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不遮淋了很久的雨, 此时银色的发梢正滴着水珠。然而水洗过的容色,反而比往常更加鲜焕浓灿,就连此时透过湿漉漉眼睫的翡翠碧眸, 也莫名显得冰冷且香艳。
谢今爻回答:“有一点受伤。”
苏不遮神色冷凝。
是他们伤了她?
他刚刚看到了, 她手里是那条她准备送给他的红线。
少年面容上生出戾气。
“他们逼你,把这个送给别人?”他问她。
谢今爻眨了眨眼。似乎是在消化他这句话里的信息量。
随后长老们看见她迟缓地点了点头。
修界智囊团大惊失色!
不是, 这不是您要送的吗?
眼见有人要开口,谢今爻果断甩锅:“就是他们让我必须要送给别人。”
随后, 谢今爻传音入密:“压修为。”
长老们愤恨地照做了。
“他们要带你走吗?”他问她。
谢今爻面不改色地用袖子遮住自己总是忍不住抠的手指头, 与此同时一脸无辜地点头。
随后长老们听见传音入密里真诚的道歉:“对不起。谢谢你。”
有什么用啊!
苏不遮神色森冷地望着那可怜的冤大头。
随后他问道:“那红线到底是什么东西?”
谢今爻眨了眨眼:“唔......一种用来寻找我的有缘人的东西。”
猫咪的面色黑如锅底。
谢今爻听见他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他是你的有缘人?”
有缘人是他想的那种有缘人吗?
如果是的话, 他不介意杀了他取而代之。少年面容透着残忍和冰冷。
谢今爻极为真诚且狗腿地拉住他的衣袖:“不是。”
“可是你的红线亮了。”
谢今爻说:“它很随便的, 这是在乱亮,你看——”
她手指一点, 将注入的灵气放出去,红线顿时黯淡无光。
苏不遮好了。
他心想,如果他没有及时赶来的话, 谢小羊怕是要被这群人算计得渣都不剩。
“给我。”少年伸出手。
谢今爻怔住:“什么?”
“你不是最开始就想把那个东西给我吗?”少年脸颊绯红,极力遏制住自己不要撇开眼神, 只是专注直面地望着面前的呆羊, “那现在给我吧。”
谢今爻下意识将那红线往身后一藏:“等等......”
少年声音温柔而坚决:“给我。”
“除了我, 你还想给谁?”
谢今爻犹豫片刻, 小声问他:“我不能谁都不给吗?”
少年脸色难看:“你说呢?”
谢今爻慢吞吞地将目光转移到周围的长老身上。
长老们立刻吹口哨望天。
谢今爻急中生智:“这个红线是要给能带我回家的人的。”
猫咪不可能能带她回到她在修界的“家”。
苏不遮一瞬间明白了——谢小羊是在害怕周围那群老头。
伴随着那冰冷目光周转, 修界智囊团后背又开始发凉。
谢今爻看到他冰冷的眼睛, 拉住了他的袖子, 道:“猫咪,这是我的家人。”
苏不遮忍住了没有动手——这是谢小羊的家人。
于是谢今爻又体验了一次被他衔起来晃晃悠悠荡来荡去的体验。
谢今爻呆滞地悬在空中。
她看着自己飘来飘去的脚尖,深刻地思考着自己该怎么解决这个可怕的局面。
刚刚, 猫咪将红线套在了手腕上,随后对她说:“我会带你回家。”
他本想着,要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
她是娇生惯养的姑娘,他之后会带她搬去瘴气较少的魔都,会置办一座大宅子。他会让她过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她喜欢花,他就给她一片大花园。她以前是千金小姐,他就给她更好的。
但是他发现自己想错了。
她还是想回“家”。
那个没有他的“家”。
谢今爻被小心翼翼地放在地面上。
随后她听见身后的少年开口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家?”
明明声音和往常是一样的,偏偏谢今爻莫名打了个寒战。
“喜欢花园吗?我会给你修。”
谢今爻第一反应是觉得他不一定有钱修。她真诚地说:“不用了,太费钱了。”
苏不遮被气笑了:“你觉得我没钱养你吗?”
他走到她面前,对上她真诚的表情,顿时再度被气得咬牙切齿。
她是真觉得他没钱养她。
苏不遮道:“你以为这个河谷是谁的?”
谢今爻想了想,诚实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大自然的。”
苏不遮看着她黝黑剔透的眼睛,忍住了没有伸手揉她那张呆脸:“所以你才觉得我连花园都修不起?”
谢今爻点头,觉得他问得问题简直太奇怪了:“我们一直住在山洞里。”
她满脸都写着“难道不是吗”。
苏不遮并不在意生活在何地何方。
他只选择最有利于修炼的地方居住。毕竟在魔界,是力量至上。
但是他从来没想到,这样自强自立的举动在谢小羊眼中就是一个淳朴的“穷”字。
算了,这是他的问题。
谢小羊的脑瓜哪里能想得到那么多。
他对她太严格了。
谢今爻听见他轻轻叹口气。
“你想回的那个家,长什么样子?”
她要是实在喜欢,修个一模一样的自然是可以的。
谢今爻想了想,随后形容了自己的宫殿。
少年点点头,耐心问:“还有什么?”
谢今爻太久没回去了,也记不太清了。
她对猫咪道:“到时候你跟着我一起回去就知道了。”
随后她看见猫咪的脸色变得晴朗。
少年压住微弯的唇角。
她是准备带他回去的。
是他误会她了。
谢今爻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她坐在石凳上,剥开一块糖。
半晌后,少年眼眸里带着真切浓郁的笑意。
他说:“谢小羊,等到我回来,我们就成婚吧。”
谢今爻手一抖。
糖块,吧嗒一声掉在地上。
*
压抑多年的战争,终于拉开了残忍血腥的序幕。
谢今爻无法阻止他走向战争,也无法阻止自己走向他的对立面。也许在他戴上红线的那一刻,两个人就已经无法回头。
苏不遮离开的第三天。
之前谢今爻杀死了第一波前来挑衅的魔兵,魔界短暂偃旗息鼓。但随后在苏不遮离开的第三天,魔界忽然对修界发动突袭。
修界毫无防备,以为魔界和之前的数百年一样,被打压一次之后便不会再敢进犯。
火光映照天空。
硝烟晕染大地。
铁蹄浩荡,奔雷万里。长沙浮血,铁甲叠残肢,刀光破天光。
箭羽火蛇,如坠流星。惨叫声,尸体的焦臭,黑云压断了旌旗,剑锋狠擦咽喉,带出无数喷涌血线。
浩浩平沙,穿骨嘶吼,山川震眩,江河齐崩。
千万并骑,于浓烟中遮盖荒芜的原野,如同波涛海潮,密密麻麻压了过来。
犀角穿透天地,回荡于飞扬尘嚣之中。
“老祖宗!”
风雷声烈,天地金戈。
她面容上覆盖着银白的面甲。
如同遮天蔽日的黑雾中唯一的皓月。
“嚓”一声,雾破,月出。
一剑霜寒十四州。
*
一场惨胜。
营帐内穿行而过的医修,彻夜点着灯,无人在此夜入睡。
谢今爻疲倦的闭上眼睛。
她面颊上还有干涸的血迹,手指已经被霜寒剑磨破,右臂自袖管里潺潺留下涟涟的血。
医修想上前为她处理。
她睁开眼,淡淡道:“不用,小伤。”
太多人伤得比她更严重。
没有她应允,没有医修敢动她。
谢今爻觉得口渴,头昏脑涨。
她知道这是因为自己今天几乎透支了。
好累,她迷茫地想。
一百三十八上前来,不忍地问她:“老祖宗,您是不是太累了,不如进帐休息一下......”
伤员,医修,兵将,此刻齐齐看着她。
谢今爻掀开眼皮,平静道:“我没事,我不累。”
“不过是一场战斗罢了,”她淡淡垂眸,无意识抠手指,随后哑声道,“我已经经历过无数场这样的战斗了。”
一百三十八问她需不需要丹药。
谢今爻费力地摇了摇头。
她闭上眼睛,道:“不用,我没事。”
她不能有事。
昏昏沉沉之中,耳边似乎有人在说:“饿不饿?”
谢今爻在心里悄悄地回答:“有一点。”
“但是我不能说。”她小声补充道。
“你呢?”她问。
没有人回答。
她银白的铠甲上全是血雾尘土,此刻没有人为她擦拭干净。
谢今爻睡着了。
*
尸山血海里,苏不遮微微睁开了眼睛。
失焦的翡翠色眼眸在血红的眼睫下,显得更加妖异诡谲。
眼中是高阔的昏黄天空和直插云霄的狼烟。落日圆,衰草寒。
他低低咳嗽一声,咳出一口血。
他费力地将被压住的手从尸山中抽了出来。
随后他喘息一声,笑了笑。
他专注地望着手腕上那一条细细窄窄的红线。
在他鲜血的点染下,红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在他手腕游走。
还好......没丢。
他送了口气,将右手放在胸口,低低地笑了笑。
白日逐渐落幕。
他想,谢小羊现在在做什么呢?
会不会又在挖土,或者和那只蜜袋鼯一起玩?
他留了很多钱给那只蜜袋鼯,请她照顾傻羊。
傻羊,也和他一样,现在饿了吗?
他眼中倒映着星河。
幸好谢小羊不在他旁边,不然肯定要被他这副样子吓一跳。
幸好——
幸好他没死啊。
不然那只傻羊得哭成什么样啊。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