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 今,爻。”
一字一顿,恍然大悟, 咬牙切齿。
谢今爻醒来的时候, 面前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她有些茫然地四望,险些以为自己失明了, 揉了揉因为宿醉而微微发痛的太阳穴,站起身来。
透过窗户外照射进来的弱弱光线, 她看见身侧熟悉又陌生的事物。
谢今爻:“咦?”
手边是熟悉的小木桌子, 脚边是熟悉的织机。窗明几净, 恍若隔世。
仿佛下一瞬, 有人便会推开门,神情温柔地唤她......唤她什么来着?
谢今爻想, 好像忘了。
随后她脚步轻快地走向大门。
先出去。她想。
然而,下一瞬,她的脚步顿了顿。
墙上挂着一幅画。
她难以控制地将目光落在那副画上, 随后,沉默不动。
她抬起了手, 一寸寸拂过画轴的边缘。
黑暗中, 画中的容颜对她持之以恒地微笑着。
非常的, 眼熟。
随后她顺手拿起了旁边的烛台, 点亮。
编着辫子的少女, 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融融笑意, 望向画外的人。她乌黑的发丝中, 缠绕着许多小小的细碎雏菊。她身侧簇拥着几朵烂漫的大脸盘子花。
然而少女的笑颜却比那几朵花更绚烂璀璨。
她笑得真诚坦然,极富感染力。
也极其让谢今爻瞳孔地震。
谢今爻的指尖,一点点迷茫地拂过那张熟悉得不可思议的脸。
随后, 是难以遏制的想跑。
她下意识再度四望周遭的背景。
偏偏一切手感真实得不可思议,木桌的纹理,破旧的织机,柔软的床榻——
桌上的花瓶中,甚至插在新鲜的无妄花。
谢今爻心神震荡了一阵,心中那唯一的念头被强化到盖过天地——
跑!
她好像知道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具体是什么她不太愿意去想,总之,先跑再说。
然而时间并没有宽容地给予她离开的机会,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日光倾泻进来,像是赏赐给囚犯临死前的最后馈赠。
门外,站着身形颀长的青年。他玄色衣袍,微微抬起的黑色伞面下,唯有露出的脸,和手指肌肤是莹白的,在一片墨黑中,显得宣扬夺目。
那两点碧色,深深而浓郁,像是暗夜风雪里潜伏的猛兽。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后缓缓开口道:“老祖宗怎么在这里?”
对啊,我怎么在这里。谢今爻想,我也想知道啊。
然而谢今爻莫名其妙地打了个激灵,随后慢吞吞回答道:“我喝醉了,好像走错屋子了。”
她诚恳而歉意十足地回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然而对方只是望着她,随后极浅极淡地弯起唇。
“是吗?”
面前的女子冷霜一般的神情足够刺心。
尤其是在他已经知道,她记得他的情况下。
一想起这个可能,他险些控制不住自己走火入魔。
他带着温和笑意,踏过门槛,步步走近她。
谢今爻下意识握紧了手边的霜寒。
稳住。她告诉自己,稳住。
他的面容并不因为过分昳丽而显得缺少压迫感,冰冷而无机质的眼眸,微微一垂,落在她一张宿醉过后,有些颓靡艳丽的面庞上。
偏偏那一双熟悉的弯弯笑眼,已经显露出模糊迷雾下最本质的模样——
那是一双线条冰冷利落的微微上翘的眼睛,因为眼睫外侧比内侧更纤细浓长,所以勾勒出更鲜明的轮廓,与此同时,也显得更冷漠。
正如她于外界的传说一般。
寿数绵长,身经百战——
不染凡俗,不落尘嚣。
字字句句都是戳心的刀子,没入心脏,红刀子出的同时,还能勾连出一片滚烫血肉。
谢今爻,除了那一把霜寒剑,什么都不会在意的无情剑。
谢今爻对上那双猜不透的眼睛,心头忽的突突跳了几下。
“不如再休息一下?”他状似无意道。
谢今爻摇头:“不用了。”
“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她有些不安地补充道。
见她一脸真挚,苏不遮险些被气笑了。
但他微微一笑,随后道:“不客气,毕竟为了两界的和平。”
谢今爻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实则心里只想快点走:“魔尊有情有义,信守承诺。”
她还是那么会夸人。
但见苏不遮并没有侧身让她过去的意思,谢今爻的心,终于再次虚得四面漏风。
“魔尊还有什么事吗?”她稳住了自己的表情,平淡问道。
与此同时,她迟疑片刻,望向面前青年的耳侧。
看见他宛如绸缎的长长银发,她脑子里飘过几个抓不住的片段,让她头痛欲裂,所以她下意识选择了不再去想。
毕竟,他的面容,和脑海里刻意遗忘的面庞,不能说是完全相似,只能说是一模一样。
好巧不巧,此时,方才被她触碰过的画卷,“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上。
而且,画轴咕噜噜滚到谢今爻的脚边。
谢今爻强忍着没有低头去看,但是不用看都知道,画面上那熟悉的面容正望着自己。
她自己都瘆得慌。
面前的青年俯身,动作极慢地拾起画轴,谢今爻觉得他捡画的时候,时间仿佛过去了一万年。
“看到了这副画吗?”他声音平静。
谢今爻老实点头:“看到了。”
见他神色不对,她求生欲极强地补充一句:“魔尊的画,栩栩如生,非常传神。”
可不是吗,刚刚把她吓了一跳。
见对方似笑非笑,谢今爻机警道:“这应该就是先夫人吧,魔尊有情有义,令人钦佩。”
青年目光落在面前的卷轴上,苍白的十指,一点点收拢画轴。动作细慢,如同对待易碎的瓷器琉璃。
谢今爻死去多年的良心,忽然挣扎着动了一下——随后被她按了回去。
她面不改色:“现在您和修界签订和平条约,我们便都是您的家人。”
怎么能说没有亲人呢。不应该啊。
她这么说,应该没错吧,毕竟一百三十八就是这么说的来着。
“所以,老祖宗,也是我的亲人?”他似乎对这个亲人的说法产生了兴趣。
谢今爻点头,面无表情的脸看上去分外真诚可信:“当然。”
只是他久久凝望着她的面容,让她浑身僵硬。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极浅极淡地笑了笑:“不是说,睹物思人吗?亲人……”
谢今爻这才想起,那一天他一直看着她,她听他说,他的道侣和自己长得十分相似问的话——睹物思人?
老祖宗吞了吞口水,抠手指慢悠悠道:“我似乎听见一百三十八在叫我。”
然而对方微微颔首,似乎极其认真地侧耳听了听。
随后,玄色的衣袖横在狭窄的门缝。
他弯起眼眸,笑了笑。
“似乎并没有,老祖宗兴许听错了?”
谢今爻欲言又止,随后坚定道:“是在识海里叫的,你听不见。”
苏不遮有些遗憾,随后道:“是吗?”
谢今爻从未如此讨厌过这两个字。
是吗,是吗。
充满着怀疑,不理解,嘲讽……和悬在人头顶的大刀没什么区别。
她依稀记得以前,他是不会这样说的——是因为,她不是“谢小羊”了吗?
谢今爻心里闷闷的。
苏不遮终于在那张脸上,看到了更多熟悉的表情。
只是,唯独没有愧疚。
真刺心啊。
不是记得他吗?
为什么?
他并非傻子,竟然连装也不愿意装得更像几分吗?
但偏偏,他还不愿意用更深的恶意的揣测她。
因为,谢小羊不会。
她那么简单的脑袋,怎么会想那么复杂的事情。
两个人之间,苏不遮只觉得自己快要将自己气死急疯。
与此同时,那根已经断掉的风筝线,终于拉扯着他,重返人间——虽然是以这种他不愿意面对的方式。
为什么要这样躲着他?
他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苏不遮胸腔内的阵痛不能止息。
看见她眼神下意识闪躲的一瞬,他闭上眼睛,试图调节自己的呼吸。
心平气和。
她胆子小,不能吓到她。
她一定是有苦衷的。
他现在需要做的,就是听她的解释——
然而,下一秒,谢今爻一个躬身,极其灵活地从他的臂弯下钻了出去。
谢今爻高声道:“我在这里!”
随后她跳过台阶,朝着一个方向奔去。
那一刹那,没顶的愤怒和悲哀几乎吞噬了他的心。
千疮百孔不为过。
他甚至连伞都忘记,就要直直冲进阳光里。
奈何手指才裸露到阳光下,一阵难以言喻的刺痛便让他咬紧了唇:“嘶。”
她明显听见了,动作微微一顿——但是她也只是顿了顿罢了。
望着她毫不犹豫在灿烂日光下离开的背影,他站在阴影之中,雪白的眼睫轻轻垂下。
一双幽碧的眼眸里,只有苍白手指上迅速泛起的红色血泡,还有她一去不回头的背影。
手指痛,不小心晒到的眼睛也痛。
寒风贯穿了胸腔。
为什么,不解释?
显得他像个笑话。
显得他没有尊严。
显得他......根本不重要。
黑沉沉的阴影和外头的阳光泾渭分明,像是她刻意划出的界限,“刺啦”一声,戳进他心里。
我受伤了,为什么,不看看我?
无名的火,伴随着浓烈的委屈,让他难以言喻地收紧了手指,只是执拗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