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修界的长老们确实有的忙了。
魔尊说, 两界的商业法律似乎有些出入,想要让两界的官员共同修缮一番。
魔界的灵气虽然不丰富,但是独特的自然资源对修界来说有着天生的吸引力。
比如魔界常见的一种菌类, 就是修界医修难以得到的珍贵药材。
这样一来, 两界通商法律修缮的建议,便足够让长老们喜不自胜, 自然无暇去顾忌谢今爻了。
总之,在他们看来, 老祖宗最近也越来越懂事, 让人放心了。老祖宗上次还主动对魔尊自称亲人, 会说漂亮话了——真是可喜可贺, 令人欣慰。
长老们整日在修法院中,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些什么。
修法院在王宫外侧, 加上修法院内部结构齐全,非常适合废寝忘食在其中办公,因此长老们和在修仙联盟时一样, 尽心尽力地被压榨着而且十分满足。
谢今爻和阿翠回到院子里的时候,东小鱼也气喘吁吁的回来了。
少年人脸上都是一层薄薄的细汗, 乍一来就歪坐在石桌前, 牛饮下一壶茶。
阿翠眨巴着眼睛望着他。
东小鱼终于缓过一口气, 第一句话就是:“我去打听了, 五日之后......”
“五日之后成婚我们知道, ”阿翠打断了他, “问题是, 为什么会这么着急成婚?”
这么仓促的重大决定,任凭谁都会觉得有问题好不好?
阿翠并非如同外表一般天真无邪不谙世事,她已经做了好几百年的首领, 怎么能不为魔界异常多思量?
魔界原本就和修界不睦,这位魔尊虽然自上位开始便对修界极其友好亲善,但是,这友好亲善,联系到小住的邀约,以及这突然的大婚——
任凭谁都会觉得不安。
东小鱼摆摆手:“我怎么也打听不到那位新娘是谁——据说就连准备的礼仪官都不知道那位新娘子的名讳容貌。”
“外头都说,应当是被魔尊金屋藏娇了。”
阿翠:“要是金屋藏娇,那他那几日在我们面前提及那位前道侣,怎么没有一点异常之色?”
这个问题的答案,纵然是身为人精的东小鱼也想不出来。
他目光掠过一旁与世隔绝的谢今爻,长叹一口气。
不对劲啊。
东小鱼到底还是觉得不对劲。
魔尊看阿爻的眼神,分明就是余情未了啊。
“可是,我看魔尊对那位白月光道侣,似乎是余情未了啊。”东小鱼喃喃道。
阿翠也觉得奇怪:“对啊,都已经等了一百年了,到底是什么人,能够让他立刻放下那位白月光?”
阿翠慨叹:“如果不是有问题的话,那得是有多喜欢那位新夫人啊。”
“不过,”阿翠正色道,“也不是没有被下了情蛊这种东西的可能性。前些日子,前朝余孽的刺杀不是被拦下了吗?看得出来他们还没死心,如果是前朝余孽,用什么东西控制了这位新魔尊......”
“也不是没有可能。”东小鱼沉思片刻答道。
“所以我们还是必须留在这里,以免出什么岔子,殃及修界和妖族。”阿翠笃定道。
她戳戳谢今爻:“阿爻,听见了没?”
谢今爻眼睫一闪,随后干巴巴道:“听见了。”
随后她皱着眉头道:“我想出门转转。”
阿翠叹口气,挥挥手道:“出去吧出去吧。”
东小鱼望了谢今爻一眼,随后道:“我陪你一起去。”
谢今爻点头:“好。”
东小鱼跟紧了谢今爻。
阿翠看不出来,他可是猜了个一清二楚阿爻和这位魔尊的底细。
他是看着阿爻长大的,知晓阿爻的性子——此刻她还未与苏不遮坦白,足以说明,她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在乎苏不遮。
一开始他以为阿爻是因为欺骗了别人的感情所以感到心虚不愿意承认。
但是阿爻看上去虽然没心没肺,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却分得十分清楚。
她自幼便被耳提面命教导成为修界的守护者,责任感极强,若是在前几日折子戏的提醒下,知晓了自己过去的行为是不负责任,那么一定会承认错误。
阿爻并不是这样逃避责任的人——除非,她选择了更重要的东西。
阿爻反应慢,性子钝得要命,他无法想象是因为什么让她这样机警地一味逃避。毕竟,在阿爻心中,最重要的似乎就只有修界的子民了。
可是,修界的子民,和她这个已经渡过情劫的对象之间,又能有什么冲突?东小鱼百思不得其解。
阿爻这样选,倒是有种彼死某活的感觉。东小鱼觉得有几分怪异,但他很快驱散了这个念头。修界的子民怎么可能遇上那种生死大危机?
不过阿爻和苏不遮现在,确实是一个死局——苏不遮守着自己的骄傲,带着被抛弃的委屈,等着阿爻主动承认她的身份,但阿爻又过分逃避。你追我逃的,谁也不肯多让一步。
可惜了。但是站在双方角度看,都情有可原。唉。
“阿爻,你没事吧?”他只看得到谢今爻的背影。
“我没事啊。”谢今爻眼睫一眨,回首露出小半张侧脸。
东小鱼叹口气,也是,他指望从阿爻嘴里打听出什么来呢,这孩子,问她有没有事,她永远只会说没事。
数百年之前还在和魔界打仗的时候,阿爻硬生生扛过穿过小腹的剑伤,还打了场胜仗。众人庆祝的时候,阿爻早早就退场了,东小鱼觉得不对,跟着她才发现她一拐一瘸的,身上还在涟涟滴血。
问她为什么不说,她说,仗还没打完,她是主帅,不能露出一点羸弱之态。
不过也正是这样,她才成为了修界子民口中的“神”,也成为魔军闻风丧胆的“老祖宗”。
东小鱼叹口气,他看过不少话本子,但是偏偏没有一个女主角的性子能和阿爻这种反套路的性格对上,以至于他都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和她说些什么。
阿爻并不是天生如此迟钝。
东小鱼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见阿爻的时候,她还是个半大小姑娘。
当时是她生辰,修界第一次对外披露她的身份,大肆宴饮,四方领主都来为她祝寿。
东小鱼在听闻修界找了个天才封闭培养的时候就觉得是个笑话——好家伙,不过是个孩子,怎能将那样的重任交托给一个小小的孩子?
那群老家伙疯了吗?不知道这样会培养出来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吗?
这么想着,他对还未谋面的小姑娘,便油然而生一种不喜。
当时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就坐在东小鱼的上首。东小鱼察觉到,她一直在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也看着自己,便更加不喜她。
那时候的长老们可和现在不是同一批,东小鱼离得近,听得清楚,那些长老嘱咐她:“小爻,不能笑,做得到吗。”
她乖巧地点头,随后说:“我还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呢。”她肉眼可见地有点兴奋,然而长老们忙着招呼宾客,没来得及听她说完话就离开了。
她也并不难过,很快忘记了这一茬,继续四处打量。
完完全全是个孩子样子。东小鱼看她一眼。
小姑娘眼睛又大又灵,看见少年哥哥看着自己,便全然遗忘了自己已经答应了长老不能笑,情不自禁地露出个漂亮的笑来。
她生就一双笑眼,不笑实在可惜。东小鱼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
可惜,逾越几百年,阿爻越来越少笑了。
修界为她制定了独有的规矩。
那是身为“老祖宗”的规矩。
同时讲话不能超过两句,两句加在一起不能超过二十五个字。
在大场面不能笑,遇到不明白的事情,颔首即可。
不能随意出门见人,需得好好修习剑术——后来又变成了,不能随意出门见人,原因未知。
东小鱼沉重地叹口气。
随后在心中冒犯地想到,说是神,说是老祖宗,不如说是把阿爻当做了怪物。那种用重重锁链锁着的,自幼开始驯养的,听话小怪物。
当年他和阿爻的初见之后,寿辰烟花放过,他实在不喜欢那时候的宴会气氛,便提前离席,结果在去后山时遇到了她。
小姑娘正蹲在地上,用一把小铲子挖坑。
她浑身脏兮兮的,她那时修为并不及他,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
东小鱼眼看着那小姑娘挖了个大坑,随后自假山后面搬出香油烛火,还有一麻袋子的纸币。
东小鱼挑眉,随后问道:“你在做什么?”
小姑娘回头,茫然看着他,认出了这位少年:“烧纸。”
他起了兴趣,踱步到她身后,蹲到她旁边,随后道:“给谁烧纸?”那些老家伙不是说她从未见过自己的父母吗?
小姑娘黝黑的眼一弯,看上去灵秀漂亮,然而说出的话却让东小鱼意想不到。
她说:“给我自己。”
“这样的话,下了地府,我也可以做一个有钱人。可以买很多鸡腿和好吃的。”
人还是个半大娃娃,竟然就有了提早烧纸存钱的理财计划?
他被她这童言稚语逗笑了,心中对她的不喜冲淡了几分:“小丫头,你才多大?况且,就算是你死了,以后也会有人为你建庙。何必自己来烧?”
“而且你想吃什么,难道他们不会给你买吗?”
她认真地看着他:“你不明白。”
她一直是个真挚的孩子:“建庙的话,那得是我能够保护我的子民的情况下。”
她抠了抠手指头,小声道:“万一我不行呢。”
她有点悲伤:“而且我已经辟谷了,长老们说我不能吃五谷了。”
她说话的表情真诚忧伤,看上去好笑又可怜。
但是他那时候就知道了,阿爻和别的孩子都不一样。
她已经被养成了一个特殊的,外表钢铁内里琉璃的,灵力的容器。
她知道的太少,但是每一份认知却超出了该承担的重量。
阿爻告诉他:“所以这是我每年给自己的生辰礼物。”
东小鱼顺着她的思路一想,随后道:“那怎么一想,我给你送的礼物也不是很有用呢。”
他当时只是随意找了份价值贵重的礼物罢了。
“不如我重新送你一份礼物?”
他微微一笑:“不过这得让我好好想想了。”
小姑娘在火光中的面容染上一层金红,她露出个笑:“好哦。”
有人在呼唤他,他便和她告别了。
他起身离开的时候,回眸看,便是她在火堆前,灿烂温暖,又孤独的背影。
纸钱飞起的白金色灰烬,散落在虚无的星空焰火之下。
送什么呢?他想。
看上去很孤单的样子。
那就送个能陪伴她的礼物吧。
于是,他在修界四处游玩的时候,看到了那只猫。
翡翠色的眼瞳,雪白的毛发,漂亮黏人又高傲。
他将它送给了她。
她惊喜万分的接过,明明是无数次见面了,但那是她第一次记住了他的名字。
后来他才知道,被她记住名字的人少之又少。
不过他能够理解——因为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流沙般易逝的人的名字,记住反而是一种伤痛。
“东小鱼。”她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东小鱼恍然回过神来,对上她的眼睛。
她带着点无趣道:“我想吃烤鸟。”
东小鱼打了个激灵,立刻忘记了方才自己对她的怜惜。
她飞身而起,随后对他认真道:“我们比谁抓的鸟最多。”
随后,她身后的霜寒,化为数十道虚影,对着天际的鸟群而去。
你确定你不是在发泄?
谢今爻今日心情的不舒畅,也总算彻底找到了缓解的办法。
*
而远处的亭中,身着雪色长袍的青年抬眼,望着面前木箱子里的雪白衣裙。
衣裙上绣着和他身着长袍相差不离的云纹,历久弥新。他手指一寸寸拂过,随后将其上的腰带取下,换做一根银色的新腰带。
那新腰带,带着璀璨而奇异的光泽,紧紧系在了衣裙之上。
这是苏不遮第三次大婚。
第一次,是在河谷中和她。
第二次,是在王宫中和她的灵位。
第三次,便是五日之后。
这是最后一次,永永远远——不能再让她有机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