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今爻愣了愣,随后慢吞吞道:“好。”
其实不用掀开衣裳都能够看见伤势,他脊背上的伤痕已经粗暴地穿刺开衣裳,如同某种茁壮成长的力量蛮横的树木。
谢今爻看得更清楚了些。
猫猫的背比她想象中要不一样一些。
谢今爻摸过普通的猫,普通的猫的脊背柔软而松弛,像是软软的云团,融化的奶油。
谢今爻的手指触碰到那伤口,伤口上有萦绕的灵气,此时感知到她的存在,依恋地缠绕她的指节。
猫咪是脊背线条粗粝野性,薄薄衣衫下的肌肉熨帖而勃发,包裹着同样不容小觑的倚靠她的脊柱。
谢今爻很老实地告诉他:“猫咪,你伤得很严重。”
苏不遮低沉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热而喑哑:“你走吧。”
此时,伴随着一声压抑不住的闷哼和一阵战栗,谢今爻被苏不遮压倒在了地上。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随后想,他似乎昏过去了。
他没有灵力,能扛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而谢今爻并没有将他那一句“你走吧”放在心上。
片刻后洞内荧华漂浮,下一瞬,白衣美人俯下身去,将指尖落在他眉心。美人神情淡漠平静,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不容玷污,不容置疑。
然而她指尖冰蓝色的灵气,自他额头出飘散如烟。
谢今爻再度感受到自己指尖的灵力从他身体四面八方溢散出去。
美人皱起英气而秀丽的眉,喃喃自语:“还是不行啊。”
他只能依靠物理治疗。
谢今爻不会物理治疗。
谢今爻琉璃般的眼眸一转,望向外头一片冰天雪地。
照顾猫猫。她想,我应该照顾猫猫。
*
苏不遮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暖融融的火光和空空如也的洞穴。
傻羊不在。
应该是离开了吧。少年垂眸,虚弱的苍白面容上染上一层自嘲的殷红。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些什么。
期待她留下来照顾他吗?不可能的。
是他亲口让她走的,为的就是不要再让自己自取其辱。
因为自己不能以灵气修行,连母亲都放弃了他,她又怎么会留下,所以不如自己先开口让她走。
若非族类天生的狩猎优势,习性优势——魔族弱肉强食,他早就死在这里了。
苏不遮憎恶自己的弱小,憎恶自己的羸弱,同时憎恶着自己不切实际的期待。
还没被放弃够吗?为什么总是怀着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天生就是一个,有着这样恶心体质的魔族。他其实一点都不在乎上天给了他一条崎岖的路,让他不能如同他人一般以灵气修行。
他在乎的是,上天同时指给了他一条可耻的,仰人鼻息的修行方法,而只有那样,他体内才能灌入灵气,甚至于可以让修行一日千里。
可那样龌龊的修行方法,让他宁愿保持现在的弱小——宁愿被人抛弃,也不愿如此不齿肮脏。
他翡翠碧的眼眸落在火堆上,克制而冰冷,那么就习惯吧,习惯一个人,习惯被人抛弃。
这是你的选择。
随后苏不遮察觉到自己的伤口已经被处理过了。
傻羊竟然会处理伤口吗?她似乎是那种被父母宠爱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
他垂眸望向自己胸前那个绷带的结。
他脑海中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这样娴熟的手法——她经常受伤吗?
火苗烧得噼噼啪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同时,谢今爻哈着气,抖抖索索地走进了洞:“好冷啊——”
下一秒,她撞入一双翡翠碧色的眼眸中。
她的眼睛仿佛被擦亮的星火,灼而热烈地望着他,随后笑眼弯弯地跑过来:“猫咪,你醒啦!”
苏不遮胸膛处仿佛传来一阵春风拂柳的痒意。一切冰寒的东西都解冻,而他只是神色不变地望着她。
她没有走?
脉搏跳跃的弧度弹起一片隐秘的欢喜。
谢今爻在靠近他的时候想起了克制,生怕把小猫撞夭折了,于是减慢了速度,俯身轻轻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她身上还夹带着风雪寒气,冰冷的手指触碰到他的后颈,带起一阵奇异的酥麻。
“你没走?”谢今爻听见耳边他平静的声音。
谢今爻松开了手臂,席地坐在他身边,摇头晃脑,眉飞色舞:“本来走了。”
她看着那双冷冷淡淡的眼眸望着她,随后一笑。
“现在又回来了啊。”她的声音轻快,春日的鸟儿似的。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苏不遮心想。
不过,他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想,走了,还会回来的吗?
他从来没有想过。
父亲走了,不会再回来。母亲走了,不会再回来。
被抓住的猎物逃走了,不会再回来。他离开了过去的洞穴,不会再回来。雪离开了天空,不会再回来。河流离开了雪山,不会再回来。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会离开,不会回来——
“现在又回来了啊。”她这样漫不经心地说。
怎么会有人会回来呢?
怎么会有人选择回到他身边.......
不可思议,不能理解。
谢今爻又打了个哆嗦,她最畏寒,此处比原先的洞穴还要再高,自然更冷。
而苏不遮这才看见,她的裙摆边缘有被撕裂的痕迹。
因为那一块缺损的布料,她露出一截被冻得通红的小腿,不住微微发颤。
苏不遮垂首望向自己胸前包扎使用的绷带。果然,是她裙摆上的布料。
谢今爻此刻只能看见他平阔的脊背,带着血痕的紧绷肌肉,银色的发丝,看不清他的神情。
谢今爻想,猫猫被吓坏了,炸毛了。
于是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膝盖前不远处,那颗低垂的圆圆的银色脑袋,与此同时,她再度打了个寒战。
苏不遮听见她软而脆,轻快如同鸟儿的声音:“别怕,我看到他们已经离开了。”
但她似乎比他更怕,少年垂眸。声音都在发抖,可是竟然还在安慰他。
“你很冷。”他低声道。
谢今爻点点头,很真挚:“一点点。”她不会被冻死。
“坐近一点。”他抬起眼。谢今爻望着那只修长白皙的手将掌中握着的木叶扔进火堆里。
漂亮的猫爪子。谢今爻心想。
同时谢今爻十分欣慰,要知道,之前猫咪和她一起吃饭的时候,总是离她很远。
谢今爻笑眯眯地挪到火堆旁。
火焰跳跃下,她望着光影在他面容上跳跃所勾勒出的轮廓。
热烈的红色揉在他自身冰冷的色调之中,让他看上去如同湖泊里燃烧的雪。
*
二人在这个山洞度过了几天。
期间苏不遮不准谢今爻出去。
谢今爻每次想出门打猎,都会对上那双冷酷的眼睛。苏不遮对她说:“危险。”
你太弱了,会被吃得渣都不剩。
这倒不是吓唬她。没有动物能够在连续多天的暴雪下还能保证充足的粮食供应,现在正是最危险的时候——猛兽们都将出门狩猎了。
他不吃人,其他的魔兽可不会拒绝她这道送上来的美餐。
谢今爻企图说服他,自己是出门打猎,不是出门被猎。
苏不遮不会相信。她太过弱小,是个出门一脚踩进雪里都可以被埋到肩膀的小东西。而且,他的伤口虽然没有好,但是生存不会等待他伤口结痂。
谢今爻只能很无聊地坐在山洞里等他回来。
每次谢今爻都很想说,其实对我而言没有那么难的,就是五个脑瓜崩的事儿。
你要是愿意,还可以点菜呢。
但谢今爻不得不承认,作为一只魔兽,苏不遮的确很厉害。
他在没有任何灵力的情况下,能保证他们都能够吃到新鲜的肉食。
而与此同时,谢今爻也总算明白了,为什么苏不遮身上有那么多伤痕——他根本没有好完全的机会。对于猫咪而言,为了生存,一切都是不能等待的,包括伤口愈合。
而他的自愈能力更是强悍到可怕。
谢今爻目睹他在没有灵气的情况下受了重伤,没有任何高热或者感染的迹象,还能捕回三头羊。
谢今爻吃得欢实,夸奖他:“你真厉害。”
*
终于,暴雪过去,魔界迎来了和暖的春日。
谢今爻喜欢春天。因为春天有各种各样漂亮的香气扑鼻的花朵,春天有可爱的生灵自破冰的大地上苏醒跳跃。谢今爻喜欢春天那种生命力。
而暴雪结束,苏不遮也总算同意她出门了。
谢今爻穿着温暖的毛茸茸靴子踏出了洞穴——那是猫咪为她做的靴子。猫咪用岩羊的皮毛为她做了一双精巧的靴子——猫咪的爪子非常巧。洞穴在雪线之上,她踩在了经年不化的冻雪上。吱吱呀呀几声,她蹦来蹦去,脸上露出一点童稚的笑意。
苏不遮望着她的背影,少年冰冷的眼眸终于融化,透出点点不自觉的温柔。
苏不遮将要去狩猎,他不能一直跟在她身后。他掌心凝聚魔气,想以魔气为链接,知晓她的情况。
谢今爻忽的想起自己还未完成的任务。
“可以不用魔气呀。”小姑娘一本正经道,“可以用这个。”
她粉润的手腕上,是一条细细的红线。
苏不遮垂下眼睫,银发落在眉睫上,一时神色莫辨。
“这是什么?”少年压下心底不断浮起的疑虑,脑海中再次想到,因为朝夕相处而被淡化的古怪之处。
少年指腹触碰到那条红线,莫名胸口传来一种奇异的感召,让他接受那根红线的邀请。
他猛然警惕,瞬间收回手指。
谢今爻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
忌惮。
谢今爻非常不喜欢这个眼神,但那偏偏是谢今爻最熟悉的一种眼神。很多人都这样看她。
谢今爻以为猫咪是不会用这种眼神看她的。
猫咪在日光折射中变幻为冰蓝色的眼眸,也同样结冰一般望着那根红线。
那里面有着磅礴浩瀚的灵气。
同时,他嗅到那灵气力,有着和谢小羊极度相似的气息。
谢今爻雀跃的心情,不知为何变得低落。
她将背下来的台词,一句句重复。
“将它送给别人,别人就可以感知到我的存在。”
“我把它给你,你就能感知到我。”
谢今爻伸出手:“我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苏不遮望着她的眼睛,少女清澈的,琉璃一般的眼睛。
他本来应该很简单利落地拒绝她,但是他没有。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厌恶被任何东西掌控的感觉。但是面前是谢小羊,她如此坦然地,真实地望着她。
那是一双纯然的眼睛,毫无防备,清澈见底,却如同一个漩涡,深不可测。
“你是从哪里拿到它的?”他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