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目光相触的一瞬间,少女的眸色似乎陷入了迷惘,她嘴唇嗡动。
“……是你吗?”
“你来了。”
“你没有死。”
她立即起身,赤着脚跑到他身前,像个小孩子那样,仰起脸极轻地朝他笑了下。
那笑容充满了哀伤和眷恋,似乎一触即碎。
沈聿的手指微微颤了下。
可下一瞬,沈忆的眼睛忽然迸射出恨意。
“你没死!”
“给我去死!”
少女扬起手中的木簪,朝男人的脸狠狠刺下。
沈聿瞳孔骤缩,反应极快,立刻抬手攥紧她的手腕。他的声音威严有力:“都出去,关上门,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准进来。”
大公子发话,白露立刻听话地出去了,阿宋却还站在原地没动,看向沈聿的眼神甚至隐含警惕。
阿宋是自幼跟在沈忆身边的心腹丫鬟,严格来说,并不是沈家的下人,她的主子也并非沈聿,而是沈忆。
沈聿刚回沈家,自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可他却也没问,似是并不觉得奇怪,只道:“我有法子让她恢复,出去。”
不知为何,阿宋下意识想要相信这位沈家大公子,她踯躅片刻,一咬牙,还是出门去了。
砰的一声,木门紧闭,只剩了他们两人。
男人回过头,垂下眼,缓慢地对上了少女通红的双眸。
手掌紧紧桎梏着她奋力挣扎的纤细手腕,沈聿心头逐渐浮现出一个惊人的猜想,他缓缓吐出几字:“……我是谁?”
“你是谁……”沈忆的目光毫无焦点,她喃喃着道,“你是沈庭植。”
“你是沈庭植!”
她恨声重复,泪水夺眶而出,眨眼间滑落。
手指猝然一松,木簪当啷掉落在地,沈忆泣不成声:“你没死,你怎么不死……我想让你死的呀,可今天看见那群王八蛋羞辱你,我真的好生气呀,我恨不得杀光他们!让他们去地府里给你磕头赔罪!”
男人眸色蓦然一深,手掌遽然收紧,瞬间在少女细白的手腕上印下了一道红痕,沈忆忍不住吃痛一声。
任谁听到养妹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抱有如此复杂矛盾的情感,都必然会心生警惕,非问个清楚不可,可沈聿竟什么都没说。
他沉默着,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她的手腕。
少女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哭得肩膀抽动,像一头小兽,可怜又凶狠。
男人站在她身前,修长挺拔的身影凝固一般,一动不动。他寂然无声地凝望着沈忆,眼眸深处似有暗色翻涌。
良久,他俯下身缓缓伸出手去,将她抱起。
身体骤然腾空,沈忆似是愣了一下,可眼神立刻便恢复了之前的凶狠,偏过头,张口狠狠咬上了男人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指。
她也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只一口下去,男人的手指便见血了。
沈聿隐隐皱了下眉,却没说什么,他稳稳抱着她走到床边,将人放下,给她盖上锦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咬那一口将恨意发泄了出来,沈忆竟没有反抗,板板正正躺着,只从锦被下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看起来格外乖巧。
沈聿低声道:“睡吧。”
她听话地闭上眼睛。
沈聿走到一旁坐下,双目轻阖,低沉的嗓音缓缓响起:“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这诵经声不徐不疾,带着安抚一切的慈悲意,床上紧缩眉头的少女渐渐松缓了神色,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阿宋守在门外,只听见里头女子的哭声逐渐微弱,而后响起了沉静平缓的诵经声。
过了大约两刻钟,门从里面打开,出现了沈聿的身影。
阿宋立刻迎上去,低声道:“公子……”
沈聿转身合上门扇:“她无碍,已经睡着了。”
阿宋赶忙行礼,感激道:“多谢公子。”
二人走出一段距离,沈聿在廊下回身问她:“沈忆的病,是从何时开始的?”
阿宋不禁迟疑,说到底,沈聿不过才认识姑娘短短一两个时辰……
男人淡淡眸光扫她一眼,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我出家六年,寺中住持精通岐黄之术,尤擅奇病怪症,我师从于他,虽不敢称精通,却也能诊断一二。”
原来是这样。阿宋便如实道:“六年前。”
男人似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就被掩去了。他声音淡淡的:“这是伤魂症,一种癔病。以后,每月初去我那里取药。至多一年,便可痊愈。”
阿宋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愣住了。
等她回过神想要道谢时,沈聿已经带着长随走远。那道修长的身影,缓步走进了萧寂无边的秋光之中。
沈忆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境的开始,竟是那件被她刻意遗忘的事。
那是五年前,她初入沈府之时,沈庭植有意将她介绍给大魏的权贵圈子,大大小小的宴席都带着她。沈庭植看重她,那些显贵自然不会傻到不给面子。
只除了桓王。
梦境里,那些伤人的话都模糊了,只有桓王那个盛气凌人的白眼,深深印在了她的眼中。
那时她脾气差,更不懂收敛,被羞辱便直接骂了回去,熟料竟激怒了桓王。
他径直一个巴掌掀过来,她躲不及,闭上眼想着挨一下就挨一下,待会扇回去就好了。
不曾想身子猛然被人往后拉了一把,然后只听“啪”一声惊响,她睁开眼,竟看到一个高大身影严严实实挡在她身前。
她从不认为沈庭植会和她这个养女之间有多少情分,更何况以当时沈庭植的身份地位,所有皇子见了他都得规规矩矩的。
可沈庭植为了护她,让桓王出气,竟生生挨下那一巴掌。
她当时愣了很久,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难受极了。
因为她本应恨沈庭植,而现在,却好像欠了他。
之后,她决定忘掉这件事。
可如今梦回当年,竟历历在目,她甚至清晰地记得那天沈庭植穿的是一件墨色绣狮圆领袍,记得他温声向那个蠢货道歉,记得他回头看她时,眸中的安抚和歉疚。
她还断断续续地梦到,他手把手地带她读兵法,字字详实,极具耐心。
梦到他为她三顾茅庐,终于请出一位武学大家教她这个大龄徒弟。
梦到他临死前握着她的手腕,唇角带笑,对她说:“忆姐儿,爹希望,爹死之后,你能过得开心一些。”
当时她心里怎么想的?
哦,她当时想:你死了,我当然要过得比以前开心。
可她错了。沈庭植死后这三天,她每一晚都噩梦缠身。
梦里反反复复都是漆黑的夜,远处火光冲天,脚下尸山血海,可下一瞬,眼前又是沈庭植温和平静的面容。
她恨沈庭植,她应该恨的,她只能恨。
他死了,她应该开心,她只能开心,甚至她设法进入沈家,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可在听到桓王恶意污蔑沈庭植时,她会控制不住地生气,会不管不顾,拼着激怒桓王也要为他一个虚无缥缈的名声辩驳。
她恨沈庭植,恨不得他去死,可他死了,她却觉得难过。
她甚至听不得有人骂他一句、辱他一声。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
只是,这样的认知竟没有将她的脑袋撕裂开来,闹个天翻地覆,随后的梦境,竟异常地安稳祥和。
沈忆睁开眼,盯着床幔片刻,后知后觉地抚上脸颊。
指尖一片冰凉的湿意。
手指颤了颤,终是妥协般垂落下去。
她坐起身,唤阿宋进来。
“我又发病了,对吧。”她虽然没有发病时的记忆,屋内也毫无变化,可她了解自己。
阿宋只好点头。
沈忆又问:“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以往每次发病醒来,她都头痛欲裂,无一例外,有时还会身上多出几个伤口。
后来沈庭植为她特意布置过疏云院,即使发病她也很难伤到自己,伤口便不常见了,可头痛总是难免的。
像这次,真的仿佛是只睡了一觉一般的情况,前所未有。
阿宋知道瞒不过沈忆,也无意瞒她,便将沈聿来诵经和每月取药的事情都说了。
沈忆听完,挑了挑眉,似笑非笑:“难不成这沈家人,是家传的好心肠。”
冤有头债有主,她只恨沈庭植一人,无意迁怒于沈家旁人。
沈聿主动为她治病,她没理由拒绝,便嘱咐说:“那药若验得无毒,就拿给我吃吧。”又低声嘟囔了句,“只盼着不要太苦。”
她躺回床上:“你下去吧,我再睡会。”
也是奇怪,她这次发病后,大有几分胸臆开阔之感,原先郁结于心的繁杂思绪,都淡然了起来。
她恨沈庭植是真的,她念着沈庭植对她的好也是真的。
人活在世,终究不能被一个恨字蒙蔽所有,更不能因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就这样吧。反正,人已经死了。
而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梵音若真如此奇妙,她改日也要拜读一二。
睡着之前,沈忆迷迷糊糊地想。
是夜,沈府的熙光室灯火通明。
沈聿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卷古旧发黄的医书,眉眼专注。许是看累了,他放下书,伸手去拿茶盏。
抬眼时,刚好看到摆在书房正中央的乌木花几,上面的盆兰幽香婀娜,数十年如一日,仿佛不曾变过。
这是母亲在世时,最钟爱的兰花盆景。
思绪瞬间被拉回了那段少年光景。
那时,母亲健在,父亲还没有续弦娶白氏。
那时,他个头还小,够不着这张练字的紫檀书案,需得端端正正地站在方凳上,挺腰收腹,沉肩悬腕,一笔一划地练字。
其实是很累的。可父亲向来要求严格,沈聿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常常一个时辰下来,最后手抖得笔都拿不住。
只是那个时候,母亲会坐在南窗下,看着书安静地陪他,练得手酸时,母亲会抱他在怀里,轻揉他掌心。金色明媚的光线映进窗来,母亲洁白的面庞温婉宁静,整个人仿佛在发光。
那时,哪怕再苦再累,只要得母亲一声温柔的关切,或是父亲难能赞赏的微笑,沈聿便觉得什么都好了。
可如今,在这样一个无边萧萧落木的清冷秋夜,偌大书房中,不见熟悉身影,便只有他。
在母亲病逝后第十三年的秋天,他的父亲也离开了。
这世间,从此仅余他一人。
独坐良久,沈聿阖了阖眼。
再睁开时,眸底又是一片清明。他重新垂下眼,看向手中医书,盯着一行字沉思起来。
“伤魂症,常见于大喜大悲后,需追溯诱发悲喜之人,取其血入药。”
他想得入神,全然没注意到身侧红袖添香,藕臂轻起轻落。
“公子,夜深了,仔细看伤眼,喝碗鸡肝粟米粥补补吧。”
一道女声柔柔入耳,沈聿随意应了声。
但随即,他便抬起眼。
明亮烛光下,美人臂挽轻纱,袅袅婀娜,颊飞红晕,眸泛秋波。
当真是,风光无限。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自《般若波罗蜜多心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