身侧的翠鸟。
他支撑起身体,垂眸望她一眼,随后起身,整理好衣裳,推开了房门。
阿翠怎么都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他。
阿翠身后的东小鱼,却毫不意外似的,将目光转向另一边。
“魔尊......”阿翠震惊之余,几乎忘记了如何说话。
然而对方,只是扫了她一眼,如霜雪般冰冷的眸子转向她身后的东小鱼,随后露出个微笑:“早。”
等到他走远,阿翠才回过神来。阿翠按捺不住惊恐,对身后的东小鱼道:“天哪,死鱼,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昨天他不是才成婚吗?”
东小鱼无语,敲一下她的头:“你脑子里天天都是些什么啊。”
“可是......”阿翠正要反驳,便被东小鱼截过话头。
东小鱼道:“你忘了,我们来找阿爻是有正事。”
“对哦。”阿翠后知后觉。
她向着室内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呼唤:“阿爻?”
床榻上有个人,只是那人没有理她。
阿翠心中出现一个更大胆的想法。
她回头惊恐脸:“东小鱼,阿爻她该不会被魔尊给杀......”
东小鱼面无表情。
阿翠这才发现东小鱼的表情里充满了无奈的鄙夷,他戳一下她的背:“你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阿翠蹑手蹑脚地走进了屋子,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探谢今爻的鼻息。
好家伙,还有呼吸。
阿翠松了口气,晃晃谢今爻的肩头。
“阿爻,阿爻......”
谢今爻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睛,正对上阿翠一张放大的脸,迟疑了片刻,随后慢吞吞道:“吓我一跳。”
阿翠见她看上去还是正常的,放下一颗心,随后道:“阿爻,我刚刚看到,那个魔......”
此时,外头传来一声咳嗽。
阿翠后知后觉地回头,对上东小鱼那双蕴藏深意的眼睛。
阿翠及时地将话头收了回来。
“摸什么?”谢今爻好奇道。
阿翠忙道:“没什么。”
“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找我?”谢今爻揉了揉眼睛。
往外看,还能看到东小鱼的衣角。
阿翠这才想起自己所行的目标。
她慌忙抓住谢今爻的衣袖,疾声道:“阿爻,我们得快点回修界。”
谢今爻迷茫:“什么?”
阿翠急切:“北狐狸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