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不遮想要亲手打扮她。
他从未对任何人有过这样的热衷。但自从初遇起, 他便格外喜欢打扮她。
他过去曾经为她做了一双鹿皮小靴子,她蹦蹦跳跳地踩雪。脚印就像是印在他心中一样,让他想起便忍不住微笑。
终归是回来了, 不是吗?
侍者的手指动作轻柔地为她整理好衣裳, 随后在众星捧月之中,带着谢今爻坐在梳妆台前, 打开珠宝匣子,耐心地尝试哪一枚簪子更适合她。望着她镜中安恬的神情, 他不自觉地再度弯了弯唇——镜中二人的动作, 就如同举案齐眉的夫妇一般亲昵。
他日后也会这样, 亲自为她挑选衣裳首饰, 亦或是将最好的东西放在她面前供她挑选。他会亲自为她擦剑,为她洗手作羹汤。
已经没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战争了, 苏不遮虽然不知道她在躲什么,但是笃定地认为,他们之间只需要他走出那一百步, 走到她面前就好了。
她掀开眼帘,望向镜中, 与他相视。只那一望, 他似乎也就忘记了, 已经过了多少年。
如同初见。他想。
日光朦胧地透过窗户纸照进来, 像是点缀眉眼的天然配饰。安谧的光芒让这段时光如同脉脉流动的暖溪一般让人下意识放缓呼吸。
此时, 窗户处传来轻轻敲击的声音。
苏不遮抬眼, 瞥见那一丝翠绿的额羽, 随后一个侧身,将自己的面容转向另外一边。
谢小羊不会想那么复杂的事情,所以不会认出他, 但是这些妖界领主就不一样了。
幸而那妖界领主并未说什么重要的事情,也很快便离开了。
谢今爻无意望见镜中侍者一双含笑的眼睛,莫名觉得熟悉,却说不出来有什么原因。她费力地思考了一瞬,随后道:“你很好看。”
是一种模糊的好看的感觉。无关眉眼的好看。
侍者的手顿了顿,随后温柔一笑:“.....是吗?”
就是这种神态了,谢今爻抓住了那点相似的精髓。这个问句,这个神情,像极了猫咪。
谢今爻仔细观察着镜子中的侍者。阳光点染在“她”眉峰鬓角,像是山水云雾中拨开的日光,清朗而明亮。然而这是一双平平无奇的黑眸,和她一样的黑发。
分明哪里都不像,但是她又觉得哪里都像。
察觉到她审视的目光,苏不遮不动声色地挪开自己在镜中的影子,随后俯身为她换了一支珠钗。
他是万万不可以在谢小羊面前掉马的。
为了亲手装扮她而穿上女装这种事情,是万万不可能泄露的。
骄傲的猫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衣裙再往里头拢了拢。
谢小羊却突然转身,握住了他的手。
掌心里的手指,是温热的,甚至热过常人。
他看见傻羊歪了歪脑袋,皱紧了眉头,似乎有些不解。
随后她道:“你的手很暖和。”
“天生如此。”他笑道。
谢今爻手中的手掌摸上去格外熟悉,她指尖摩挲两下。对方并没有收回手指的意思,而是纵容她握在掌心。
随后她有些犹疑地问道:“你真不认识我?”
面前的侍者笃定答道:“不认识。”
甚至还追问了一句:“老祖宗为何一再问这个问题?”
“若是老祖宗怀疑我的身份,那又是将我怀疑成谁了呢?”
谢今爻摇摇头:“没什么。”
望着对方静待下文的模样,谢今爻想起,现在的自己,口中绝对不能出现“猫咪”二字,不然说不定就被怀疑,虽然猫咪不在吧,但是现在必须万事小心才行。
谢今爻想了想,觉得猫咪不可能在这里。
今日猫咪是新郎,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猫咪是那样的猫咪,他怎么又会穿上女孩子的衣服呢?
谢今爻自己将自己的猜测否定了,甚至觉得自己的想法极其好笑。
哈哈哈哈,怎么可能呢?
她又不是今天的新娘,他怎么会在这里呢?猫咪又怎么可能穿女装来给她打扮?
唉,笨蛋。
于是谢今爻毫无疑问地收回了落在侍者身上的视线,她轻笑了一声:“没什么。”
侍者含笑,状似无意道:“今日婚礼,来客并不多。”
谢今爻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声,脸皱得像是饺子:“唔。”
明显又没听进去。苏不遮单看她表情,都知道她在走神。
“不过也是奇怪,魔尊等了先夫人一百年,怎么就突然娶妻了。”旁边一位侍者悄悄道。
谢今爻默默垂下了眸子。
苏不遮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
这只软绵绵的羊,一如既往的软,她没什么精神地眨眼,随后闭着嘴什么都没说。
他掌心握着她柔软温凉的发丝,手中握着梳子,一点点细心梳理。意料之中,她什么都不会说。
但出乎意料的是,谢今爻开口了。
她掀开眼睫,淡淡道:“这是好事。”
苏不遮的手一顿,随后问她:“老祖宗觉得是好事?”
“成婚自然是好事。”她认真道。
随后她垂下眼睫,他看不见她眼底有无情绪,只听见她开口道:“他不能一直等着不会回来的人吧。”
“可是,魔主一直相信,先夫人没有死。”苏不遮低声道。
镜中的人神情未变。
忽然,她抬起脸,一张和谢小羊一模一样的脸上,却出现了一个半点不谢小羊的表情。
那是一个倏忽闪逝的疲惫表情。
是很累,很累的表情,像是黄沙中跋涉已久的旅人。
她轻声道:“斯人已逝,剩下的人,终究还是要继续前进的。”
“将自己困在已经离去的人留下的幻影里,”她继续道,“会很难受的。”
侍者沉默片刻,道:“有人离开了老祖宗吗?”
谢今爻忽然笑了笑,随后道:“很多,很多人离开了我。”
“如果我将自己困在了过去,那么会有更多需要我的人离开我。”
“如果先夫人没有死,却没有回到他身边的话,”苏不遮手指滑过她长发,“那就是希望他不要再等她了吧。”
谢今爻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随后,苏不遮问道:“老祖宗怎么看呢?”
谢今爻似乎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她思考了片刻,随后道:“也许吧。”
苏不遮手指微微一颤。
随后他镇定道:“不会舍不得吗?”
随后听她开口道。
“如果是我的话,不回来,正是因为舍不得。”
她的面容依旧如此冰冷,却更像是一尊雪娃娃。
她开口道:“那是没有结果的事情,所以不会做。”
情劫,何谓情劫?
渡成情劫,即为断情,如若无情,那么对方该如何是好?
未能渡成,就是死。自己死了,那么对方如何是好?
长老们算的卦象,是凶多吉少。什么是凶多吉少?可能是渡成情劫的过程凶多吉少,也有可能是渡劫失败的的死亡。谢今爻原本觉得自己不会在情劫上出任何岔子。但是,她垂眸,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她真的能为了渡成情劫活下来,抛下他一个人吗?
她想,我做不到。
已经抛下了一次了。不能再抛下他一次了。
那么,就要渡劫失败,然后死去吗?
那还是抛下他。而且,那样的结果,是面临末日预言的修界无法承担的。
正是因为舍不得,所以才要避免情劫的开始。
然而谢今爻听见自己身后那位侍者开口道:“为什么是没有结果的事情?”
“对于别人来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谢今爻平静望向镜中的自己,“但对我来说,那是天命,无法违抗的命运。”
“有什么命运是无法违抗的?”侍者微微一笑,“您看,就连不能以灵力修行的人,都能成为魔尊。”
谢今爻沉默片刻,随后道:“也许你说的是对的吧。”
“但是我不能冒险。”她说。
“为什么?”他问道,“是因为不值得吗?”
谢今爻摇摇头,随后道:“不是不值得。”
“是因为我不能死。”她上眼睑冰冷的弧度下,一双眸子平静地低垂,“而违抗天命,对双方都会是劫难。”
一百年前,她回到修界,看了很多关于情劫的记载典籍。她也想过能否违抗天命,但遗憾的是,并不能。
因为他们依靠天命给予的灵气而活,逆天命而为,注定迎来灭亡。
“就像是北方领主正在经历的东西?”他不动声色地问道。
她似乎惊讶于他的问题,但还是很有风度地告诉他:“是的。”
“看来您也曾经历过那些。”他颔首。
谢今爻默了片刻,一言不发地垂下眼睫。
随后她转移话题,开口道:“快一点吧。我还打算,抢......”
苏不遮的手指无意识收紧,青玉般的指节带着喜悦紧绷。
抢什么?
“抢在一百三十八来之前多吃点鸡腿呢。”
苏不遮面无表情,随后微微一笑:“好的。”
简直好得不得了。
谢今爻忽然背后一寒,对上镜中那双默然冷凝的漆黑瞳孔:“怎么了?”
“没什么。”侍者手中握着一把极其眼熟的木梳子,谢今爻也只晃了一眼,并没有看清楚那梳子的模样,便收回了视线。
苏不遮手中是她温凉的黑发,他默默从发根,一点都不慢待地梳到发尾。
这次他不念那劳什子的梳头歌,只是沉默地梳理着:“只是想起,似乎这次长老们并不能都来参加婚宴。”
谢今爻沉思了一阵,干巴巴道:“不来吗?”竟然也不告诉她的吗?
看见她困惑的眼神,身后的侍者也跟着惊讶起来:“老祖宗竟然不知道吗?”
谢今爻心中莫名空落落的。
看来她现在并不被子民们需要着。她悄悄想道。
“也是,”侍者温和道,“毕竟现在魔界修界和平,老祖宗并不需要多加操心了。”
所以你不用回去了。
他一双眼眸弯弯,像是天上的皓月。
终于,耗时良久,她终于梳妆打扮完毕。
为她穿衣选首饰的这位陌生侍者告诉她:“您需记得戴上礼冠。”
她才看见,面前还有个木匣子未曾打开,于是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此时,侍者们又开始为她涂涂抹抹,而那位先前侍奉她的侍者,倒是退到了一边去,再找不见踪影了。
谢今爻从未被这样细致得像是姑娘家似的伺候,倒是有几分新奇,不过这新奇也没持续多久,她就无聊地打起了盹儿。
终于,有人唤醒了她:“老祖宗,妆容已经好了,现在只需戴上礼冠了。”
谢今爻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随后头上便被戴上了个沉重的东西,她也不在意是什么了,起身道:“走吧。”
没想到参加一个婚礼都这么麻烦,她以后再也不想参加了。
出了门,便有一顶轿子已经等在外头了。
是笼罩着魔气的白色轿子,谢今爻并未坐过轿子,看见轿子四角缀下的金色铃铛,还有几分好奇地触碰一下。
随从们都带着微笑,俯身道:“还请老祖宗上轿。”
谢今爻很认真地告诉他们:“我可以御剑过去。”其实可以不必准备这些的。
然而随从们摇头:“不可,今日宫中大家都是步行或坐轿子。”
谢今爻思忖片刻,随后问道:“是吗?”她还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自然。”随从们异口同声。
谢今爻掀开轿子的帘子,坐了上去。
唔,总感觉哪里怪怪的,她漫无目的地想。
轿子颠簸了一阵,没过多久,她到达了目的地。
谢今爻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帘子外的光芒一寸寸漏进来,随后帘子被一只苍白的手掀开,青年眉目含笑,眼眸中像是落入亿万星子,温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