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皇上在病中, 收到熊儿子的信件的时候,刚刚一觉醒来用了点粥水又呕吐一番, 等到皇上缓一缓精神,稳住手展开熊儿子的来信……

“汗阿玛, 保康要晒太阳, 保康要晒月亮, 保康要吸收日月精华快乐成长, 保康的哥哥弟弟妹妹们,也一样……”

皇上眼皮子抖动, 脸颊也抖动。

他就知道熊孩子待不住。

还“保康的哥哥弟弟妹妹们,也一样……”哪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像他一样皮实?

皇上的脑袋里闪现出一个画面, 熊儿子对月狼嚎,吸收日月精华……嘴角也抖动。

不过,出去晒晒太阳?也不是不可以?

今儿的太阳确实挺好, 暖暖的, 明媚的, 头顶上天高云淡,和煦的小风轻拂面颊,小鸟儿在树枝上叽叽喳喳,还有桃花、杏花、牡丹花……的花香随风入肺,沁人心脾。

皇上想起熊儿子最喜欢花儿, 五台上的住处都是花, 宫里头, 他也特意给坤宁宫重新布置一番, 鸟语花香,小溪潺潺,堪比宫后苑的园子。

然后保康就最喜欢在花树下花丛里打滚,睡觉,和小鸟儿玩耍……还说什么这是“猛虎嗅蔷薇”。

确实是一头小虎崽,皇上不由地在心里微笑开来,觉得《山海经·西山经》中说“南望昆仑,其光熊熊,其气魂魂。”他的熊儿子就是这样。

皇上将信件给梁九功,示意他给收好,说道:“一天一封。”

梁九功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但估摸是保康阿哥提了要求,皇上也提了要求。梁九功麻利地答应一声,出去告诉送信的侍卫。

这头皇上处理完熊儿子的“大事”,闭眼想睡一会儿,却是怎么也睡不安稳,脑袋里都是熊儿子那句“保康要吸收日月精华快乐成长……”梦里都是八岁的他孤零零地坐在金銮殿上的情形。

而那头,保康当然不知道他汗阿玛因为一封信都想到了什么,得到他汗阿玛的回复,他就立即跳下床穿上他的小僧鞋。

“要吃桃花糕、杏花糕、还要吃草莓和樱桃。就在院子里那颗桃树下。哥哥弟弟妹妹也给汗阿玛‘一天一封’。”

王医者一一答应,提醒道:“自己写,还是代笔?”

“代笔。”

王医者的字很好,保康自觉他的毛笔字,暂时还是拿不出手,他哥哥弟弟妹妹的估计也一样,而他汗阿玛病了,不能用眼动脑,还是给他省点力气。保康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穿好袈裟,抬脚就出门。

“三哥、胤禛弟弟、胤祺弟弟、四妹妹,都出来晒太阳。”

他亮开小嗓门就开始喊,刚刚收到消息正在穿衣服的皇子公主们更是心动。

“保康弟弟,三哥来了。”

“保康哥哥,胤禛来了。”

“保康哥哥,等等胤祺。”

“保康哥哥,等等小四。”

保康:“等你们,不要着急。”

他说不着急,皇子公主们怎么可能不着急?不到一会儿各个厢房的门口就冒出来一个小身影,欢快地朝他跑来。

“保康哥哥、保康弟弟。”一边跑一边喊,照顾他们的人赶紧上前拦住。

“不能接触。不能接触。”

皇子公主一起委屈脸,他们想抱抱保康弟弟/哥哥。可是他们也知道,种痘期间不能互相接触。

保康笑得一脸欢乐:“看今天太阳多好,我们吃糕点和鲜果子晒太阳,给汗阿玛写信。”

“给汗阿玛写信?”

“汗阿玛想我们了吗?”

“汗阿玛是不是也要人陪着说话?”

“保康哥哥不在乾清宫,汗阿玛一个人肯定就和我们在小黑屋一样。”

“……”

“……”

在小黑屋里憋了一天一夜,还经历了种痘的事情,此刻见到最想见的保康弟弟/哥哥,都说个没完。

保康注意看他们,发现只有胤祉哥哥和胤禛弟弟有轻微的发烧症状,稍稍放心:“王医者给代笔,写完后按个手印就好。胤禛弟弟,草莓不能多吃,换着吃。”

胤禛:“……”纠结犹豫,特不舍得地放下手里的草莓,开始用樱桃。

胤祉咧着嘴巴笑:“胤禛弟弟最是喜欢吃鲜果子。”

四公主对着胤禛哥哥也嘻嘻笑:“胤禛哥哥不能吃太多鲜果子,要吃饭。”

胤禛据理力争:“鲜果子好吃。”

保康抬手打一个佛礼:“阿弥陀佛。好吃是不好吃,不好吃是好吃。”

胤祺立马呜啦啦地跟着:“这个胤祺懂。上次胤祺生病不吃药,皇太后说‘良药苦口’。”

保康“惊讶”地睁大眼睛:“胤祺好棒棒。”

胤祺一脸小骄傲,保康哥哥夸他。

保康大眼睛一闪:“胤祺弟弟待会儿就和汗阿玛说‘良药苦口’。”

胤祺想了想,觉得他汗阿玛病了,也会嫌弃药汁苦不喝,这是不对的。胤祺重重点脑袋,一脸严肃地转头:“王医者,你写:汗阿玛要好好吃药哦,良药苦口。”

王医者:“……”

其他人:“……”

王医者在其他人打算提醒阿哥改口之前,特响亮地答应一声:“遵胤祺阿哥命令。”

胤禛:“王医者你写:汤药苦苦的,汗阿玛要吃鲜果子和甜甜的糕点,但不能多吃哦。”

王医者特大声:“遵胤禛阿哥命令。”

四公主咽下嘴里的桃花糕,奶声奶气地说道:“王医者你写:小四是桃花糕比杏花高好吃,汗阿玛多吃桃花糕。”

“遵四公主命令。”

“王医者你写,胤祉乖乖,保康弟弟乖乖,胤禛弟弟乖乖,四妹妹乖乖。”

“遵胤祉阿哥命令。”

“……”

“……”

一人一句,等到四封信写完,五个孩子晒太阳的时间也要结束,孩子们依依不舍地分别,越好今天晚上天黑后一起出来晒月亮,各自回去自己的屋子。

王医者一个人扛着其他四位老太医的瞪眼,硬是将信件送去宫里。

皇上刚刚迷迷糊糊睡醒一觉,正在和裕亲王商议开办舞蹈学院和皇家匠艺学院的可行性,收到这四封不薄,还挺厚实的信件后,愣住了。

他估摸着熊儿子又在顽皮,打开信件一看,果然是。

他是和胤祺一样因为药汁苦不吃药的人吗?

他是胤禛那样吃起来鲜果子就没有节制的人吗?

他不喜欢甜甜的糕点,只有孩子们才喜欢,只有他二哥才长大了还喜欢吃甜食。

他不知道他们“乖乖”?这哪里是乖乖?

皇上将四封信都摊开,瞅着信里的四个小手印儿生气。

裕亲王瞧着皇上的脸上多了几分“生机勃勃”,哈哈笑:“是不是他们在福庄里也关心皇上?”

“孩子们童言童语的,听着就特开心。还知道写信来,这是孝心难得。”

皇上:“……”

皇上能和他二哥说,孩子们担心他不“乖乖”吃药,吃鲜果子没有节制等等吗?那当然不能。

“他们少顽皮一些,我就省心了。”皇上一脸为人父亲的烦恼,“自从保康回宫,不说阿哥们,就是四位小公主也越来越活泼。”

“大格格年龄最大稳重一些,二格格前几天和我说,她也要去学骑射,打火铳。三格格跟着皇后出宫一趟推广种痘,回来就说要学医。”

皇上觉得娇娇气气的女儿们越来越像皮小子;裕亲王听了,刚要说话,却是临时改了口:“这个,其实也可以。”

虽然他们进关到现在,基本上都学习汉家文化了,可是,公主们将来毕竟都是要嫁到蒙古去的,多学一学,没坏处。

皇上一愣,随即也是沉默。

满蒙联姻,不能变。没有了“蒙古皇后”,就更要嫁公主们去蒙古。可是在京城里头长大的公主们,如何适应蒙古的气候?可他也没有办法。

“二哥说的是。既然要学,那就学吧。”皇上到底是心疼他的女儿们。

皇上和裕亲王接着商议事情,说了一会儿又是头疼,赶紧休息。

可皇上没想到的,第二天中午他收到了五封信。

皇上觉得熊儿子保康顽皮,可他又耐不住想看的心。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太子、大阿哥等等人恰好都在,都小小的惊讶。

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即使不看信件,光看皇上那个又开心又牙疼的样子,就可以猜到信件的内容,都笑哈哈地不说话。

但是小孩子们却是没想那么多。

小太子的第一反应:“汗阿玛,保成可以给弟弟妹妹们写信吗?”

皇上多一个字也不想说:“可以。”

大阿哥的第一反应:“汗阿玛,保清也写信。保清要叮嘱保康弟弟,不知道他这几天有没有专心练武,练武不能间断。”

大公主:“还要叮嘱保康弟弟乖乖的,耐住性子。”

二公主:“对。我也写信。保康弟弟一定待不住七天。”

“……”

“……”

你一句我一句的,小太子有心想给保康弟弟证明保康弟弟很乖,可他也觉得,保康弟弟一定待不住。

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

然而不管他们怎么惊讶,保康阿哥就是特坚持地,一人一天一封。

索额图圆满完成京城的天花推广,要去整个京畿地区,不放心地来找小太子说话,听说了这个事情,第一反应:有人给保康阿哥出主意,利用这个方法引起皇上的关注,表示自己的孝顺。

索额图面对无知无觉的太子,非常着急。

“太子殿下,皇上现在病了,你要多去给皇上请安,照顾皇上起居。”

“你不用给保康阿哥写信,你也要给皇上写信。”

小太子愣怔,直觉地反对:“汗阿玛在宫里,孤也在宫里,不需要写信。”

“汗阿玛说,孤要学习,照顾好宫里的弟弟妹妹。保康弟弟在福庄,他一定待不住,孤要多写信。”

索额图急得额头冒汗:“太子殿下仁厚。可是事情不是这样的。皇上病了保康阿哥侍疾,和皇上的感情更好,太子殿下要警惕啊。”

小太子:“……”

他接受了太子的专门教导,也不是没有意识到这个事情其中的不对劲之处。可是,他汗阿玛病了,他是太子,当然要多帮忙汗阿玛做事情。他汗阿玛喜欢保康弟弟,他也喜欢。

“叔公去京外推广天花防疫,孤也可以去吗?”太子明知道会被拒绝,还是提出来:“孤想去看看。”

索额图果然是拒绝:“太子殿下,你是太子,你只管好好学习,孝顺皇上即可。其他的事情,索额图都会给办好。”

太子的眉头皱起,却没有再说话。

三妹妹和皇后娘娘一起出宫在慈幼院推广牛痘,回来说起的时候,非常高兴,非常兴奋,说四九城的人都夸保康弟弟能梦到先皇是大清的福气,说太子领着兄弟姐妹们推广天花,兄弟和睦,仁爱百姓……

可他一步也没有出宫。

他大哥都跟着二伯出宫去看了看。

太子小小的郁闷,下午上课的时候忍不住和张英提出来,张英内心叹气,如果是以往,他也可能说太子千金贵体,如何能去得?可是他经过保康阿哥的表现,也隐约意识到,他们对教育太子一事上的重大疏忽。

张英犹豫片刻,终是给出建议:“太子殿下若真想出宫看看,可以和皇上提。”

不需要,也不应该和索额图提。

太子微微愣怔,不过他听懂了,虽然他觉得自己和索额图说话更……更什么那,说不清,还觉得汗阿玛病了他不应该多打扰,可他真的想出宫看看。

太子还是在晚上的请安中提了出来。

“汗阿玛,保成也想出宫看看牛痘的推广。和二伯一起,可以吗?”

皇上小小的惊讶,心思一转,轻轻开口:“你二伯最近在忙乎其他的事情,你皇额涅这两天还会出宫一次,保成和你皇额涅一起出去。”

小太子一愣,他当然喜欢和二伯一起出去,可是他汗阿玛说了,他也只能答应。

“保成谢汗阿玛。”

太子心里对他汗阿玛的决定惊讶,就是皇后娘娘收到皇上的命令,也是小小的惊讶。

皇后娘娘明白过来皇上的用意,却也没有多说。

皇后娘娘自觉,不论如何,他们这一辈人的恩恩怨怨,她都不会去牵连到一个孩子的身上,皇上真是想多了。

不过皇后娘娘又觉得皇上这么试探她也很正常,万一皇上……不管是太子还是她儿子……她都是母后皇太后。

皇后娘娘因着太子要和她一起出宫,仔细安排人,重新做行程安排,贵妃娘娘来和她说起上个月宫里的开支情况,再次非常含蓄地表示,毓庆宫的开支太大,大大超过皇上的乾清宫,皇后娘娘也还是一笑而过。

贵妃娘娘行礼退下,心里头对皇后的稳重又有了认识。

皇上要宠着太子,让太子奶嬷嬷的丈夫做内务府总管,这就是必然会发生的事儿,可是以前贵妃娘娘只认为,只要内务府不克扣坤宁宫的用度,皇后顾虑她作为身份敏感的继皇后,不能也不应该插手太子的一切事务。

贵妃娘娘没想到,这样的时候,皇后娘娘还不打算借机出手。

她对自己前天去慈宁宫的行为,开始反思。

纷纷乱乱的政务宫务,错综复杂的各种关系,这就是大清朝权利中心的常态,身处其中的人都习惯了这种常态,估计,就和普通老百姓每天操心柴米油盐一样吧。

保康在给他师祖写信。

师祖,保康发现,皇宫就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四合院。人人都说紫禁城气势恢宏,装饰奢华,是建筑工匠们心血的结晶,堪称华夏建筑艺术的最高峰……可是保康看来,它就是一个大一点儿的农家四合院。

师祖你看,前庭后院,上方高居,左右厢房分列,各个小园子小院子按照风水分开……墙角屋檐上的装饰,就比农家四合院多了几样皇家才能有的花样儿,门口的大狮子更大一些,是升级版的超大号石狮子……

师祖,保康之前听说书的说,皇家人每天都吃肉包子,皇上每天用金扁担挑水,保康还不相信,觉得皇家人不可能这么“接地气”,可是,真是这样的。

师祖你看保康画图,一般人家的小四合院,富裕人家的二进四合院,豪富人家的三进四合院,多进 复合型四合院……最后,皇家的,超级豪华,超级气派,超级奢侈,超级多进,超级多重,全国唯一款皇家独享版超级超级大……四合院!

师祖你看,保康现在就住在一个叫“紫禁城”的四合院里,和额涅住在一起,一个叫“坤宁宫”的小四合院,汗阿玛和额涅给装饰的,和保康在五台山上的住处一样,可是保康想念五台山,保康想菩萨顶……

保康在种痘期间,最担心他汗阿玛的病情,最想他的师祖。

如果是师祖在这里,一定会说保康什么也不用想,一切有师祖在,师祖还会和他一起出宫化缘,一起听书,一起蹲在路边和不认识的小老头下棋……还会和保康一起洗漱沐浴一起睡觉……

保康写着,想着,眼泪又出来。

他和师祖分开二十天了,师祖也肯定想他,大喇嘛他们也肯定想他,山后的小金钱豹也肯定想他……

可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五台山看一看。

掰着手指头数一数他汗阿玛病好后的行程安排,准备打仗,塞外避暑,木兰围猎……如果去五台山,最早也要秋冬天了。

他又想起师祖说要去云游,又担心朝廷和小琉球的战事起来后陈英雄会有的反应和危险,呱呱呱又是一大通话。

给他师祖写完信,擦擦眼泪,接着给他大哥、太子哥哥、大姐、二姐……挨个回信。

大哥:感谢大哥的来信,保康有早起练武。

师祖曾说,练武不只练习弓马骑射,更重要的是火铳。大哥你平时练习火铳,是不是觉得它还没有刀剑好用?那是因为,那个火铳不够好啊。阿弥陀佛。大哥你不相信你去问汗阿玛……

太子哥哥:感谢太子哥哥的来信,保康有早起读书,还坚持读了几页法兰西的《巨人传》——阿弥陀佛。等保康回宫,翻译出来给太子哥哥看。

上次西洋老师说太子哥哥学习西洋知识很有天赋,太子哥哥棒棒哒。保康记得太子哥哥上次也说西洋知识好,阿弥陀佛。太子哥哥,如果大清国的其他人也能学到这些知识就好了,我们一定可以造出比法兰西更好的天文仪器、测绘仪器、温度计……

大姐:……二姐……三姐……三封信一样,都是夸姐姐练武,棒棒哒,夸姐姐们要学火铳,棒棒哒,夸姐姐们要学医,棒棒哒……

保康写得认真,大白天的,因为屋子里没有光亮,还点着蜡烛。照顾他的人给剪剪灯花让蜡烛更亮一些,可他们看着保康阿哥眼角的泪痕,都担心,王医者虽然有信心,可他也担心——这个时候,最忌讳情绪激动。

保康阿哥的身体素质好,种痘三天了,目前还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或者是个人体质的关系。就是胤祉阿哥、胤禛阿哥、四公主有点儿不舒服,食欲不振,太医看了,都只是轻微的发烧迹象,一切都顺利得很。

这个时候,保康阿哥可千万不能出事。

王医者等保康阿哥写完信件,封好蜡寄出去,赶紧嘱咐他休息:“还有半个时辰到午时,阿哥早早点午休。”

保康点头,种痘期间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每天睡啊睡啊,睡个够。

保康简单地洗漱就去休息,哪知道,他这一睡,就是接近十个时辰。

简直吓死人。

还是轻度发烧,也没有其他症状,可就是不醒来,王医者通过那封信猜测,保康阿哥想五台山,平时压抑着,这次种痘发烧,一起发作出来了。皇上病着他也不敢去告诉皇上,只让人去请来裕亲王。

裕亲王一听说保康侄子好似是昏迷的症状,马不停蹄地赶来,发现王医者只守护在一边,没有强行唤醒,狠狠地松一口气。

裕亲王自己还没种痘,谨慎起见他也没进去,只在福庄的外面院子里等候,一边等着一边哄着要保康弟弟/保康哥哥的侄子侄女。

保康陷在他的“记忆”里,他知道自己应该醒来,可他怎么挣扎也醒不过来。

话说保康进京的途中路过易县,本来他因为这熟悉的狼牙山和紫荆关而想通,还想着进京,结果当天晚上,半夜里,他起夜解决“人生三急”后,怎么也睡不着。

心脏砰砰跳,总觉得有哪里不安的,好像有事情要发生。

挨在师祖的身边,迷迷糊糊地好似睡着了,却又惊醒。

小耳朵动动,保康赶紧唤醒师祖,脸色煞白他自己也没发觉:“师祖,保康听到水面上有动静。”

师祖愣怔片刻,快速起身。

易县的城北为拒马河,谷宽坡陡,浪高水急;城南是黄土岭,背千山万壑,层峦叠嶂,本就是水灾的多发地之一,这几天还有小雨不断……

师祖披上衣服出来一看,果然雨势加大,还好似起了风。只是所有人都因着这几天的小雨没在意。

师祖一面自己穿衣服,让保康穿好衣服,一面让侍卫们赶紧找来裕亲王和法喀。

裕亲王临睡前也发现天气变化,可他没在意,去问石溪道人,石溪道人也没在意,都觉得易县今年春天不可能再发生水灾了,听到师祖的担心和提议,就心生犹豫。

“没有兆头就让百姓就出门躲避……”万一最后没有水灾,岂不是闹笑话?

裕亲王眼见保康侄子吓得脸发白,他也不敢说你们不要多虑,法喀抱着小外甥心疼,可他也生怕万一他们闹错了,一个闹不好影响官府名声。

师祖:“派人去易县的几条河去看了吗?”

裕亲王赶紧答着:“派去了。也派了有经验的人出去观察猫狗。”

师祖点头:“如果河水上涨不多,也不能掉以轻心。易县的地势由西向东下降明显,流水落差大,易患水灾……上游也派人去看。”

裕亲王赶紧答应下来。

阿弥陀佛。师祖身上的气势太吓人了。

裕亲王亲自去忙乎,法喀也赶紧派人去将容若、石溪道人、他弟弟阿灵阿都唤醒,安排侍卫们和将士们做好准备。

阿弥陀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驿馆里火把点燃,亮如白昼,侍卫们忙着收拾行李车架,特别是他们的粮草车,虽说到了易县就是进京了不用担心饿肚子,可能不损失还是不要损失。

保康窝在他师祖的怀里,眼见这一切,心里头还是不安。

师祖轻声哄着:“保康不怕。”

保康不做声,只一心听着山上的动静,水里的动静。

大约寅时一刻,裕亲王从外面回来,面色有些凝重,几条河的水面确实上涨,上游河水堵塞,非常不好的兆头。可他还没说话,就发现保康侄子“刷”地从他师祖怀里出来,惊恐地说道:“师祖,有猫叫。”

紧接着,就有侍卫们进来通报,外面有野猫在大声嘶叫。

每当有大灾要发生的时候,小动物的反应经常比人快。师祖面无表情,裕亲王的心脏一突突地跳,他刚要说“大师和保康侄子先去高地避一避,连夜进京也行……”就听到师祖先开口。

“立刻去通知当地官府,安排当地百姓转移。衙役不够,或者百姓不相信,裕亲王和一等公法喀,若是方便,亲自去催促百姓。我们这里,无需担心,立即转移。”

裕亲王听得一愣一愣的,可他也不知道怎么的,一开口就答应了下来。

“我们去转移百姓。大师且记保重自己。”

“保康跟着你师祖,不要害怕,知道吗?”

保康轻轻点头,可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被他师祖抱着出来驿馆来到一处高地,据说是每次易县发生水灾都最安全的地方,他还是心里头不安。

易县的大街小巷火把点燃,一只只家养的狗狗汪汪叫唤,衙役们侍卫们的脚步声闷闷地响在青石板上……一阵阵急促的铜锣声中,家家户户的大门打开,接着就是惊慌失措和兵荒马乱地逃离家中。

都知道性命重要,宁可虚惊一场也不能抱着侥幸的心理。可就是有人抱着侥幸心理。裕亲王和法喀都担心大师和保康那边的情况,面对这个情况着急上火,亲自跟着侍卫们吆喝。

好在他们两个的一身官服确实不凡,不管是不敢还是不敢,总之能出来家门的都出家门,就是周边的一个个村子也都快马去通知,有里长、亭长、家族族老等等人一起组织乡民们疏散。

保康眼见这个情况,本该放心了,可他还是心里不安。

快到五更天的时候,雨下得更大,本来有些人觉得虚惊一场想回家准备早饭,出门做工等等,眼见这个情况,也是面露恐惧。

狂风呼啸,树木的断裂声刺人耳朵;山上树木发出沙沙的扰乱声,几座大山的山体都出现异常的山鸣;几条河流的流水突然增大,溪沟内发出明显不同于风雨、雷电、爆破的声音;上游发生山崩,猫猫狗狗等小动物乱窜乱叫……

各种声音混在一起,保康的脑袋好像炸裂一般地疼痛。

师祖紧紧地捂住他的耳朵也没用。

大雨下个不停,师祖和保康都穿着雨服也全身湿透。肆虐的洪水夹杂着折断的树枝和石块从山谷奔泻而下,不断冲入早已翻腾汹涌的河流中,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波涛汹涌,努浪涛天,惨绝人寰……

牲畜、家禽等等好不容易积攒的家产都被洪水冲走,有很多人哭了出来,可是暴雨更猛,狂风更紧,洪峰更狠,裕亲王和法喀领着人去填堵围堰,可是洪水凶猛地冲向围堰的连结口,两个碗口大的洞口,喷射着泥浆一般的黄水……

最安全的地方也不安全了。所有人都顾不得其他,有的人赶紧护着自己最重要的人好似无头苍蝇地四处跑,有的人哭喊着求救……裕亲王和法喀都心里发狠,他们的打算,无论如何护着重要的人离开!

保康知道他们会有的决定,可他不忍心,他知道,师祖也不忍心。

保康对师祖说:“去狼牙山山下。”

师祖定定地看着小徒孙不说话,可是保康也无从解释,狼牙山那里刚刚发生山崩,洪水滚滚,正是一片汪洋,可他就是直觉,那里最安全。

“好。”师祖相信他的小徒孙。

裕亲王和法喀都不想同意,可是师祖坚持,保康侄子也坚持。他们领着侍卫们、将士们,易县的所有人……一起朝狼牙山跑。

越是靠近狼牙山,水势越大,浑浊脏污,一阵阵臭味熏天,一个人都没法走必须几个人牵着手才稳当,跟何况师祖抱着保康?

裕亲王自己领着几个亲兵护着师祖;法喀抱着小外甥,有他的亲兵护持着,鸿德格和潘云难得的没有和其他孩子一样哭闹,趴在侍卫的身上眼睛紧闭一声不吭。

容若和石溪道人、阿灵阿,都没想到他们会遇到这么大的洪水,都在侍卫们的保护下紧紧地跟着师祖和保康。

洪水深到腰部,行走艰难,还有时不时地从山上下来小股的山洪……保康双手紧紧地搂着三舅舅的脖子,目光则是紧紧地盯着他师祖的方向。

时间好像过的很慢,又好像很快。大约辰时四刻的时候,他们满心疲惫仓皇地来到狼牙山山下,就听到有人哭喊说:原先待的地方被洪水冲击,也变成一片汪洋。

狼牙山这里,确实相对平安,只要在水里站稳就行,大雨和大风加上人们此起彼伏的哭喊尖叫声,可是裕亲王和法喀都高兴地哈哈哈大笑,容若、石溪道人、阿灵阿也哈哈哈大笑。

如果可以,他们也不想抛下这上万人。

师祖也笑,保康也笑。

可就在这么一个放松的时刻,一小股洪水从山上下来,恰好是师祖的方向,保康瞪大眼睛,他看到了洪水中的那几块大石头……

师祖站在洪水里根本来不及躲避,侍卫们发现情况有的挡在师祖的身前,有的试图用内力改变石头的来势凶猛,还有武僧直接抱着师祖飞到半空,可是,苍天好像专门考验他们一样,一股接一股洪水直冲而下,都是对着他们这一伙人的方向。

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疯狂奔出来,势不可挡。保康的瞳孔里映射出他师祖为了拉住一个侍卫自己摔倒的身影,脑袋里一片空白,一声“师祖”还没喊出来,人就晕了过去。

…………

“鲲鹏大胆犯天条,九世投胎终不得圆满,当受天罚神魂俱灭。鲲鹏大胆犯天条,九世投胎九世善人,当还有一次机会,当还有一次机会,一次机会,一次机会……”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声音不停地在他脑袋里响起,好像是他只有一次机会一样。

一会儿他是一个武林世家的小公子,一家宠爱,三岁家破人亡,为了报仇苦练魔功,结果仇报了他也死了。

一会儿他是一个进京赶考的小书生,结果遇到科考舞弊案被牵连进了大牢,又遇到大贪官,为了救人也是自救冒死进京告状,最后告赢了他身体崩溃,死了。

一会儿是一个世家公子,一家被昏君斩首就他逃了出来,满以为可以帮助一位好皇叔登基,给家里平反翻案,结果这个皇叔临门一脚退缩,皇叔最后自杀身亡,他不顾一切领兵起义,最后掀了昏君的王朝自己做了皇帝,旧伤复发,死了。

…………

反正每次都是英年早逝,每次都是开开心心的到临死,反正就是天生的快乐,含笑而逝。保康听到他师祖在喊他,听到那个“县令”——皇帝爸爸在喊他,声音焦虑担忧,一声声的,带着泪意,可他醒不来。

这些是他的前世,前前世,前前前世……保康只知道上辈子挺惨,没想到上辈子是他最幸福的一辈子,他怎么也无法接受。

一碗孟婆汤那么贵吗?怎么就不能给他一碗?还让他记起来这些酸爽的人生?保康愤怒,保康不服,偏偏他脑袋里还是不停地响着那句话。

“鲲鹏大胆犯天条,九世投胎终不得圆满,当受天罚神魂俱灭。鲲鹏大胆犯天条,九世投胎九世善人,当还有一次机会,当还有一次机会,一次机会,一次机会……”

保康气到了极点大喊一声:“鲲鹏是谁?”

就算那个海里鱼空中鸟的鲲鹏和他哪辈子有关系,你们去罚他,和他一个凡人有什么关系嗷嗷嗷?!!!

保康气坏了。

师祖和皇上就看着保康眉头紧皱,一脸愤怒,还加上拳打脚踢的,就是不醒来,更大声地喊。

整整一天一夜,保康终于从过去的梦魔中挣脱出来,醒来却是记忆混乱,九世的记忆混在一起,那个刺激,他都觉得自己要是承受力低一点儿,不疯也傻了。

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记忆一起打包,就跟清理库存一样全都推积在脑海最深处,只尽力回忆他上辈子里有关于天花的情况,哪知道,这才二十来天,他就因为种痘发烧,又想了起来。

好在他这次有经验,放弃抵抗,试着接受那些记忆,赶在裕亲王要绷不住禀告皇上的时候,醒了过来。

保康醒来后,面对裕亲王,只笑,哄着弟弟妹妹不要哭,简单地用了一点粥饭,人又睡了过去。

这次是累极了而睡。

入睡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不管哪个“圆满”是什么,不管鲲鹏和他有什么关系,还是说他就是鲲鹏,反正这辈子,一定要开开心心到老,到老,到一百岁!

保康经历这次折腾,低烧也退了,再睡两天后,正好七天时间差不多到了,他精神焕发,只觉得饿得慌,不停地吃吃喝喝。

阿弥陀佛。不用问,光看他二伯的脸色就知道,他汗阿玛的病没有好转。光看哥哥弟弟妹妹们脸上的眼泪就知道,他汗阿玛公布了真实病情。

月牙儿弯弯,星星眨眼,三月二十这天夜里,保康一想起明天就可以回宫,他就兴奋地睡不着。

回宫治好汗阿玛的病,他要去南方找师祖嗷嗷嗷!

“王医者,你刚刚说什么?”保康不大确定自己听到的。

王医者面色坚定,又重复一句:“等皇上龙体康复,小臣打算出海一趟,去法兰西学习外科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