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过东西配殿,跨过垂花门,视野里,经行的僧人逐渐稀少起来。
再往里走一些,几乎已听不到人声,唯有佛塔顶荡下来的钟声。
这处僻静之所是护国寺后园,四时之景皆美不胜收,但轻易不对外人开放。
眼下,这门口便立了哼哈二将,门神般抬手挡住了沈忆和阿宋。
一人道:“翊王殿下正在此处,请姑娘避让。”
阿宋上前一步,罕见地露出笑意:“这位大哥,我们姑娘是沈家大小姐,昨儿来逛园子时不小心遗失了枚玉佩,可否通融片刻,让我们姑娘进去找找?必不会扰了殿下的。”
此人名关遥,是翊王的近身侍卫。听说是沈家姑娘,他忍不住多打量了二人几眼,看到沈忆时,眸中不由划过几丝惊艳。
但紧接着,似是想到什么,关遥不由撇撇嘴,把头摇得愈发坚决:“殿下一向不喜人打扰,姑娘请回吧,明日再来寻不迟。”
这侍卫的心思都写在脸上,沈忆一看即知。
这人只怕是想起来她那些不好的传闻了。
可她分明记得,沈非搜集来的罪状中,秦氏并没有买通翊王府的下人……难道她和沈聿的流言已流传的这般广,连翊王府的侍卫都听说了?
心头疑虑暂且压下,沈忆好脾气地开口:“你不去问问你家主子,怎知他不让我寻……”
关遥眉间闪过一丝不耐,打断她:“都说了殿下不见,你们快走吧!”
沈忆垂了垂眸。
没想到,如今想见季祐风一面竟是这般困难。
她重新抬起眼,声线淡下来:“你莫忘了,我父亲去世之时,殿下曾亲临府中吊唁,还与我兄长沈聿密谈过。”
她之所以说出沈聿,其实是在赌,赌翊王还想拉拢沈聿,赌这侍卫能对他主子的心意揣测一二。
关遥顿了一下。
也不知是因为这话里的深意还是因为她眼中笃定的从容,他没能立刻反驳她。
关遥沉思片刻,颔首道:“姑娘稍等,容在下前去通传一二。”他立刻进园子去了。
沈忆看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不自觉揪住了袖口。
时隔多年,她和阿淮……终于要重逢了么?
脑子里忽而闪过许多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会是少年噙着笑意,弯起眸子唤她“阿野”,一会又是少年眉目冷淡地对她说:“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胡思乱想一阵,只觉时间过得飞快,回过神时,那侍卫已经走了回来,他侧身一让:“姑娘请吧。”
沈忆缓缓松开攥紧的袖口,沉默地迈开步子,跟了过去。
园子里种了些木芙蓉,已三三两两地凋零了,仅剩的几片娇艳粉瓣边缘焦枯着,无精打采地垂在枝头,在秋日斜阳下半枯半红。
荒芜花丛旁有座四角凉亭,四面挂着纱幔,其中两面纱帘拢在亭柱上,另两面半开着,细风拂过,层层缥缈的细纱后,一个男子披着件鸦青纹鹤大氅,自袖口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提起碧玉茶壶倒了杯茶。
沈忆忽然放慢了脚步。
恍惚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样惨淡的秋光里,她厉声斥退几个仗势欺人的张狂公子哥,一回眸,望进了一双阴郁幽暗的眼底。
那是沈忆第一次见到魏国四皇子季祐风。
少年的白袍上印着脚印,满身落魄,神色却很平静,似乎毫不在乎自己这幅狼狈模样,黑色的眼睛如一潭死水。
沈忆忽然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猎犬。那只猎犬打架的时候威风凛凛,常常满身血痕地回家,却从不向她卖惨装可怜,即使腿瘸了它也若无其事地从她面前路过。
鬼使神差地,沈忆朝他走了过去。
后来他们并排躺在琉璃瓦的屋顶上喝着酒,对着夜空互诉心事,在寒风呼啸中去结冰的湖面上钓鱼,然后指着对方满脸的眼泪鼻涕互相大声嘲笑。他们还在困顿的夏日午后,懒洋洋地在落满桃花的草地上睡午觉。
桃花飘落之时,少年轻轻吻了吻她的唇。
他以为她睡着了。
所以沈忆至今不明白,那个雨夜,当她站在少年的门外,半边身子都湿透,拍门的手掌几乎痛得麻木时,他为什么不肯出来见她。
彼时她没有想到,那是他们二人之间最后一别,从此以后,便各自音尘悄然。
过去五年里,沈忆不止一次在王公夜宴上见到季祐风,他身为无比尊贵的翊王殿下,到哪都是前呼后拥,而她不过是沈庭植收养的小丫头,根本没有机会上前。
况且……沈忆其实也并不想上前。
当年的事历历在目,她不是不怨的。
她甚至隐隐期盼着,有一日季祐风会偶然留意到她,认出她来,主动来道歉,求她和好。
可五年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沈忆甚至不知道季祐风有没有看清楚过她的脸。
这是时隔七年后,她以沈家养女的身份,因为某些事不得不站在他的面前。
他……会认出她吗?
这时,男人仿佛察觉到什么,侧眸望了过来。
沈忆不自觉屏住呼吸。
对视的短短一瞬,她竟觉得无比漫长。
耳边,石桌上滚起的茶水沸腾之声淡去了,响彻寺院的钟声亦模糊了,眼前只看得到男人温文尔雅的面容,浮起浅浅的笑意,眼中是透着疏离的温和。
沈忆听见他轻声说:“原来,沈家养女就是你。”
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甲深嵌进掌心,沈忆的声音竟在发颤:“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季祐风笑笑,温声道:“莫要误会,孤是说你同传言中一样,是位美人。”
是怕她误会。
并没有别的意思。
又听他说了句:“过来坐。”
男人随手拂了拂袖,不再看她,转过身重新坐正了。
沈忆怔怔望着他的侧影,一颗心仿佛掉下深渊,永无止境般沉沉坠落下去。
季祐风是没认出她,还是,不愿相认?
可,他怎么能认不出她?他又凭什么不愿相认!
突如其来的满腹委屈瞬间占据了身体每个角落,迅疾而猛烈,她溃不成军,鼻腔猛地涌起一股酸涩之气……沈忆立刻低下头,狠狠闭了闭眼。
没关系,沈忆对自己说,没关系。
七年未见,她容貌气质变化极大,季祐风认不出来才正常。再说……若非知道身份,她其实也不一定能认出他。
而且,现在她还有许多事没做,眼下并非二人相认的最佳时机,不是吗?
所以季祐风认不出她也好,不愿认也罢,没关系。
他们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她可以等,等到他想起她,等到他愿意和她相认……没关系。
少女眨了下眼,又眨了下。
可为什么,眼前景象忽然模糊起来?
心口不听话,又酸又闷,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她甚至不敢吸气。
可眼泪还是淌下来了,她无措地呆呆站着,都忘了去擦。
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哭呢?不仅狼狈,而且失礼。可她忍不住呀,哪怕只是余光里瞥见他一个模糊身影,她都觉得好难过。
七年前,他明明很喜欢她的呀,她被罚跪,他偷偷溜过来,还往怀里藏了两个香喷喷的大鸡腿带给她,胸口被烫的起燎泡都不知道。
她爱吃芫荽,还热心地让他品尝,他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她不知道,他向来对芫荽敬而远之,回去之后拉了一整晚的肚子。
还有她生辰那日,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根玉簪,簪子一端雕了张娇嗔灵动的美人面,正是她呢。后来才知道,他为了练雕工刀法,两只手几乎没有一块好皮了。
这些,他都忘了吗?
可他凭什么忘呢?七年前,明明是他不告而别,明明是他亲手将她推开,明明是他……对不起她。
他凭什么呢?
察觉到身后许久没有动静,季祐风回头看了一眼。
视线所及之处,少女一袭妃色烟罗裙立在夕阳下,单薄的身影被斜阳晚照拉得极长极长。她红着眼眶,乌黑的眼睛盈着泪光,任由眼泪簌簌落下,抿紧了唇,一言不发地看他。
季祐风不由怔了下。
他垂下眼,掩住了眸底不合时宜的情绪,沉默片刻,复抬起眼:“怎么了?”
这温和声线中带着几分遥远的冷淡,沈忆如梦初醒。
她声音很轻,仿佛风一吹就散了:“沙子迷住眼了。”
季祐风看她一会,说:“过来。”
沈忆摸出帕子,将脸上泪痕拭干净,定定神,这才迈开步子。
坐下之后,季祐风倒杯茶推给她,没有说话。
沈忆捧着温热的茶杯,低着头看着袅袅升起的丝丝热气,混沌的脑子一点一点变得清明。
她低声说:“抱歉,殿下,臣女失态了。”
季祐风看她一眼:“孤时间有限。”
沈忆呼吸一滞。
方才流的眼泪忽然变得可笑起来,心口仿佛被泼了一瓢数九寒冬的冰水,冷得刺骨,她前所未有地冷静。
缓慢直了直身子,沈忆深吸口气:“臣女此番求见,是为助殿下一臂之力。”
季祐风眉毛都没动一下,啜口茶道:“你倒是说说,孤哪里需要你相助了?”
沈忆道:“听说,陛下有意立瑾王为太子。”
季祐风眼睛一眯。
父皇属意瑾王为太子是这几日才有的消息,连他也是最近才得知,沈家没了沈庭植,竟还能掌握此等机密消息?
若是这样,他倒是要重新估量沈家的分量了。
沈忆求见时打的是沈聿的旗号,季祐风便问了句:“这是你兄长的意思?”
当然不是。沈聿都计划着迁居别地了,哪里还会管是谁当太子?要帮他夺嫡的,当然是沈忆自己。
如果季祐风和她相认,沈忆当然不介意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与他共谋一番事业,可他没有。
那,她也不会傻到将自己的真实势力和盘托出。
所以沈忆顺势点头说:“是。”
她接着道:“并且,沈家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殿下能考虑考虑。”
季祐风不动声色:“说来听听。”
“听说殿下还未娶妻,”沈忆轻轻一笑,“这正妃之位,不如就许给沈家。”
沈家只有一个待嫁的女儿,沈忆说的是谁,一目了然。
话音落下,只见一直温和带笑的男人,面上忽然隐隐现出寒色。
“不行。”
男人语气还是平和的,却隐含让人心惊胆战的威压:“想点别的。”
“怎么了?”沈忆皱皱眉,敏锐地问,“殿下讨厌我?”
谁知季祐风道:“孤不希望,孤将来的太子妃,是一个朝三暮四、心怀野望的女子,若你沈家必须要孤应了这件事,那沈姑娘还是回吧,孤没兴趣。”
朝三暮四?她何时朝三暮四了?
难道是之前她和沈聿的传言?翊王近身的侍卫都知道了,那他本人知道倒也没什么奇怪的。
沈忆立刻道:“殿下可能是误会了,臣女和兄长并非如传言那般——”
“是吗?”季祐风径直打断她,“若果真如你所言,为何你兄长也觉得你对他图谋不轨?这,可是孤身边之人听你兄长的贴身长随说的。”
沈忆倏然收声。
竟是沈聿说的。
竟是沈聿!
沈忆暗自磨牙,同时观察着季祐风的神色,面不改色地道:“殿下明鉴,臣女对兄长当真只有兄妹之情,实在不知何处惹得兄长误会,改日定会向殿下解释清楚。”
为今之计,只好日后再同季祐风商量成婚一事,这话题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沈忆立刻转了话头:“此事是臣女唐突了,还望殿下恕罪。殿下如今应已明了臣女的来意了?”
季祐风掩唇咳了两声,淡淡道:“瑾王有父皇偏爱,身体更比孤强健百倍,你们却来帮孤,为何?”
沈忆一挑眉:“殿下似乎不太信我。”
“但没关系,”她随即莞尔一笑,霎时如天光破晓,眨眨眼说,“也就这几日,臣女会给殿下送上一份大礼。”
季祐风的视线不自觉地停在她面庞上。
少女眼中仿佛有光,神采奕奕,明媚张扬,肌肤红润细腻,唇瓣饱满。
季祐风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大病初愈后睁开眼时看到的第一束日光,彼时正是雪后初霁,阳光只有淡淡的暖意,他却觉得无比灼热明媚。
他静静看她片刻,移开了目光。
沈忆跟在季祐风身边,一同出了护国寺。
时近黄昏,淡蓝色天幕上已经挂起半透明的月亮,四五点寒鸦立在枝头,香客们大多已经返程归家,寺门前仅剩稀稀拉拉两三辆马车。
沈忆同季祐风道别,准备送他上马车。
这时,沈府下人忽然跑出来,满脸焦急地道:“大姑娘,马车的马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方才突然开始呕吐,现下已站都站不起来了!”
季祐风抬起的脚顿了顿,落了回去,他看向沈忆。
少女不辨喜怒,只淡声道:“回府上自行去领罚,现下可还有别的法子能回府?”
那下人嗫嚅道:“要么借两匹马,要么,小人去附近庄子上买两匹,只是这地界偏僻,只怕要花上不少时间……”
如此,那最好是借两匹马了。
可说起来容易,谁家出行会多牵几匹马呢?只除了——
沈忆“别无选择”,只好看向季祐风,满脸无辜:“翊王殿下,不知可否……”
季祐风看着少女眼中明晃晃的算计,不知怎的,竟并不反感。
他以拳抵唇咳了声,温声道:“上来吧,孤送你回去。”
沈忆笑眯眯地说:“殿下真是好心肠,既然这样,臣女就恭敬不如……”
话没说完,视野里,猝不及防地闯入一玄衣男人。
说“闯”并不确切,因为沈聿似乎早就站在那里,已不知看了多久了,只是沈忆才注意到他。
男人神色寒洌如冰,两道锋利目光仿佛将她钉在了地上。
沈忆眼睁睁看着他朝她大步走来。
不知怎的,心中猛然升起巨大的无措,她一时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了,只在极细微的间隙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茫然的念头:他为何会、会出现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嘤嘤嘤困死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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