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忽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沈忆甚至没有勇气抬头去看季祐风的表情。
好一个沈聿!
沈忆觉得自己可能是上辈子欠了他的,所以这辈子他阴魂不散地追着自己讨债。
她木着脸,目视前方,轻轻地解释:“就是头晕,没站稳,真的……”
季祐风没说话,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只是一眼,仿佛一切已尽在不言中。
沈忆:“……”
这场接风宴最终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沈忆甚至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房间,直到她脚踩浮云般地走进屋里,看到了阿宋诧异的面容。
沈忆猛然回神。
她捞起茶杯,一口气灌下三大杯凉茶,最后按着杯口,砰地一声拍在桌上。
沈忆忍不住咬牙:“沈聿!”
——她非要找他问个明白不可!
亥时轮值换防后,沈聿在客栈里里外外都巡视了一圈才回房内。
推开房门的瞬间,入目一片漆黑,微弱的月光透进窗来,隐约能辨认出屋内家具的轮廓。男人的身形微不可察地紧绷了一瞬陈设,又立刻放松下来。
仿佛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一般,他迈进房内,回身缓缓关门。
在这短短的空当,黑暗中忽然响起人吹火折子的声音,随即,火光自指尖跃然而起,摇曳着映亮了少女明丽的眉眼。
沈忆坐在窗边的美人榻上,两根手指夹着火折子,随手点亮矮几上的油灯后收回手,撑起下巴,幽幽望向沈聿。
她歪头一笑:“兄长,晚上好啊。”
沈聿不徐不疾走到书案后,在竹筵上坐下,抬起眼淡淡地说:“这个时候来我房中,倒是不怕我误会了?”
“……”
一句话,少女衣袖下的手指瞬间攥成了拳头。
“沈聿。”她终于直呼他的名字,再不愿称他为兄长,“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男人愣了下,而后下一瞬,忽然笑了起来。
不是沈忆见惯的冷笑或讽笑,他似乎笑得极其愉悦。
沈忆蹙眉:“你笑什么?”
男人弯了弯唇:“你方才喊我什么?”
沈忆撇撇嘴:“沈聿。”
“什么?”
“沈、聿。”
“嗯?”
“沈聿!”沈忆的耐心终于耗尽,“你聋了?!”
男人忽然没有了回音。
沈忆冷着脸看过去。
室内仅点了她面前这一盏灯,明亮的光晕以她为中心扩散开去,愈远处愈昏暗。沈聿半侧着身子,单腿屈膝坐在离她几步远的书案后,手臂随意搭在膝上,深邃面孔在灯火里半明半暗。沈忆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望见他一双漆黑的眼眸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眸底深处,似有火光。
她不由怔了一瞬。
也不过是一刹那,男人便已错开了眼。
他嗓音一如既往地淡漠,漫不经心反问她:“我能安什么心?”
沈忆冷笑:“少废话,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自己清楚。我只问你,我是喜欢季祐风也好,是想嫁给他也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给我使绊子?”
沈聿垂着眸提起桌案上的茶壶倒了杯茶:“季祐风要参与夺嫡,你现在嫁过去,万一来日登基的人是瑾王,你以为你还能有活路?”
沈忆皱皱眉,刚要开口,却又听沈聿道:“你无非是想借他的权势,以沈家在军中的地位,同样能帮你,你实在无需嫁他。”
“帮我?”沈忆一挑眉,似是很感兴趣的模样,“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就帮我?”
沈聿指尖摩挲着茶杯,平静地说:“随便你想做什么,都帮你。”
沈忆不由一愣。
“……”她歪歪头,一手托腮,笑道,“那,倘若我要杀掉皇帝呢?倘若……”
“我,要造反呢?”
“我说了,”男人的嗓音仍旧淡淡的,“随便你。”
不知从哪处窗缝漏风,灯火忽得狠狠摇晃几下,少女映在窗纸上的剪影随之晃动了一瞬。她一点、一点收起了脸上的笑。
良久,她看着沈聿,轻声问:“为什么?”
男人垂着眼,没有看她,过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开口。
“因为你是沈家人,”他如是说,“你是父亲带进宗祠、写进族谱的女儿,沈家的姑娘想要什么,自有沈家人来帮,断没有让你牺牲自己的婚事去换的道理。”
沈忆听着这话,心神一阵恍惚。
昏暗的屋内,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仿佛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她几乎忍不住想要相信他,相信这光风霁月的感人说辞真是他帮她的理由,相信沈家真的会将她视如己出,永远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身后,永远为她驱使,永不背叛。
这一刻,她真的,前所未有地,想要相信他。
沉默片刻,沈忆伸出手,啪地将油灯罩子扣上。
摇颤的火苗顷刻间安静下来。
沈忆站起身:“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谢谢你,但是,不必了。”
沈聿目光微凝:“你不信我?”
沈忆迈开步子往房门口走去,淡淡说:“很多年前,有个人也曾对我说,我可以永远相信他,我想做的事,他会帮我实现,不然我一个女孩子,太辛苦了。”
她背对着沈聿,看不到男人微变的神色,自顾自地道:“我相信他了,我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这样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地为我分担,不求回报,永远不离开。”
书案后,男人的身形隐没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少女的声音自始至终都很平静:“可后来他走了,没有告诉我为什么,甚至没有一句道别。从那之后我就知道,没有人会一直在你身边,你想要的东西,更永远不要寄希望于别人。只有靠自己得到的,才会真正属于你,没有任何人能帮你,没有。”
说到这,沈忆很轻地笑了下:“沈聿,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我不想依靠任何人,这是我一个人的事,与沈家无关,也与你无关。即便最后要陪着季祐风去死,也是我自己选的。”
身后自始至终沉寂无声,沈忆停了片刻,打开了门。
迈步出去的那一刻,她忽然又停下,微微侧过脸:“哦对了,还有件事。”
少女神色微不可查地冷了几分:“我想嫁给季祐风,不只是因为他帮得到我,还因为我,喜欢他。沈聿,如果你再故意挑拨我们的关系,下一次,我不会再这么客气。”
她关上门走了。
屋内,男人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静静面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眸呈现出一片暗沉的漆黑,没有一丝光亮。很久很久,他缓慢地阖上了眼睛。
沈忆慢慢走回自己房中。
一推门,阿宋立刻迎上来:“姑娘,宋一来了。”
沈忆抬眼看过去,只见窗边站着一男子,身高九尺,短发浓眉圆目,威猛精壮,夜行衣下,肌肉的线条隐隐隆起。
宋一和阿宋一样,都是自幼跟在沈忆身边的心腹,阿宋主要负责照料日常起居,而宋一和他手下的另十一人则组成了沈忆手下的一只秘密护卫队——宋十二卫。
过去几年里,沈忆出府时他们便负责秘密保护她的安全,她不方便出府时,他们还负责代她打理府外各项事务。
见沈忆过来,他单膝跪地:“宋一参见少主,帝巳城那边的人传来消息,问您是不是还要继续闹下去?”
沈忆走到盆架前,双手浸入阿宋早已备好的茉莉水中:“不必,用此事暂缓瑾王入主东宫的目的已然达到,让他们歇歇罢,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她顿了顿,而后问:“帝巳城的百姓们如何了?”
宋一迟疑片刻,垂下头如实禀道:“大体都还好,但魏军强势,即使咱们的人尽量护着,还是有十余人死伤。”
沈忆沉默一瞬,从铜盆中抬起手,拿过手巾擦着:“吩咐下去,将这些人和那三百自尽的百姓登记在册,妥善安置他们的家人,予以厚葬。”
宋一沉声应是。
沈忆又问:“瑾王近来可在帝巳城有什么动静?”
宋一道:“少主料事如神,据奴才的人查探,瑾王的人已经在试着销毁证据,掩去痕迹。”
沈忆冷笑了声,将手巾扔回木盘:“销毁证据,我倒要看看,这样的铁证,他要如何销毁。”
“盯紧瑾王的人,尽可能地将关键的证据保存下来,尤其是那些有他字迹、能证明他全程参与其中的书信往来。”
“是。”
沈忆又问了几句话,便让宋一退下了。男人打开窗扇,手臂一撑便轻巧跃上窗台,再往外一跳,瞬间便融入浓黑的夜色之中,没了人影。
没过多久,沈忆上床歇息,阿宋轻手轻脚地吹熄了灯,房间内陷入一片黑暗。
浓浓的困意袭来,沈忆很快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百金一匹的水蚕纱帐正朦朦胧胧地透出熹微的天光。
几乎有一间小屋子那般大的拔步床上,面容尚十分稚嫩的少女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坐在凌乱堆叠的云被中,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掀开被子下床,沈忆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将睡在床边的阿宋喊醒,悄声吩咐她拿上油纸包。
两人在一片安静中飞快收拾妥当,最后来到拔步床侧面,阿宋掀开一处隐秘的活动地板,便露出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密道口。
两人依次跳进去,小心从密道里将床板归位,毫无痕迹。
阿宋捡起放在密道口的油灯,用火折子点亮,然后在前面为沈忆引路。
这条密道她们已经来来回回走了很多次,都是出去玩,有时是溜出去逛灯会,有时是去满宴楼品尝新菜,其实并不陌生了,但这一次,还是有些新鲜。
因为沈忆这次要去的是一个没去过的地方,也并不是为了玩,而是为了见一个人。
这条从未走过的路异常崎岖不平,一路上脚底被凸起的石子胳得隐隐作痛,脚边还时不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似是有老鼠窜了过去。
好在,沈忆向来胆子大,什么蛇虫鼠蚁,她都不怕。
走了约莫不到两刻钟,密道开始变得狭窄,到了尽头时,阿宋先出去探路,确认没人后回来接沈忆。
两人从一片茂盛的灌木丛中扑腾了出来。
倒也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形象,沈忆随手扒拉扒拉衣服,拍拍手,倒是阿宋怀里那个油纸包,她翻出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
确认没什么损坏后,沈忆这才抬起头看向面前殿门上高挂的“和光堂”,翘着唇角露出笑意。
少女一扬下巴:“走,我们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羊尾的一章,,不要嫌弃俺,,,龟速码字慢爬,已经被触手怪基友锤爆了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