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冷汗顺着刀疤脸的背脊缓缓流下。

船上忽然变得很安静,被绑住的船客停下了哭喊声,天是黑的,河面是黑的,远处的山影也是黑,他感觉自己仿佛是被挤在了其中,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刀疤脸定了定神,转头看向那排行二十九的年轻人,想问一问方才可有什么异常情况出现——

"……"

排行第二十九的年轻人本来站在靠着船舱墙壁的那块地板上,但此时此刻,那里却什么人也没有。

灯光无遮无挡地照落下来,淡橘色的光,本来令应该人感到温暖,如今却只叫人心底一阵阵发寒。

偌大条船,数十位兄弟,竟都无人发现,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自何时起从船上消失。

波浪摇晃着船身,刀疤脸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随之颤抖。

他抬起头,看向黑沉沉的水面,哑声道:"不知是何方高人大驾光临?莫不是我等今日在这里办事,有什么得罪之处么?"

——这一片水域,明明都是梁河帮的地盘,就连自得山庄谢家的弟子,等闲都不会过来,如果想挑一个地方干私活的话,此地的安全系数绝对算不上低。

刀疤脸又大声呼喊了几句,却都没得到回复,唯有余音在水面上飘荡,他想跟兄弟们商量下该如何行事,却发觉船上的情况不对劲。

年轻的水手们举着火把,如今他们的人,跟手上的火把,都似一齐在被黑暗吞没——不知不觉间,船上剩下的人,已经不到十个。

某个水手面色发白,两条腿抖若筛糠,突然间翻身跪倒,朝着不知名的远方用力磕头,同时嘴里喃喃有词,仿佛在颂念祝祷。

"……只要肯放过小人这次,小人回去后一定日夜祝祷,给各位点长明灯,早日投个大富大贵的好胎……"

刀疤脸面色慢慢涨红了起来,这是一种带着恐惧跟怒气的红,突然之间,他提起了狼牙棒,一卷风似地冲进船舱,抡起满是这个满是钢刺的武器,对着那些被绑住的客人们当头砸了下去。

——如果当真是有人路见不平,那看到这些船客马上就要遇难,一定会趁机现身。

狼牙棒还未落下去,就忽然断了。

这柄武器不是从中间裂成两半,而是跟脆弱的沙土一样,风化成无数碎片,这些碎片也不是直直往下落,而是倒飞出去,不断打在刀疤脸的胳膊腿上,上面的钢刺,也在他身躯上戳出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孔。

刀疤脸大吼一声,不知是怕是怒还是痛,他怀疑舱内藏着一只恶鬼,一刻也不想在此多待,当下重重一跺脚,向着舱外飞纵出去,打算奔至岸上,借路而逃。

他一贯在水上讨生活,以前就算遇上危险,第一选择也是自水中溜走,凭刀疤脸的水性,就算对手武功较他为高,在水中作战,也往往不是他的对手。

但此时此刻,这位梁河帮中出名的高手,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肯在水上多待。

刀疤脸的身手颇为矫捷,一起一落间,已掠出了二丈来远。

就在此时,他感到眼前一花,脚下坚实的地面也忽然晃了一晃。

"……"

波浪不断拍打在船身上,这艘船因为表面重量的改变,开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刀疤脸只觉目光发眩,手脚发软,身躯止不住地开始发抖——他明明已经离开了船,却为何又在一眨眼间,重新回到了甲板上?

到了这个时候,周围除了刀疤脸自己外,甲板上已经没有了旁人。

那些船客还在舱内待着,却一声都不曾吭,仿佛只是凝固在此地的人形塑像。

火光已快要全部消失,只剩船舱内的一盏油灯还亮着。

鲜血从伤口中涌出,一滴一滴打在甲板上,刀疤脸感觉力气在飞快流失,他忍不住想,今晚这些异常状况,若果然是某位途径此地的高手所为,那对方居然能在自己无法感受到的情况下,将他从岸边提回甲板?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身法,又是什么样的速度!

刀疤脸自觉见多识广,江湖经验丰富,但面对已然超乎他全部想象的武功,依旧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战栗,他宁愿是真的遇见了鬼,也不肯遇见这样的高手。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已经无法维持站立的姿态,随着生命的流逝,刀疤脸心底深处又涌出了一股无端的恨火,大叫起来:"到底是哪里来藏头露尾之辈,除了吓人外,还有什么本事……"

就在此刻,甲板上忽然出现一身与夜色别无二致的玄色下摆,对方的姿态格外自然,仿佛一直就站在那里,从来也不曾离开。

刀疤脸竭尽全力地想要抬起头,但还没看到这人的脸,眼中的光芒就彻底消失。

——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依旧无法确定,自己方才遇见的,到底是人还是鬼?

檀无栾的目光在刀疤脸身上一扫而过——她是鱼叟的弟子,以往还能说理论知识丰富,但实战经验不足,但跟寒山掌门一块外出半个月后,已经通过无数次的互相切磋,大大提升了自己的个人应变能力,论起水战上的本事,不在任何江湖门派之下。

别说梁河帮这群人只是在河下埋伏了六个暗桩,就是埋伏了六十个,结果也不会产生任何变化。

那位周老爷看着眼前这一幕,直接瞪圆了眼睛,正常情况下,发现,绑架自己等人的水匪被团灭后,他应该感觉到欣喜,但方才的情形实在过于诡异,他盯着来人瞅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颤声道:"这满船的金银财货,壮士尽可以取去,只求留下小人满门的性命,那便感激不尽。"

檀无栾闻言,视线便往那位周老爷身上移去。

周老爷看着,直觉这玄衣女子的目光中带着浓浓的寒意,锐利如剑,仿佛下一刻便要大开杀戒,只得硬着头皮道:"非,非要杀的话,那便取了小人的性命走,只求饶过小人这对儿女。"

檀无栾:"……?"

她望着对方,只觉此人的表现十分古怪,但这些天经常听寒山掌门谈起江湖中的种种奇怪事件,觉得或许是对方性格如此,自己也不便深究。

檀无栾无意多问,拔出佩剑,随手抖出数个剑花,绑在周家老小身上的绳索便寸寸断裂。

直到此刻,周家那群人才确定,这莫名出现的玄衣女子,当真是来救人的。

……这简直比那群水匪上来绑票更加惊悚。

周老爷看着地上的绳索碎片,面上露出些犹豫之色,忽然道:"壮士,小人曾听过,若是身怀宝物之人没有保护宝物的本事,那宝物便会成为灾祸。"叹息,"小人以前财迷心窍,若非壮士出现,险些连累了全家人的性命。"

檀无栾淡淡看了周老爷一眼。

周老爷咬牙,深深一揖,道:"恩人的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小人身上携有一

件珍贵事物,愿意献给恩人。"

他转过身,从船舱中的暗格里捧出了一只盒子。

依偎在周夫人身侧的两个小孩子踮着脚,探头往父亲那边看,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好奇之意。

檀无栾的神色依旧瞧不出什么变化,随意道:"这是何物?"

周老爷笑:"具体是什么,恩人打开看一看便晓得了。"

檀无栾没说话,但伸出右手,轻轻将盒子揭开了一角,似也有些好奇。

——若是她把心神沉浸下来,仔细感知这艘船中最细微的动静的话,一定能发现,此刻最响亮的,是周老爷的心跳声。

对方的心跳声,跟舱内其他人的心跳声混合在了一起,密集得像是数不清的鼓点,又像是夏日的冰雹不断坠落在屋瓦上。

对于普通人而言,在遭遇了一场有惊无险的意外后,情绪激动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然而在数不清的呼吸声和心跳声的掩盖下,一个极其细微的机括声也随之悄然响起,简直比蚊虫震动翅膀的声音更微弱。

周老爷看着那玄衣女子慢慢打开了手中的盒子,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眼底难以遏制地流露出狂喜之色,但他一个念头还未转完,只听"咔"的一声,已经打开大半的盒子,居然被重新合拢。

——这不可能。

盒子中的机括乃高手所制,一旦启动,便会像暴雨般急打出去。

周老爷正在疑惑间,便觉双手一沉,低头看去,发现那只盒子凭空出现在了自己手里。

他慢慢抬起手,小心地扶着盒盖,将这只藏有无数凶险机关的危险事物,缓缓打开。

"……"

油灯上的火焰猛的摇曳了一下,刹那间,数不清的银芒在空中闪过,周老爷大叫一声,仰面倒下,他本来保养得当的脸,如今已半点瞧不出本来的样子,看着就像一个密密麻麻的钉板。

飞针锋锐无比,表面又涂了见血封喉的剧毒,周老爷还未倒下,就已经气绝身亡,与此同时,那些因为酒醉而沉睡的"小厮"们,此刻就像是夜里的猫一样,自地上陡然弹起,在空中调整着自己的躯体,他们方位各异,姿态不同,武器也五花八门,但都有着同一个目标。

除此之外,周老爷的夫人更是自怀中抽出一柄蓝汪汪的短剑,他那对玉雪可爱的"儿女",也同时尖笑了起来,露出与小孩子完全不同的狰狞神色。

——这竟是两个小小的侏儒!

所有船客同时发起进攻,这套阵势已经被演练了很久,他们在设计时,直接以裴向舟等人为假想敌,相信就算是这些年轻一代的杰出高手陷入其中,也只有死路一条。

船舱内的劲风利如刀割,真气不住呼啸涌动,仿佛是一个漩涡,要将所有人都彻底撕碎。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两道剑光同时在船舱中升起。

一道像是逆流而上的孤舟,水流越是湍急,越是分寸不肯相让。

另一道,则像是落日下渡河而去的飞鸿,振翅间渺然千里,其意态清隽高远,竟瞧不出半丝杀气。

等到剑光消失的时候,所有船客都倒了下去,速度竟比他们弹起来时更快。

如果他们中有谁还能睁眼去看的话,就会发现,此时此刻,有一个青衣少女立在灯下,她的面色与常人相比,显得过于苍白,如云的衣袖轻轻垂落,令人联想起山间被雾气环绕的修竹古松。

——他们万万不曾想到,今夜在此出现的敌人,除了那玄衣女子之外,居然还有第二个人。

孟瑾棠微微笑了一下,觉得这些人之所以会做出错误判断,完全是因为不了解檀无栾的性格——倘若只有对方一个人路见不平的话,方才拔刀相助时的氛围,就绝不会是"深夜河上怪谈"。

檀无栾收剑归鞘,淡淡道:"这些人不对劲。"

孟瑾棠笑:"水匪是真水匪,但船客却是假船客。"

从武功路数跟行事做派看,这些"船客"比起普通的江湖草莽,倒有些像是血盟会中的杀手。

其实孟瑾棠想得不错,"周老爷"确实是血盟会中人,今天接近傍晚时与她们的船擦肩而过时,就发现了些许不对,担心是正道中的高手有意尾随,于是决定提前引爆自己船上的不安定因素,引得她们过来路见不平。

后面的剧情大体按照"周老爷"的设想往下走,刀疤脸环顾四野,觉得此地风水不错,很适合宰杀肥羊,不远处的北陵侯跟寒山掌门也闻声而动,三下五除二将那群水匪送上了西天,奈何这两人武功突破了陷阱的最高承载额度,直接把计划中的引君入瓮给变成了羊入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