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初蘅回到医院的时候, 已经是晚上了。

病床上的人高烧稍微降下来了一点,但仍是昏睡不醒。

医生也挺担心,“怎么就你们两个小孩?他家大人呢?可这要是烧成肺炎可就麻烦了。”

只是初蘅走了, 病房里剩下的一个大少爷和大小姐, 长这么大就没照顾过人, 一时间也是束手无策。

从家里叫人来照顾是不妥的, 宋引本想出钱找个护工,但一摸出手机来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早就没电了,于是又将裴凝拎了出来,“付钱。”

最后两人挑挑拣拣,找了一个看起来讲卫生、干事麻利的护工。

不过宋引还是嫌弃其他人, 因此也不让护工动手,只让对方指导着自己该如何照顾病人。

折腾了整整一天下来, 等初蘅到的时候, 宋引已经累得虚脱,连腰都伸不直了。

一旁的裴凝哭哭啼啼道:“我想帮忙, 你还不让,说我毛手毛脚……我看你就是活该!”

初蘅发现一旁的食盒已经空了, 东西被吃完了,便问:“他中间醒过了?”

宋引害怕挨她骂,于是便老老实实解释道:“他没醒, 吃的再放就要凉透了, 所以……”

他看一眼裴凝, 这会儿裴凝也是一副低眉顺眼害怕被骂的样子,“所以我们俩就先把东西吃了。”

说完宋引又赶紧补充道:“我是打算等他一醒就去买热腾腾的吃的来!”

初蘅“嗯”了一声,“你吵死了,闭嘴。”

她又没生气。

只不过……初蘅盯着宋引打量了好一会儿——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打量他。

有这么个傻子哥哥, 她真是……倒了大霉了。

见初蘅没有生气,裴凝也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不知道裴绍之前的小老师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不知为何,裴凝现在看见她有些害怕——因为先前看见她时,裴凝觉得这位小老师活像是刚杀完了人回来一样。

这会儿见初蘅又恢复了她印象中的模样,裴凝没那么紧张了,一颗心又重新放回了季褚身上。

“本来我们昨天就约好了要出来聚一聚给他过生日的。”

因为季家小辈生日当天都是要和家里长辈一起吃饭的,所以他们几个好朋友便和季褚约了第二天晚上一起吃饭。

可谁想到,等到晚上其他人都到了,却怎么也找不到寿星公。

沈易他们知道季褚白天的时候去参加空军飞行员招考体检了——巧也巧在这里,他满十六周岁的第二天,正好是招考体检的最后一天。

这下季褚没出现,大家都猜想着他大概是参加体检被他爸发现了,然后被捉回家了关禁闭——季褚他爸管教儿子是真能狠得下心来管教的。

因此大家也只是嘻嘻哈哈地表示,等过几天,一定要去慰问慰问被家法伺候的季褚。

其他男生们没当一回事,裴凝却是怎么也放心不下来。

她打了电话到季家找人,然后便得到了季褚被他爸赶出家门的消息,她隐约听出来了季家似乎出了什么大事,可多余的,季家的佣人便不肯再告诉她了。

要不是她缠着宋引不准他走,她现在还不知道季褚被他爸打成这个样子了呢。

这样想着,裴凝的眼睛又忍不住湿了。

又没有杀人放火,怎么有人能舍得对亲儿子下这样的狠手啊?

而且到现在也不来医院看儿子一眼,天底下居然会有这样的爸爸。

裴凝抽抽噎噎地想着,然后又从自己的包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来。

这是她原来预备要送给季褚的生日礼物,但没想到已经错过了。

***

站在一旁的初蘅看见裴凝的动作,眸子动了动。

她想起来,之前在手术室外,季正诚所说的那些话。

他和褚阿姨的亲生儿子在出生三天后便夭折了,而季褚也是在那一天出生,然后被他的亲生父母所遗弃的。

原来这十六年来,他过的都不是自己的生日,而是那个早夭的孩子的生日。

要等到零点过了,才是他的十六岁生日呢。

他真正的十六岁生日。

到了十一点多的时候,昏睡了十几个小时的季褚终于有了知觉。

他不安地皱着眉头,口中喃喃道:“渴。”

见他终于吭声了,裴凝高兴得跳起来,赶紧拿起旁边的一瓶矿泉水,拧开就要喂给季褚。

初蘅拦住她,“……”

宋引也很无语:“我说你照顾病人不行你还不信,热水!热水!”

“哦哦。”裴凝很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赶紧拿起一旁的暖水壶,“我去打热水。”

“我去吧。”初蘅接过她手中的暖水壶,说着又指了指一旁的棉签,“你先帮他湿一湿嘴唇吧。”

说完便拿着暖水壶出去了。

看着初蘅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宋引忍不住道:“看看人家,你除了会添乱还会干什么?”

他的手机早就没电了,中途也没有回过家,因此对于家中发生的剧变一无所知——甚至对初蘅的身世也依旧毫无察觉。

裴凝不服气,但一时间也无可辩驳。

沉默半晌,她眼珠子转了转,然后又压低声音问宋引:“她……是不是也喜欢季褚啊?”

不然怎么和她一样,也一直留在这里忙前忙后的。

宋引摸了摸季褚的额头,温度果然是慢慢降了下来。

他放下心来,然后继续和裴凝斗嘴道:“不鸡道啊……不过她要是也喜欢,你肯定没戏。人家比你长得好看还比你会照顾人,宜家宜室啊。”

听见这话,裴凝一愣,然后气得鼓起了脸颊。

不但宜家宜室,还比她聪明……毕竟是正经的P大学生。

宋引又问:“都快十一点了,你爸妈不找你吗?行了,你赶紧回去吧,这里有我和宜家宜室就行。”

裴凝却很警惕地摇摇头,“我和我妈说了,我在同学家住。”

不管怎么说,现在情敌在这里,她怎么能退缩?

较量也应该堂堂正正地较量!

等到初蘅回来,除了装满了热水的暖水壶,她还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只不锈钢保温杯。

宋引赶紧接过她手中的暖水壶和保温杯,还不忘看裴凝一眼,“你看看人家!”

喂着季褚喝了几口水之后,宋引嘀咕道:“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啊?”

说完他又转头道:“我给他换身衣服,你们俩回避一下吧。”

两个女孩子一时间都退到了病房外面。

看着一旁的初蘅,裴凝有些尴尬,想找些话来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只是没想到,却是初蘅先开口了:“你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还没送吗?”

一听这话,裴凝瞬间警惕了起来。

这话问得很莫名,难道……她是想抄袭自己的创意、送同样的生日礼物给季褚?

不行不行!那可是她挑了好久好久的降噪耳机呢!可以完美抵抗飞行时的噪音的!

正当裴凝想着该如何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开来时,初蘅再次开口了——

“我这里也有一份礼物,麻烦你帮我一起送给他吧。”

裴凝愣住了。

怎么回事?这个剧情进展和她以为的似乎不太一样啊?

没等她反应过来,初蘅便将放在旁边的一个画框拿了起来,塞进了裴凝的怀里。

裴凝摸了摸外面包着的油纸,好奇道:“这是什么呀?”

初蘅垂下了眸子,然后轻声道:“是他出生时……星星发出的光。”

裴凝愣住了。

下一秒,初蘅将包裹着那副画框的油纸拆开,然后裴凝就看见了画框里框着的,是一副星云图。

在幽深的蓝色宇宙背景中,初蘅指了指其中一颗星星:“这颗星星叫GJ 832,距离地球十六光年。”

在少年出生的那一刻起,这颗星星发出的明亮光束穿过了无垠的星际空间,穿过了数不清的尘埃和星云,在经历了十六年的跋涉之后,它来到了这里。

她送给少年的生日礼物,是他出生的那一刻,星星发出的光。

看着怀里的那副浩瀚的星云图,裴凝还有些没回过神来:“……好浪漫。”

她看向初蘅,有些不好意思:“我怕我说不好……是你准备的生日礼物,你亲自送给他比较好。”

初蘅摇了摇头,“不,是你送的。”

裴凝没明白,“什么?”

初蘅笑了笑,语气里是少有的耐心:“这束星星发出的光……是你送给他的。”

她觉得裴凝很好,漂亮、单纯、善良,全心全意地喜欢着季褚。

更重要的是,季褚妈妈的死,和她、或者她的家人无关。

恰在此时,外面的天空传来“砰”的一声,烟花绽开在漆黑的夜幕上。

初蘅抬腕看了一眼手表,零点到了,今天是小年夜,也是季褚的生日。

是他真正的生日。

***

白天的时候,初蘅又去了一趟季宅。

她去收拾东西。

季宅里已经没有了林素芬的身影,家里的其他佣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就连向来对初蘅很好的朱秀丽,这会儿看向初蘅的眼神也是复杂的。

宋引将那份录音送到季正诚手中之后,不到半天,季正诚便让家里人将林素芬关在了房间里,然后又直接从宋家将宋莹给带来了。

知道女儿的身世已经揭穿了,林素芬没说二话,很干脆地便承认了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

“没什么好说的,我是对不起太太,我死有余辜。”

她为了女儿,狠心害死了另一个母亲——甚至在出事前半个小时,褚晓还让张姨去市场里挑上好的瑶柱,因为晚上她要给儿子炖汤补身体。

现在事情败露,女儿的身世也被揭穿,她无话可说。

当然,林素芬仍有牵挂。

“不关孩子的事,太太的死和莹莹没有关系。”

只是,林素芬有林素芬的牵挂,而季正诚则有季正诚的手段。

初蘅知道,那天初莹也许真的什么都没有做,但她还是从朱秀丽的嘴里听说了,后来初莹还是被警.察一起带走了。

也许只是叫去问话,也许同样要承担刑事责任。

初蘅不知道季正诚会用什么法子来收拾这对母女,也不想知道。

此时此刻面对初蘅,朱秀丽的心情是复杂的。

一是怜惜她这样的千金小姐当初居然在家属大院吃了那么多苦,二是没想到林素芬看起来木讷柔弱,可私底下做事居然有这样的狠心和胆量……想起这些,朱秀丽便觉得良心难安,毕竟当初是她将林素芬介绍来家里干活的。

朱秀丽知道,这会儿站在她面前的是金尊玉贵的宋家大小姐,一时间也有些讪讪的:“蘅蘅,以后……以后照顾好自己,之前待在我们这里,是委屈你了。”

初蘅垂下眸子,笑了笑,“有些话我终于可以说了。”

她不讨厌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家属大院,但却一直很讨厌林素芬。

不是恨,就只是单纯的厌恶,像是鞋底踩到了口香糖的那种厌恶。

可惜的是,过去的十几年里,林素芬是她的母亲。

就像是面对宋老爷子时,初蘅可以轻易地表达出自己的厌恶。

可当初蘅面对着林素芬时……偏偏她还不够体面,不体面到仿佛讨厌她也成了嫌贫爱富一般。

现在知道了她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初蘅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说,她真的非常非常厌恶林素芬。

厌恶到这辈子都不愿再多想起来一秒。

***

其实初蘅的东西并不多,很容易便收拾好了。

因为年关上不好找房子,所以初蘅和符微月约好了,暂时去她家寄宿一段时间,等到年后她便找房子搬出去。

她这边终于将东西收拾好了,朱秀丽又来敲门,说:“蘅蘅,先生想见你一面。”

季正诚就在主楼的一楼客厅里等她。

两人一打照面,没等季正诚开口,初蘅便先说道:“三楼的那个鱼缸可以让我带走吗?褚阿姨说过要送给我的。”

季正诚一愣,然后点点头。

见他点头了,初蘅也没再多说什么,便直接跑上楼去搬那个鱼缸了。

初蘅似乎并没有要和他说话的意思,从楼上将鱼缸搬下来之后,便要一路往外走。

“等等。”季正诚叫住他,声音沙哑,“他……现在在哪里?”

不过短短两天时间,季正诚的模样却陡然苍老了快十岁。

明明之前他还是保养得宜、风度极佳的中年男人,可这会儿初蘅再见他,他已经是两鬓斑白,眉间烙着极深的纹路,一张脸都几乎瘦脱了相。

平心而论,初蘅知道他是个好父亲,哪怕儿子同他之间并无血缘关系,可过去的十几年,他也是倾心养育着。

他失去深爱的妻子,一定是伤心绝望极了,所以才会迁怒于儿子。

“可是……”初蘅轻声道,“我也会迁怒。”

哪怕知道眼前这个父亲的所作所为情有可原,可初蘅知道,终究还是他,一手打破和摧毁了少年所有的自尊和骄傲。

是他把季褚整个人由内到外地打碎了。

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你不配做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