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苍白的手, 将雪般浓灿的花朵一点点揉皱,捏碎。
汁液顺着他温凉的指腹一点点流淌到轮廓锐利的手腕。他垂眸,以干净的白绢擦拭干净手腕上的痕迹。
月色下, 他银白的眼睫一闪, 随后又是幽幽抬起,此时, 他身上的锦缎裁剪合体,雪白衣料上金色云纹舒展。正是那日摆放在房间里的衣裳。
手腕上的红线, 顺着肌骨的线条攀爬而出, 在月光下肆意盘桓。他一寸寸抚过那根红线。
他一直望着那扇窗。
窗是紧闭的, 因为夜晚的寒凉。
他想起这几日, 苏小花一次次敲响这扇窗,随后她会掀开窗户, 对着苏小花笑。
就像是——
以前无数次对着他笑一样。
夜色中,两点冷金色的萤光,一眨不眨, 不知在想什么,在杏花树下, 他久久伫立着。
晚风吹过, 花影簌簌, 片片坠落在他衣衫上。他沉默的雕塑回魂似的, 踏出一步。
第四天。
距离那夜醉酒, 已经过了四天, 她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
就像这期间的一百年一样。
没有答复, 不见踪迹。
他固执地没有治疗手上那个血泡,这明显的瑕疵停留在他的手背上——他要让她看见。
和当年初次从战场回来,留下那道擦伤的初衷完全不同。
他已经不再是那样好打发的少年人。
青年像是一棵沉默的树, 推开了房门。
倾泻的月光照在床榻之上,床榻上是一个小小的山包。
身为雪豹,夜视超常,他不需点灯,只是转身,把门掩上,随后走到了她的床前。
她一如既往地毫无戒心。
但是这在他眼里已经换了另外一种解释——并非没有感受到危险的靠近,而是因为,她太强了。
因为太强,所以毫无戒心。
他站在床头,于一片黑暗之中注视着那个小山包。
他蹙了蹙眉,没有看到她的脸在哪里,俯下身,掀开被角,这才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发顶。
又是一瞬间击中灵魂般的疼痛和震颤。
她细密的眼睫乖巧地搭在下眼睑,呼吸浅浅,双臂抱膝,将半张脸埋进了膝盖之中,因此成了小小的一团。
为什么要这样?
他明明是要来找她算账的——
露出膝盖的部分只有一双紧闭的眼睛。
这么睡怎么会觉得舒服。
他小心翼翼的将被角挪了挪,尽量不吵醒她的同时,为她通风。
他凝望着她的脸。
还是明天吧。他蹙眉咬唇。
这样鲜活的纠结在这一张冷艳的脸上,竟然有几分好笑。
他想,就明天吧。
她和他作息时间不一样的,雪豹习惯了昼伏夜出,她不是。
可是,为什么这么睡呢?
以前,他半夜醒来时,会看见怀里一张带着浅浅微笑的睡颜,她柔软的身体和他无限贴近,严丝合缝,温暖恬静。
是因为冷吗。苏不遮想到。
虽然现在是初春,但是她是很怕冷的吧。
明天得让人送点炭来.......
等等。苏不遮蹙了蹙眉。他明明是找她算账的。
于是他伸手,触碰到她的额头。因为被蒙在被子里所以格外滚烫的额头和他冰冷的指尖相触的瞬间,谢今爻皱眉,咕咕哝哝:“别弄我。”
苏不遮下意识猛然收回了手指。
心中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不能吵醒她。
就像是以前无数个去狩猎的清晨夜间,他轻手轻脚从她身边离去时一样。
时光穿梭不断,这些记忆,却意外地深刻,如同磐石上的刻痕,无法变迁。
苏不遮怔了怔,随后自嘲地笑了笑。
长线般放远的回忆,只要悄悄拉起一边,便会剥落于水面,露出所有潜藏的暗礁河川。
他又是在做什么呢?
这样反复地没有结果的试探,只会让人更绝望,不是吗?
简直可悲。他为之寻找百年的答案,竟然是一场也许是蓄谋已久的欺骗。
他的个性并非天生偏执,却因为百年前她的离去而变得顽固而偏激。
深碧的眼眸,落在她沉睡的容颜上,随后,他隔着一层空气,轻轻抚过她的脸。
似乎感知到这咫尺之遥的触摸,谢今爻眼睫一颤,随后迷蒙睁开双眼。
那没有实质的抚摸,停顿在了空气之中。
但苏不遮没想到,她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他,像是某种安静无害的野生小动物。
随后她露出了个笑。
如同枯木逢春般,他的胸腔中心脏跳跃地弧度,可耻地雀跃起来。
二人都没有说话。
谢今爻直起身来,苏不遮收回了手。
一时复杂的心绪,让他偏过头去。
没有想到,下一瞬,熟悉的温度透过衣料,撞入他的胸怀。苏不遮心头一震,随后下意识要推开她。
这是什么意思?
他就这么好打发吗?
随后是黏糊糊的软趴趴羊,蜷在他背后,蹭来蹭去:“今天也是带我出去看星星吗?”
最近,她梦见他的题材总是发生改变。以前每晚是和他一起看星星来着,上一次醉酒做的梦,是给他剪头发,这次又是他站在她床前。
苏不遮虚推了一下她,她贴得更紧,一双熟悉的黝黑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我忘记告诉你,我要抱你了。”
随后她干净利落地松开手。
那一瞬间,他似乎觉得胸口空了一块。
但下一秒,她在他耳边道:“我要抱你啦。”
随后,柔软的拥抱再次撞进他心怀。
太过温暖而熟悉,总是会让人想起过去的事情,而过去是一场幻梦——
苏不遮冷声道:“松开。”
谢今爻不解地眨眼:“为什么?”
熟悉的人,站起身来,冷漠地俯视她:“没有为什么。你不觉得,你应该给我解释......”
然而,对上那双伤心失落的羊眼睛,苏不遮剩下的话,就像是卡在喉咙里一样,再也说不出来。
谢今爻孤独地坐在榻上,垂眸抱紧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阴影。
她开口道:“你好凶。”
苏不遮心头一慌。
他是不是太严格了?她只是一个.......
等等。他为什么要想这些?
苏不遮忍住了没有再说话,只是冷淡地注视着她。
过了一阵,她偷瞄他一眼,随后悄悄伸出手。那手指像是小蜘蛛一样,慢慢地爬过来。
随后,勾住了他的小指。
心中痒痒的,像是无奈,又像是难过。于旁人看来深不可测的冰原上本就很薄的冰面,因此一点点融解。
她的手指抓住他的小指,摇晃着,摇晃着,像是撒娇的柔软的羊在他手上蹭啊蹭。
她小小声问他:“能不能不生气啊。”
心中那道高筑的围墙,一点点露出裂缝,岌岌可危,也许下一瞬就会轰然倒塌。
她捧起他的手:“你手好冷哦。”
他强忍着没有去看她。
她偷瞄他一眼,发现他神情不变,随后双手将他的手包裹住,随后放在嘴边呵气:“呼。”
春风掀开帘帐帷幕,惹得雪人都化了。
“我也好冷。”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中衣,此时被子都没盖,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能不能不生气啊。”
并不是每次都能梦到他穿这件衣服的,穿这件衣服的话,还是不要生气,好不好?
苏不遮没有说话。
“是因为太冷了吗?”她问他,更加努力地暖他的手。
他不回答。
“是因为太黑了吗?”她小心翼翼追问,随后点燃了烛火。
然而他还是不回答。
她忽然变得很沮丧。
她松开他的手,随后爬到床榻另一边面对着墙坐着。
纤细的背影看上去落寞又孤单。
但过了半盏茶时间,她又慢吞吞爬回来,坐到了床边。
那只缠人的小蜘蛛,再次爬上他的手指,一点点将他冰冷的手指包裹。
苏不遮闭上眼睛,头偏向一边,不愿看她。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她问道。
她很颓丧地继续道:“对不起。”
苏不遮的眼睫微微一颤,随后强忍着依旧合拢。
她默默地捂着他的手。
他想告诉她捂不热的。
再也捂不热了。
因为要保存那根红线,他再也不能站在阳光下,不能有常人的温度。
然而她坚持不懈地捂着他的手。
“这一只捂不热,那我们换一只。”她鼓励自己一般这样说道。
她捉住了他另一只手,随后顿了顿。
苏不遮不知道她为什么停下了。
随后,一滴微凉的液体,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苏不遮雪白的眼睫一颤。
谢今爻看见那颗血泡,突兀地在他的手上盘踞着,像是美玉无暇上的格外明显的一道裂痕。
她忽然哽咽道:“对不起。”
伴随着抽噎,她反反复复重复着那一句话:“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苏不遮的心,细细密密的伤口崩裂开来,为她再度流出鲜血。
“别捂了。”然而他冷漠地抽回手。
随后一字一顿地说:“捂不热的。”
“永远也不会捂热了。”
再也温暖不了你了,因为现在的我,已经再也暖不起来了。
“我暖不了你了。”
谢今爻茫然望着那双碧绿的熟悉的眼睛,如今那里头全是陌生的残酷。
她呆呆看了一阵,随后迅速擦了擦眼泪。
她露出一个难过的笑:“没关系的。”
她认真地将他的手捧起,包裹住。
“那就让我来暖你吧。”
“呼。”
简直是令人难以忍受——
他将她按倒在床榻之上,咬牙切齿问她:“我到底算是什么?”
既然是丢掉的东西,能够轻易舍弃的东西,为什么现在又要流泪?
为什么这么舍不得,却偏偏不肯解释?
为什么?
难道非要这样逼迫,来提醒他和她彼此之间过去的记忆,让两个人都难受,她才会说实话吗?
从一开始他就想问,在她心里,他到底算是什么?
动容之后,心中便只剩下恼恨和戾气——明明知道他曾经最厌憎被抛弃,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他?
这一百年,她可曾想过一分,他该如何度过?
没想到下一秒,她便伸手搂住了他的脖颈,将他往下一拉。柔软的东西触碰到他的唇,随后是那熟悉的舔舐啃咬,带着眷恋和难以言喻的欲色。
苏不遮瞳孔转深,随后,毫不犹豫地吻了回去。
谢今爻错愕,在这个吻里几乎不得喘息。
曾经温柔亲吻,坚定拒绝的人,此刻凶狠异常,攻城掠池。
这个吻不再是小心翼翼,而是带着血性和怒意,如同周旋在囚笼多日的猛兽,终于找到了那个困住他的笼子的唯一突破口。
随后涸辙之鲋一般,紧紧相依,不愿松手。
好凶。谢今爻想。
今天这个梦,真是奇怪。她竟然梦到猫咪这么凶。
明明她最近见到的他,也不是这样的啊。
果然是梦吧。
现实中的猫咪,明明已经是一朵忧郁的,安静的水莲花,或者是一只幽静,娴雅的白鹤。
美丽的水莲花扼住她的手腕,优雅的白鹤衔住她的唇肆意凌虐。
终于,这个血腥纠缠的吻结束。
苏不遮垂眸,望向她红肿润泽的嘴唇,和好奇的水汪汪的眼睛。
她没见过他这样,那双眼睛里写满了这一句话。
没关系,他想,他就是这样的。
他不可能永远做得到那样温柔地对待她的欺骗,抛弃,他不可能没有一点失望,愤怒。
他冷静地想。
看着吧。习惯现在的我。
不会再轻易对你心软的我。
随后他看见她闭上了眼睛。
苏不遮顿了顿,随后不可置信地发现——
谢小羊,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