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宫的寝殿内, 幽幽的灯火,映照着床榻上人的容颜。
纤长的雪白眼睫在高秀眉骨的阴影中,沉寂地落在他下眼睑。
银色的发梢落在颊侧, 闪耀着细碎的荧光, 让他的容颜如同沉睡千年的神祇一般笼罩光辉,圣洁而不可侵犯。
然而于他气质容颜截然不同的是他的身侧包裹着厚厚一层黑色的魔气。
苏不遮又做梦了。
他见到了她。
她给他戴上花环, 对他露出一个微笑。
她站在无妄花海里,背对着他, 像是一场破碎的美好旧梦。
她俯身时, 那双眼睛依旧黑而明亮。而他与她近在咫尺, 却怎么也抓不到她的手。
苏不遮追着她, 追到了一片黑夜之中。
随后下一秒,是一辆失控的马车, 坠入了无边无际的墨色之中。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
“猫咪!”
“我好害怕!”
随后是她抽泣的声音。
“猫咪,你在哪里?”
他无论如何回应,都无法让她知晓自己的存在。
他无论跑得多快, 都接不住她坠落在自己面前的影子。
是他害死了她——
她再次在他眼前被打碎。
碎片溅起,刺痛他的胸腔。
在这场无尽头的噩梦结束后, 他掀开了眼睫。
面容清冷疏离, 一双幽碧瞳孔落向殿门口。
他身着玄色衣袍, 极其板正禁欲, 不露除了脖颈和手以外的皮肤, 明明生了一张极美的脸, 却被浑身可怕的压迫感冲淡。
是不会让人生出邪念的令人敬畏的绝对力量。
阿易自殿门进来, 便垂首道:“魔主,信函已送往修界,修界回复, 待两日之后,便会派人前往签署和平条约。”
他半跪下,呈上信件。
苏不遮在阶上,垂眸接过他呈送上的信函。
他因为常年不见光白得过分的指尖掠过信函上的字迹。
阿易叹了口气。
魔主对于谢瑶瑶的死执念过深,以至于对修界态度堪称十分亲和。
就连邀请修界的人来参加魔主尊位大典,修界的人并没有全部参与,魔主也没任何怒色。
苏不遮冷淡的声音像是极凉的一捧雪擦过他耳畔:“准备好,务必好好招待。”
阿易听见他微微有些哑的声音,抬眸便看见他微微皱眉揉了揉眉心。
阿易目光落向沉寂的香炉——
果然,里面的安神香又被魔主熄灭了。
苏不遮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惫懒:“阿易,都说了不要给我用安神香。”
用了安神香,做不了梦,见不到她的。
阿易无声地叹口气,随后恭敬道:“是。”
他退下去。
偌大的寝殿内,又只剩下了苏不遮一个人。
他走向桌案,将灯火点亮。
上一种能够带她重返人间的方法也失败了。
他恬淡地目光掠过这失败的一页,随后翻向下一页。
该尝试第十二种了。
他拉开玄色的衣袖,右臂上的未能完全愈合的伤口如同狰狞的蜈蚣盘旋在白瓷般的肌底上,他的皮肤是近乎晶莹剔透的白,看上去羸弱而病态,在幽惑的烛光下莫名有一种裂纹崩坏的美感。
随后他指尖凝聚起一丝魔气,魔气如同逗引蛇类一般,牵出一条细细的红气。
红气像是一条虚弱的小蛇,盘桓在他的指节处,眷恋地旋转。
青年声音温柔而低沉:“羊,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而此刻,远在灵山的谢今爻,忽然面色一白。
自灵魂之中生出的感召和陌生的温柔呼唤让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仿佛千里之外,有故人在遥遥呼唤她的姓名,召唤流离失所的游魂归家。
苏不遮低声念着远古如同歌谣一般磁性模糊的语言。
他垂眸念着的字句,如同化而有翼的灵蝶,腾旋扶摇,溯流而上。
随后灵蝶化为碎片。
那如同轻燕一般的感觉如同退潮一般散去,谢今爻睁开了眼睛。
她轻轻喘息。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似乎总是能感受到这种……呼唤。
此时她正身处修界一场宴会之中。
她只需坐在高座上,下望而不动,因此此时她的异样并未被任何人觉察。
苏不遮有些遗憾。
方才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可是偏偏触及的那一刻,那一股潮涌迅速退缩,如同藤蔓遇上铺天盖地的秋意,凋谢枯萎。
殷红的血线自他唇便流淌而下,他叹口气,对那缩回去的小红气道:“谢小羊,是不是那边太黑了,你害怕?”
红气摇头摆尾,也不知在说什么。
他用白绸一点点擦拭干净唇边的血珠,随后道:“没关系,我没事。”
谢小羊怕黑,他是在强迫她。他拂过那细细的红气,随后道:“对不起。”
“我再想别的办法。”
红气悄悄滑进他的衣袖,又开始在他的皮肤上游走。
为了保存这一抹将要散去的红气,苏不遮将自己的身体炼成了容器。
这也是他唯一修炼的邪术了。
苏不遮微微蹙着眉,闭上眼睛。
此时,有人叩门。
“主君,王都内抓到了一批魔狼残部。”阿易神色带着厌恶,“正准备潜入宫中,等待修界来人,将其刺杀。”
这群残兵用心之险恶。
如若他们刺杀成功,得之不易的和平又会被破坏殆尽。
“老规矩处理吧。”他甚至没有睁开眼,慵懒而华丽的声线如同破冰的河,“记得要从高一点的地方扔下去。”
阿易听出了他心情不悦。
望向桌案上翻开了一半的书页,阿易了然——这是刚刚失败了一次。
高一点。阿易明白苏不遮的意思。
自从谢瑶瑶死后,主君性情变得阴晴不定,难以琢磨,对待叛党和前朝余孽也越发狠厉。
最初跟随主君的时候,主君斩杀叛党和前朝余孽,祸不殃及五族外。但在谢瑶瑶死后,主君整个人变得极其冷酷无情,除了叛党和前朝余孽一律诛九族之外,他还创造了别的惩罚方式,而最为显著的处理手法就是,主君现在用在魔狼残部主要人物身上的刑罚,名为“坠刑”。
何为坠刑。
便是将人放在黑暗的马车中,使马车沿着陡峭岩壁奔跑,那人便会在马车的不断奔跑中,绝望等待死期。
所谓高一点,就是将悬崖的选址,选的高一点。
之前还没有“高一点”这个说法的时候,有个运气好的死刑犯,被挂在了树上。
阿易记得主君当时望着那吊在半空的死刑犯,怔怔看了一阵。
那人在上头挂了足足一个时辰。
随后主君问他:“阿易,你说,为什么他没有被摔死呢?”
阿易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只记得主君当时神情奇异,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令人迷惑的重大命题。
随后,主君了然:“是不够高啊。”
随后主君亲手将那死刑犯从树上取了下来,找了个更高的悬崖,将人丢了下去。
那声惨叫,戛然而止在躯体破碎之中。
主君满意了。
阿易头皮发麻:“主君,这是......”
苏不遮露出个困惑的表情。
他说:“没什么。我只是看见他,就会想到——”
“为什么她掉下去了,没有树枝挂住她呢?”
“太不公平了。”
“都是一样掉下去,死的竟然不是他,太不公平了。”他摇了摇头。
随后他淡然嘱咐阿易:“这上头的树,都砍了吧。”
......
阿易领命。
谢今爻早就被老头子们讲得昏昏欲睡。
终于,她作为镇场工具的任务完成了,谢今爻出了会场,四处乱转。
不知为何,她最近总是容易心慌。
起初长老们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惕,找来医修为她细细诊断。
在医修神情复杂,很不好意思地告诉他们,老祖宗最近吃得太多了,给撑着了,有点积食之后,长老们就断了她的粮。
所以她有了经验,有问题再也不会上报了。
几个同样出了会场的修士和她迎面对上,连忙打招呼:“老祖宗,近来身体如何?”
长老们提前就打招呼让谢今爻少说话,凡是有人问好,点个头就是。
谢今爻点了点头。
随后,她脚边传来一阵柔软的毛茸茸触感。
谢今爻垂眸一望。
那女修吓了一跳,连忙抱起那毛团子:“雪球,你怎么到处乱跑。”
据说老祖宗最讨厌猫了。
女修却见老祖宗怔怔望向那雪白的团子,神色似有动容。
女修一惊,心中暗想,难道传言有误?
但老祖宗面容依旧如霜雪一般高不可攀。
她沉思片刻,随后转身离开了。
女修心中不免遗憾——看来传言是真的,老祖宗真的不喜欢猫。
她悻悻然地抱着雪球。
身侧几个修士都说她好运。大师兄还责备她道:“早让你不要把雪球带上,老祖宗最讨厌猫一类的动物。”
“我出生那一年,老祖宗收了份生辰礼物,是只猫。那猫死后,老祖宗便厌上了猫。”
“啊?为什么呀?”
“还能为什么?举个例子,你收到了一把新奇的剑作为生辰礼物,然而那把剑没过多久就在众人面前碎掉了。你会如何?”
“啊,破剑。”
“这就对了,像是老祖宗这样强的修士,却收了一只不争气的短命猫,可不就像是这样吗?”
女修懵懵懂懂点头,随后道:“可是猫又不是剑,它是有生命的,不是武器啊......”
大师兄睨了她一眼,随后道:“在我们眼里是这样,但是以老祖宗格局里,你觉得,一只猫,和一颗尘埃,有什么区别?”
在老祖宗悠长的生命里,一切都是转瞬即逝的浮云罢了。
也是,方才看老祖宗的模样,的确是个极冷淡无情的人。传闻也说,老祖宗只痴迷剑道,对外物无情漠然。女修想通了:“师兄说得在理。”
是啊,老祖宗那样的人会将目光放在弱小的短命的东西上吗?听上去就像个笑话。
猫死了,她应该都不会眨一下眼睛吧。毕竟老祖宗的寿命那么长,就连他们,在老祖宗眼里,也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一片粉润的杏花花瓣飘落在她肩头。
谢今爻轻轻将花瓣拿起。
眼前又闪过什么模糊的身影。
谢今爻心想,我忘记了什么呢?
许久之后,她才从繁冗的记忆里寻到深埋的一双翡翠碧眼睛和方才凝望的眼睛重叠。
随后她了然。
想起那个人了。
曾经的,故人啊。
按照长老们算的日子,如果她没有提前渡劫,应当就是在这段时间内渡劫了。
不过她的情劫早在百年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她眨了眨眼,心想,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啊。
真好,现在修界四海升平,河清海晏。
那双模糊的眼睛,被覆盖上一层层雾气,再度沉入她格外悠长的记忆之河里。
如同石子,如同流星。
一百三十八见她不在,沿着路追了上来。
果然,在杏花林里找到了看花的老祖宗。
他擦了擦汗:“总算找到您了,您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
谢今爻回眸看他一眼,闲闲道:“我记得这里以前是桃花。”
一百三十八被逗乐了:“老祖宗,那花林子早十年前就被铲啦。”
谢今爻默了默,随后指尖拂过霜寒的剑身。
她不使用霜寒的时候,就会下意识把霜寒变成把小铲子挂在腰间。
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的习惯了,只是知道,这件事,她已经做了很多年了。
谢今爻问:“我依稀记得之前那个五十九说,他在这里埋了酒——酒也被铲了吗?”
一百三十八神色复杂地默了默,随后道:“老祖宗,之前那个五十九,嫁女儿的时候就把酒挖出来了。”
“桃花林被铲的时候,他外孙女都已经入灵山来修习剑术了。”
谢今爻点了点头,煞有其事道:“唔。”
谢今爻望向天上的流云,有感而发:“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见她似有愁思,一百三十八安慰道:“是老祖宗山河长春。”
谢今爻也没了下文,一百三十八看她的时候,她已经又默默蹲下身来挖土了。
一百三十八叹口气。
老祖宗就有这习惯,一旦无聊了就挖土。
谢今爻挖了一阵,觉得更无趣,随后站起身来,就往宴席里走。
一百三十八忙拉住她:“老祖宗,您先用个清尘诀。”
谢今爻怔了怔,随后望向自己沾满灰土的手。
陌生的熟悉感划过她脑海。
依稀记得,以前她的手,在挖了土之后是不会脏的,可以直接吃东西来着。
虽说是这样想的,到底手里的灰土是真的。她还是用了个清尘诀,这才走进会场。
进了会场,她才知道为什么一百三十八要四处寻找自己了。
她方才坐上座位,长老们就宣布了一条重要消息。
魔尊有意签署和平协议,两界自此亲如兄弟。
与此同时,魔尊邀请修界联盟人员一同前往魔界,以示友好善意。
不用打仗了。谢今爻想。
真好啊。
她下意识想找谁说话,却发现自己高座旁,并没有任何人。
谢今爻觉得有点无聊,又有点失望。
到底是为什么,今天她总觉得不太舒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