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瑾棠看他一眼,客客气气道:"我们是外地人,想着过来瞧瞧,但每回入关都要耗费许多时间,便想找个地方暂时住下。"
因为新罗山山城脚下的房子基本都是民居,严重缺乏商业性建筑,孟瑾棠两人想找个宅子居住,也算是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
那人看了她们一会,不知想了些什么,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同意下来,伸手指了指周围,道:"这一片都是我们家的房子,你们若是租,那至少得租上一个月才行。"
有了血盟会在经济方面的大力援助,孟瑾棠也不跟这人还价,付完钱后,就跟檀无栾一块走进宅院当中,方才那人送了床被褥过来,表示自己这边也可以提供伙食,但每一顿都得另外算钱。
孟瑾棠在屋子内踱步,这间民宅的格局无甚出奇之处,大部分家具都已经被收走,不过幸运的是居然没有多少灰尘。
大厅中间放着一张木桌,孟瑾棠跟檀无栾一左一右坐在桌边。
室内寂静一片,两人都没有说话。
若有高手在旁倾听,一定会发觉这两人的呼吸方式都与常人不同,屋外清风徐徐,檀无栾的呼吸声便随风而起,又随风而止,至于孟瑾棠,她的呼吸声已然连成了绵长的一片,让人分不清究竟是在呼气,还是在吸气。
外面的日光渐渐黯淡下去,玉轮东升,满室都是淡银的月华之色。
孟瑾棠心中升起一种非常奇怪的直觉。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直觉也越发明显起来,仿佛她现在并不是待在一间刚刚租下的屋子里,而是贸然闯入了某个野兽的巢穴,时刻都可能有危机发生。
以孟瑾棠如今的武功,竟也难以判断出危机到底来自何方,她忍不住开始考虑,要不要把"from branch"的效果关掉……
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夜风吹过,外面的树影微微晃动了一下。
铺在地上的月光被树影割碎,像是一阵摇曳的剑花。
桌子边那两道本来端然而坐的身形,同时消失。
屋外像是骤然起了一阵大风,杏树上的叶片纷纷急坠而去,落到一半,又被风卷往更高的地方。
地上的树影不住摇动、晃动、舞动,像是忽然间被外力赋予了生命。
在第一片叶子落地的刹那间,孟瑾棠又回到了桌子前,稳当得像是从没离开过一般。
桌边本来只有两个人,如今却成了三个。
多出来的那人,是个外貌十分古怪的年轻人。
他面上的肌肤微微发黄,显得格外麻木,像树皮多过像人,但眼光却是灵动的。
年轻人看着孟瑾棠两人,语气里带着笃定的意味:"你们并不是想来取我性命的杀手。"
孟瑾棠眨了眨眼:"阁下是谁?"
年轻人笑,回答道:"我是一桩麻烦。"站起身,"你们赶紧走罢,莫要问我的名字,也莫要再到这里来。"
孟瑾棠看了他一会,缓缓摇头:"不行。"
檀无栾没有说话,但显然跟孟瑾棠是一个意思。
年轻人凝视者她们,轻声反问:"为什么?"
他虽然是江湖人,但已经不太信那些一朝相逢便倾盖如故的故事,也不相信会有少年侠客,主动去将旁人的麻烦揽上身。
但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年轻人却又不确定起来。
孟瑾棠慢悠悠道:"因为我已经付了一个月的租金。"
年轻人怔了怔,忍不住大笑起来:"不错,阁下已经付了一个月的租金。"向窗外望了一眼,道,"但他们是不会让阁下安安静静地待上一个月的,你们若是现在不走,未来不管走到哪里,都难免会惹得杀手上门。"
若只是有杀手上门,孟瑾棠倒并不特别在意——邪尊身故之后,目前江湖中最厉害的杀手组织就是血盟会,该组织与她关系早就跌至仇恨线一下,但即便如此,血盟会中的成员,也没给寒山派造成太大的障碍,反而在不断为掖州的蓬勃发展添砖加瓦。
当然这里有一部分原因应该跟《江湖青云路》的策划人员有关——为了保证玩家能将游戏坚持下去,策划在设计了无数障碍之余,也会做一些难度方面的平衡,在游戏前期,就算玩家得罪了幕后终极黑手,对方也会因为种种原因,无法放开手全力追杀,给玩家留下足够的时间成长发育。
孟瑾棠微微笑了笑:"若是果然如此,便只好算那些杀手倒霉。"
她语气虽然温和,但言语中大有睥睨之意,然而落在旁人耳里,又觉得本该如此。
年轻人抬起头,注视着窗外的月色,似乎在计算时辰,片刻后道:"我现在要走了,但在下离开之后,说不定还有有人过来,他们可没那么容易打发。"
孟瑾棠感觉自己眼前摊开了两条支线,一条是追上这个就差把"我这人有点不对劲"给写在脸上的年轻人,瞧瞧有什么情况发生,另一条是待在原地,看能不能触发新的剧情。
通常来说,在没有明确提示的情况下,两条线都有解决当前问题的可能,但游戏策划的脑回路岂能以常理度之,无法排除两种方案间会出现一条死路的情况。
……当然也有可能两条都是死路。
孟瑾棠目光微凝,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缓缓起身,微笑道:"阁下趁月前来,匆匆而返,岂不是白走一趟?"
刹那间,寒山掌门修长的身影就像水中的倒影,忽然变得模糊起来,透过窗子照进来的月光依旧明亮,但那年轻人却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的视野陡然被一片黑暗所包围,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
他也是名家子弟,立刻意识到,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感觉,是因为对方武功太过高深,才给自己带来了精神上的震慑。
——原来方才院子中的短暂交手,竟还不是这姑娘的真实水平。
武林中从不乏胆大之辈,若以武功论,这年轻人自小的成就就已远在同龄人之上,所以才敢在觉得有些不对的情况下,孤身潜入,甚至落落大方地与孟瑾棠两人聊了会天,如今察觉事情不妙,反应也是极快,直接双足一蹬,从窗口倒飞了出去。
孟瑾棠既然有深入挖掘的想法,又岂肯让一条支线剧情当面走脱,立刻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
年轻人心里暗暗叫苦——他现在觉得,这两人虽然不似杀手,却难保不是来自什么想浑水摸鱼的第三方势力。
夜幕之下的山脚笼罩在安谧的氛围当中,然而这些大街小巷看似宁静,实则隐藏了无数守卫。
与孟瑾棠相比,这个新出现的年轻人对新罗山城下的情况可要熟悉地多,他从屋脊上迅速掠过,同时轻轻弹出一枚石子,想要引起守卫注意。
他的动作已经算得上隐蔽,却瞒不住战斗经验丰富的寒山掌门,那位穿着青衣的"少年
书生"见状,袖子只轻轻一挥,飞到一半的石头便立刻消失。
年轻人数次在旁人难以想象的时刻变转方向,想要甩脱追踪者,但来自身后的压迫感却一刻重过一刻,他心内的惊骇之意也越来越重——自己的轻功可称独步江湖,又熟知地形,居然始终甩不脱那两人的跟踪。
风中的水汽在树叶上凝成了露珠,在月光的照耀下,显露出晶莹的光泽。
三条人影在树梢上倏然掠过,却连露珠都未曾碰碎。
年轻人在黑暗中蹿高伏低,东游西晃,看似随意乱跑,却小心避开了守卫森严之处。在掠过一间民宅时,他人在空中,忽的使出"千斤坠"的身法,猛地往下落去,并学了三声低低的老鼠叫。
——模拟动物的叫声是许多江湖人用来在暗中联络同伴的法子。
须臾之间,一条人影从黑暗中闪出,擦着年轻人向上跃去,同时扬起双掌,顿时间,两道劲风如利刃般扑面飞来,孟瑾棠双掌一翻,不闪不避,硬是接了这一招。
黑暗中,两人内力一撞,周围的真气立时鼓荡四流,地上的落叶被带得轻轻飞起,他们也借着这一掌之力,各自向后飘开数尺。
对方内力浑厚异常,孟瑾棠虽只接了他一掌,依旧觉得心口微微沉闷,经脉中的寒气更是一阵涌动,本就缺乏血色的脸,更是苍白如霜。
她想要咳嗽,却强行压了下去,只抬起眼,笑道:"好掌力。"
来人则露出十分明显的讶异之色,但他性情沉稳,短短一瞬过后,便恢复了常态。
——虽然只是交了短短一招,不过他也察觉出来,面前这年轻人的内力,竟不在自己这等江湖宗师之下,甚至还可能犹有过之。
对方的心法大约是道家一脉,故而中正平和,精醇浑厚,却又隐藏这少许强横狂暴与阴寒森冷之意,显得难缠至极。
来人缓缓道:"老朽许久不曾外出,想不到江湖中,出了阁下这样的少年英雄。"
孟瑾棠笑道:"谬赞了,先生第一次见我,便称我是‘少年英雄’,就不怕我是奉命来对付诸位的么?"
来人淡淡道:"像阁下这样的豪杰之士,又岂能为人驱使?"
他虽然很久不曾行走江湖,但往日的眼力还剩下几分,瞧出孟瑾棠气度不凡,多半自己便是一方武林的领袖。
之前那位年轻人并未趁此机会溜走,而是站到来人的身边,喊了他一声"段叔"。
段叔的态度比身边的年轻人稳重许多,但他看似已经镇静下来,实则心中依旧充斥着惊讶之情——旁人可能不晓得,但他十分清楚,这个年轻人自己绝对是第一流的资质,修炼的又是武林中第一流的心法,面前的"少年书生"看起来年龄还比之略小几岁,便是从娘胎里开始习武,又怎么会厉害成这样?
若是孟瑾棠晓得对方的心理活动的话,大抵能给出解释:虽然这年轻人硬件条件不错,但是战斗上的经验太少,而且游戏里,存在一个所有玩家都了解的隐藏规矩,若是长期宅在一个地方不动弹,武功修为非常容易陷入瓶颈。
段叔看着两人,在心中不断权衡利弊,此时引入外来的力量,对他们来说或许并非好事,但一方面是被人追到了老巢,难以甩脱,另一方面是说不定能给另一边的人带来更大的伤害,便道:"难得如此有缘,还二位请进屋里说话。"
这个院子里面积不大,但藏在里面的人却算不上少,然而此时此刻,眼看着有外人走进门来,这些人却依旧不曾露面。
孟瑾棠跟着段叔往里行去,忽然间站定不动,抬起头从左到右,缓缓环顾了一周,她明明戴着帷帽,边上的窥探者们依旧感到了剑一样森然锐利的目光,竟然下意识地选择避开对方的视线。
等四人入内坐定下来后,两边终于有了互通姓名的机会。
年轻人看那"段叔"态度相对亲切,颇有拉拢之意,索性坦诚相告:"在下高无量。"补了一句,"顺利的话,应该是天华教这一代的教主。"
孟瑾棠:"……"
在得知对方身份的那一刻,她不是脑补天华教中的情况,而是感慨作弊码"from branch"的威力当真恐怖如斯。
自己才刚刚抵达地图范围之内,就迎面撞上了关键人物,还追到了对方的老巢当中。
但高无量身为教主,一路上被她撵得就差抱头鼠窜,居然也不敢大大方方地喊守卫过来,再加上他在外形上颇有些不对劲之处,如今的情况大概率不会多么美好。
高无量:"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孟瑾棠笑:"叫在下卖药的就好。"
"……"
高无量:"如此称呼,未免太不恭敬了些。"
孟瑾棠试探着给出建议:"那‘卖药尊者’?"
"……"
高无量沉默良久,觉得还不如之前那一个呢。
由于孟瑾棠只是换了身书生装,其他地方没有多做掩饰,高无量已经看出这个"少年书生"十有八九是个年轻姑娘,不过担心对方不愿被叫破身份,最后勉强道:"药兄。"
——在江湖中,称旁人为"兄",未必是对方的年龄大过自己,而很有可能是因为双方完全不熟,所以在一些大型聚会上,经常会出现一群人互相"兄"来"兄"去的场景。
檀无栾是第一次外出,她江湖经验浅薄,幸好擅长学习,在被问起姓名时,自然在画风上跟同伴保持一致,高无量不好喊孟瑾棠"卖药的",自然也不好喊檀无栾"卖鱼的",最后勉强称了一句"鱼姑娘"。
孟瑾棠想,高无量自小被三长老带走,另寻它地教养,加上如今遮遮掩掩的姿态,不难想到,天华教内对这位教主的态度,恐怕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