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三年二月初六的傍晚时分, 保康和他额涅到达五台山。
五台山,经过这么几年的发展,随着大清国的变化, 也有了自己的变化。
保康想起他临行和黄履庄几个人的碰面,面对熟悉又有点儿陌生的五台山, 满心期待有了“电灯、电话”的大清国, 会有的大变化。
当然,保康现在要准备好面对他师祖。
师祖, 肉眼可见地变老了。
保康鼻腔一酸。
保康在山下看到大喇嘛已经退居幕后, 朝廷已经派来新的大喇嘛的时候,更是心酸不已。
“师祖——”
保康一句师祖喊出来, 抱着师祖眼泪花花。
师祖轻轻怕拍小徒孙的背, 又是欢喜又是不乐意:“怎么还是小光头?师祖不是让你还俗娶妻再回来?”
保康鼻子抽抽, 声音哽咽:“就是要还俗,也要在五台山做还俗礼。”
师祖这才答应他上山。
保康擦擦眼泪,跟在师祖的身边,扶着他上山。
到了山上,保康面对师祖, 只觉得自己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和师祖在一起。
师祖就嫌弃他:“你汗阿玛和你额涅, 之前都由着你折腾,还俗不还俗也不确定,你还那么小就剃度……”
“从小在庙里长大的孩子, 有去做了居士, 有直接还俗, 这都是喜事儿, 人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保康要好好想一想, 明白吗?红尘俗世,有责任、有压力、可也有人间烟火,明白不?”
保康窝在他师祖的身边,任凭他师祖怎么嫌弃他,就是不想动弹。
“明白——”脑袋在师祖的胳膊上蹭蹭,就是不提还俗的事儿。师祖就笑:“你呀,师祖知道你心大,可师祖还是担心你,知道不?”
“知道——”
“你说说,大海上那么危险,你还去了从来没人去过的北冰洋?等将来……你这性子,可怎么办?人心都要有一个牵挂,我们保康也要有。”师祖生气于小徒孙的“胆大包天”。
保康眉眼耷拉,眼睫毛无精打采地下垂:“师祖,保康知错了。”
声音可怜巴巴的,小模样也是可怜巴巴的,可这招对师祖没用。
师祖:“要还俗,娶妻生子,知道不?”
“知道——”
“每个僧人,每个红尘中人,都要有这么一个过程,出世入世,入世出世,保康也一样。师祖告诉保康的,心学和还俗的故事,保康还记得吗?”
保康还是老实回答:“记得——”
“有一次,王阳明来到杭州虎跑寺,看见寺庙中有一位僧人在打坐,继而听说和尚整日闭目静坐,既不睁眼,也不说话,已经持续三年……”
保康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那个小故事。
话说王阳明绕着和尚走几圈,最后在和尚面前站定,冷不防地大喝一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不知是禅机还是什么触动了和尚,和尚竟然睁眼“啊呀”一声。王阳明盯着他:“家里还有何人?”和尚答:“还有老母。”王阳明继续追问:“想念她吗?” 和尚不语。
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和尚头上的汗水流淌的声音。最后,和尚打破这一死寂,用一种愧疚的语气回答:“怎能不想念啊。”
王阳明说:“既然不能不想念家人,说明你虽然终日不说话,但内心却在说话,虽然终日不看外界,但内心却向往外界。”
禅师听罢,默默地流下眼泪。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一礼,第二天,便还俗回家探望母亲。
经过这次事情,王阳明意识到:人有着种种的**,那都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天理”来压制不会有任何效果,强行拿清规戒律约束也没有效果,该怎么样就要怎么样。
师祖微微笑:“‘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道心、人心、孰高孰低?全在一念之间尔。”
保康微微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不远人、远人非道。’人道合一,并非在人心之外又生一个道心,道、天、人、心、物,从未有分开过。师祖,保康都知道。”
保康都知道,所有不知道的,在见到师祖的那一瞬间,都知道了。保康抱着师祖,好像当年那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娃,满心依赖,满心赖皮。
师祖就笑。
“人生路漫漫,我们保康啊,最勇敢。”
“师祖……勇敢的保康还想去西部。”
“好。我们保康娶一个,愿意陪着保康、师祖一起去西部的姑娘。”
“保康还想额涅也去看看。”
“行。保康的额涅也一起去。”
老少两个对视一眼,一起笑。保康抱着师祖,泪意上涌,眼睛半合半睁开,又是一片清明顽皮。
无论保康来五台山之前想了什么,无论保康想要做什么,在保康看到师祖的那一瞬间,什么都不重要。
师祖老了,师祖担心他未来这么老的时候,孤单一人,立意要他娶妻生子,保康答应。
师祖的人生经历太多,师祖担心他未来因为放弃皇位后悔,或者过得不舒心却受制于佛门弟子身份无可奈何,立意要他先还俗,保康答应。
师祖是他的师祖,师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即使他汗阿玛和他额涅都相信,保康将来无论做不做皇帝,都不会受委屈,但师祖不答应。
保康呆在五台山,和师祖呆在一起,和退休的大喇嘛,师兄弟们一起,嬉笑玩耍,感觉,自己果然还是一个小宝宝,感觉特舒心,特安心。
偶尔陪着大喇嘛、师兄弟们喝酒,喝得那个兴奋。
喝的时候高唱“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影摇动城郭楼台,杯斟的金浓滟滟”,满身的盛世太平,富贵繁华。
喝醉的时候高唱“酒犹兵也。兵可千日而不用,不可一日而不备;酒可千日而不饮,不可一饮而不醉”,满身的斗志昂扬、意气飞扬。
偶尔陪着师祖下山,一身袈裟似火,腰上的酒葫芦奶葫芦金刚杵一起晃悠,晃悠的五台山的小姑娘们一颗心小鹿乱撞。
保康就笑,对这些小妹妹一样的小姑娘笑得亲切友好。
听着师祖每每笑着回答热心大爷大妈们的提亲:“他的亲事要他自己做主,要成亲,要成亲,成亲后还回来五台山。”更是笑。
偶尔陪着他额涅下山采集写作素材,也是一张笑脸朵朵桃花开,引得整个五台山都充满“春天求偶”的气息。
听到他额涅半是生气半是宠溺地和当地妇人们说起他的一些事儿,说什么“你看你们,比我还小好几岁岁,这都儿孙满堂,我这还有的等那……”他就站在一边乖巧地笑。
他额涅之前说“还俗不还俗都随保康……”果然都是骗他的。
不过,也是因为他汗阿玛和他额涅知道,他见到师祖,就会明白,就会答应下来,所以才不那么劝说他?保康想起他汗阿玛和他额涅合伙“骗”他来五台山的事儿,笑得桃花迎风。
保康回来五台山就感觉真的回到了家,保康在五台山上住得舒心,每一天,每一个时刻,都是无忧无虑的快乐幸福;每一天,每一个时刻,都感觉自己身上能量满满,生机勃勃,和太阳肩并肩。
未来会如何,保康都不再抗拒去接受;皇位也好,成家娶妻也好,需要承担就承担,一切顺其自然。
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木兰花随风摇曳送来清香,保康躺在木兰花树下一边喝酒一边笑。
一壶酒喝完,自觉又“悟道”了的保康睡不着,跑来和他师祖挤一张床,不停地呱呱呱。
“师祖,保康还记得,保康曾经不想和兄弟们争皇位。保康记得保康的初心,保康初心不变。”
师祖:“保康最乖。”
“保康最乖。保康还记得,保康要娶一个好姑娘,美美的,乐乐的,和保康一起孝顺师祖。可是这个初心半路上丢了,现在保康又想起来。”
师祖:“保康最乖。”
“保康最乖。保康之前退缩,保康担心姑娘愿意和保康一起经营似水流年,也没有信心去承担一个姑娘的一生幸福。现在保康想通了,保康要勇敢,要学会去爱世人,信任人心。”
师祖:“保康最乖。”
“保康最乖。保康之前留恋佛门给予保康的安全感,现在保康明白,这都是虚幻。保康长大了,保康要追求自己内心真正的安然,去爱人,去给予其他人一份安然。”
师祖:“保康最乖。”
“保康最乖。保康明白,五台山是保康的家,永远不会改变。即使保康还俗,也是五台山的快乐大师,也是师祖的小保康。”
师祖:“保康最乖。”
“……”
师祖等了几秒钟没等到声音,转头一看,果然睡着了。师祖就笑。
师祖给小徒孙盖好薄毯子,满心欢喜于小徒孙的成长。
康熙四十三年五月初一,保康和师祖、额涅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自己那迟来的“十五岁”生日,对着天地大道、满天诸佛祈愿,祈求他师祖和他额涅长寿安康。
康熙四十三年五月初六,保康乖乖巧巧地任由他师祖、大喇嘛……所有五台山大僧住持给他住持还俗礼,对着天地大道、满天诸佛默默凝视,寻求自己的“道心和人心”。
康熙四十三年六月初八,保康和他师祖、大喇嘛等等人约好一起去西部,和他他额涅出发回京,面对他额涅给他选出来的数百个“候选人”,举着小望远镜,挨个看。
这个也可爱,那个也可爱,都可爱他哪一个都喜欢,这可怎么办?
他的时间不多,他额涅好不容易开恩让他自己选,还给他安排了好几场八旗外姑娘们的相亲,他的兄弟们一个个的都来给他打气,他不能辜负啊。
心里小小有压力的保康的一天二十四小时,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看”姑娘上面。
“看”得他眼花缭乱。
大清的八旗选秀,是从先皇时期开始,一种独特的,之前朝代从未有过的“选秀女制度”。每年在上三旗包衣中选宫女,每三年在八旗内部选一次秀女,这样就不用去打扰民间,不会有前朝那般民间哀声哉道的事情发生。
宫女是为了服侍宫里的主子们,秀女则是“或备内廷主位,或为皇子皇孙拴婚,或为亲、郡王及亲、郡王之子指婚……”他的后面,可还有很多堂兄弟们等着那。
阳光火辣的七月天里早晨,大清各地方、各旗选送的秀女,穿着各种争奇斗艳的漂亮衣服,带着各种突出自己的美丽首饰,由本旗的参领、领崔等带领,坐着骡车马车提前来到皇城。
进入地安门,到神武门外等待宫门开启后下车,在太监的引导下,按照事先排好的顺序,进顺贞门,储秀宫,备帝后们选看。
保康躲在排在储秀宫,举着小望眼镜看,他身边的小弟弟小妹妹小侄子小侄女们也举着小望眼镜看。
皇太后和额涅说了,保康哥哥/叔叔/伯伯要是大婚了,就不能和以前那样和他们玩耍了,小家伙们动了小心思,决定要帮忙保康哥哥/叔叔/伯伯看着,选一个疼他们的嫂嫂/婶婶/伯娘。
保康哪里知道他们的小心思,保康就看着,数十个姑娘踩着高高的花盆底鱼贯而出,鱼贯而行,风姿摇摆,和小柳树一样婀娜,那个美。
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们也觉得,美!
这么多美人儿,都笑得好不开心的样子,选哪一个好?
好纠结嗷嗷。
好纠结嗷嗷。
小家伙们好不纠结,保康也好不纠结。
他去年相亲都是被迫的,一点儿也没上心。今年回京再相亲,带着一份期待去看,可又太过上心。
“册子。”保康提醒一句。
“保康伯伯,册子在弘晖这里。”弘晖小宝宝立马举起秀女花名册,遗传他阿玛的话痨和认真的他,不等他保康伯伯再问,呱呱说起来。
“最前面的姑娘,大约都是宫中后妃们的亲戚;中间是以前被选中留牌子、这次参加复选的姑娘;最后排是本次新选送的秀女,分别依照年龄大小排列。
“选秀标准有三个最为重要,一是品行,二是门第,三是长相。秀女的年龄,要求在十三岁到十七岁之间。根据历年选秀常规来说,容貌、举止端庄的姑娘,长辈们更喜欢……”
弘晖呱呱说完,保康不由地眉毛一挑。
皇家选秀,向来严格审查和控制旗属和家世,不是八旗女子,大清各地方官乡绅不在旗的,家里有合适姑娘想送来,比登天还难。而参选的,即使是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也未必能够入选。
一般都是门第和人品过关,长相不丑也不美的才好选。而被选上的秀女,还要定期复看,直到复看合格之后才能最终留牌子。
保康因为这个原因,对这个选秀向来不大喜欢看,但他此刻看来,却是大大的震撼。
一个个鲜活的小姑娘们,饱含对未来前程的期待,不是册子上那个简单的介绍,名字,出身,身高……当然,也可能今年因为他的原因,选秀女的标准稍稍宽大,范围也稍稍扩大。
保康的心里升起一丝丝“希望”,举起望眼镜再次锲而不舍地“看”。
他一定要选一个美美的、乐乐的,愿意和他一起孝顺师祖,额涅,和他一起去西部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