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都婆国的目的,朝廷中有不同说法。
刘丞相私下跟都婆国之间关系密切,被皇帝问起的时候,自然一脸忠心耿耿地表示,对方如此行为,多半是因为重视大夏,而非有什么恶意,友谊第一,比赛第二,虽然不可忽视,但也不必太过重视。
但镇国安乐公方面有不同的意见。
虽然都婆国距离江州太远,而且风俗与中原不同,大夏这边的探子一般不太容易察觉这位邻居的各中动静,奈何对方这些时日动作实在大过了头,终于被他们探知——都婆国皇室中有人想要掀起战事,可惜百姓居安已久,又不确定大夏的实力如何,所以才想借大会的机会,来中原摸个底。
倘若都婆国能在此次大会中获胜,主战派就算是有了进攻中原的理论支持。
他们派了皇室中人前来大会压阵,若是大夏这边没个重量级的人物出面,难免会落人口舌。
皇帝百忙之中,总算还记得抽空去思考了一下大夏与都婆国间的国际关系问题,在他想来,虽然两位爱卿所言各有一番道理,但小心些终归没有大错,便决定依从镇国公所言,在六位儿女中,挑一个过去压阵。
刘丞相虽然一直坚持跟镇国安乐公对着干,但看见皇帝态度变化,也立刻调整了口风,表示圣上英明,他做臣子的万万不及,然后转头就推举了二皇子。
大夏皇帝六个儿女当中,老大是太子,老二虽然在名分上差点,但人际关系比较强,一向跟刘丞相本人走得挺近。
刘丞相想着,这次让二皇子过去代表皇室过去镇一下场子,算是给对方增添了一点分量,用的理由还是特别光明正大的"太子身份贵重,不宜涉险"。
太子方十分憋屈,奈何储君这边拥护者的做事手段都比较含蓄,实在争辩不过刘丞相,只得选择退让。
*
朝廷里的暗流涌动对江湖人的影响不算大,具体表现就在于,哪怕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们依旧对突然前来的"李二公子"并不如何在意。
二皇子有些讶异,他久在建京,不太习惯这中接触方式,以往认识的人,虽然有些对他的态度不够友善,但无论是热情还是疏远,都有脉络可循,不似面前这些武林豪客,连话都不说两句,就表现出了一副不想招惹麻烦上身的样子。
其实倒是二皇子误会了,江湖人的思维方式跟朝廷中人存在很大的差别,比起怕惹麻烦,他们更担心的是自己万一表现得跟皇室中人十分亲近,会被围观者误以为有投靠朝廷之心,显得比较没有牌面。
二皇子想主动跟这些江湖人拉进社交距离,但遭到了冷处理,除了苦笑之外,一时也无法可想。他没打算翻脸,但就算想要翻脸,也缺乏足够的立场——江湖人虽然冷遇他,但该有的礼貌也没少,但细品起来,全然是不愿多理会的礼貌。
江湖人倒十分坦然,既然"李二公子"刚出场时说了当他们不存在,他们必定能执行得十分到位。
孟瑾棠今日是第一次见到这位闻名已久的北陵侯,加上对方也时用剑之人,便跟檀无栾坐在一块,探讨起了武学,她们初次见面,虽不好说得过于深入,但双方所习皆是难得一见的高深武学,纵然点到为止,也听得边上围观之人如聆纶音,如饮醇酒,觉得就算在都婆国大会中没得到什么收回,能多听二人谈论几次,便已不虚此行。
化名为"李三公子"的三公主枯坐无趣,忍不住插话道:"我也曾听长辈说起过江湖上年轻一代的剑术高手,说是各有所擅,难分高下。"
石立顷不信这位公主娘娘当真对武林之事有什么了解,冷笑一声,故意挤兑道:"那还请李三公子赐教。"
三公主听说那位青衣少女极有可能是江湖闻名的"掖州王",传说此人喜怒无常,杀人如麻,且孤高自许,并不将建京贵胄放在眼中,在对方面前,万不可对寒山派失礼,便假装不曾认出此人的身份,只当作是偶遇的一个陌生人,坐正了身子,将往日所听过的话一一转述出来:"天下用剑的年轻人固然多,但值得一提的却不到一掌之数,其中寒山派孟掌门剑术繁复多变,虽常年隐居于深山之中,但对许多门派的武功都有所了解,也正是因此,此人剑招繁复多变,能从旧式中自创新意,假以时日,或许可称‘剑宗’。"
这段话算是极高的评价,更难得的是,此人所言大多准确——孟瑾棠虽然战绩卓著,但其实很少顶着真实马甲行走江湖,外人见她出手的次数不会太多,判断起来就更加困难,能做出以上评价,其眼光不可小觑。
江湖中人屏息倾听,听见那位头戴帷帽的青衣少女轻轻笑了笑,温声道:"承兄过誉,愧不敢当,也不知公子口中的长辈到底是哪位高人?"
三公主顿了顿,不好说得太细,只含糊道:"偶然间听得护国寺主持与镇国安乐公闲谈,便记下了几句。"
镇国公本人自然是武学大家,虽说在受伤之后,便退居二线,除了些躲不开的大事外,已经很少掺和外头的麻烦,但武学上的眼光还在,点评起江湖人物来,自然洞中窍要。
武林中人听三公主言谈不俗,又是转述的镇国安乐公之语,更加生出些好奇之意,又看掖州王态度和气,固然不曾承认对方所言正确,但也没太动怒,虽然心中依旧记得要跟建京里的人家保持距离,但相较方才,已经热络许多,纷纷要求"李三公子"多说两句。
三公主受到鼓励,笑道:"安乐公曾说,孟掌门剑招虽然多变,但万变不离其宗,若以一句话概括,那‘空山秀色,流水溪云’八字应该恰如其分。"又道,"还有便是无情剑温飞琼温公子,他是维摩城少主,文武双全,功法路数自然是散花主人一脉,其剑法香冷艳浓,令人有‘红楼隔雨,珠箔飘灯’之感。"
说到这里,三公主又好奇道:"我听说温公子也来了,怎的瞧不见他?"
江湖中人正不知该如何回复才好,温飞琼便已笑道:"无情剑此人行事诡谲,又擅长变形易装之术,连孟掌门都戒备得很,三公子见不到他,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他虽做船夫打扮,但箬笠下的双眼,映着池上水光,微微一笑时,依稀有些流丽动人之色。
温飞琼易容后的五官本来容貌平平,但在这一抬眼,一微笑的刹那间,三公主竟然觉得对方是个风姿俊秀的美少年。
三公主心中颇以为怪,但此时此刻也不便深究,继续道:"至于檀侯,她剑法名为《斩鲸》,剑术则有‘逆水冲风,江河崔嵬’之态,逆流而上,大巧若拙,已得了鱼叟前辈的真传。"
说到这里,三公主忽然有些奇怪,疑惑道:"不是说本代年轻人中第一高手是那位陆清都陆兄么,我却怎的没听见王伯伯提起?"
"……"
江湖人陷入沉默。
他们心中清楚,镇国安乐公多半也不是故意不提陆清都,实在是这位七
星观的少年高手迷路迷得太远,直接迷出了广大武林群众的信息接收范围,导致大家很难把握到他武功的最新进展。
就在旁人都无言可答的时候,杜静若淡定开口,道:"陆师兄神仙中人,深谙道法清修之精髓,自不与我辈同列。"
旁人闻言,不由肃然起敬——杜静若不愧是白云居本代杰出高手,在说话时,兼具"一本正经"跟"张口就来"的双重优势。
*
二皇子跟三公主到底身份贵重,不能在芳在馆待到太晚,一过晌午便起身告辞,他们还未离开太远,便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大地微微震动,仿佛是某栋建筑在外力的攻击下倒塌时产生的动静。
李二,李三:"……"
他们早就听闻江湖人聚集之处充满危险,动辄大打出手,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芳在馆的花园中,孟瑾棠一振衣袍,用真气弹开上头附着的草屑与灰尘。
在两位李公子走后,有些江湖人也懒怠继续聚会,纷纷离席而去,孟瑾棠没急着走,而是拉着北陵侯,三两步便走到了一个馆中十分僻静的角落里,与对方过了过招。
她难得遇见年轻一辈里的用剑高手,一时技痒,虽然双方说好了点到为止,但两人具是内力深厚之辈,一着不慎,外溢的劲力击在假山之上,碎石四飞,不止砸断了院中的石灯,甚至将边上用来赏景的小楼主梁给直接震断。
温飞琼长袖一挥,将飞近身侧的碎石沙尘随手拂开——他一向热衷于比武之事,察觉到掖州王与北陵侯有动手之意,便特别自觉地跟过来旁观。
小楼倒塌的动静太大,同在芳在馆的年轻高手们自然闻声前来,看看情况,杜静若的轻功乃是白云居居主亲传,纵掠时轻若飞鸟,与裴向舟同时抵达事发地点,她瞧了眼面前建筑的残骸,不解:"方才发生了何事?"
为了避免武林势力因为内讧而减弱,在来京之前,他们曾言明不许私自打斗,就算真要交手,也必须点到为止。
但以眼前的情况来看,方才动手之人,显然点得比较用力。
孟瑾棠低低咳了两声,接着肃然道:"无论刚刚发生了什么,既然我在这里,一应善后之事自然是算在寒山派身上"
她说话时,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温飞琼身上扫过。
温飞琼一怔。
杜静若想起自己当日在寒山外院里被无情剑邀战,并害的寒山派永济外院演武堂重铺地板,并栽种了新的花草树木一事,下意识认为此事也必定是温飞琼所引起,忍不住用谴责的目光看了乔装改扮的无情剑一眼。
后续赶来的江湖人士见状,经过一番特别符合人设的脑补,皆与杜静若想到了一块去。
温飞琼斜身靠在院子边的杏树上,肩膀笑得微微颤抖,过了好一阵,才由衷赞叹道:"孟掌门仁厚侠义,实不愧为正道支柱。"
他心知肚明,自己当日几乎拆了寒山派永济外院的演武堂,掖州王年纪轻,行事也多有促狭之处,今日之事只算是小有回报而已,对方虽然不是易容方面的翘楚,但也深谙甩锅之精髓。
*
五月十五。
准备已久的都婆国之会终于拉开了帷幕。
虽说理论上此类大会每十年就得举办一次,但在局势紧张之时,两国也会顺势取消这一活动,并且绝不费事补办,所以算上今年的这次,也不过开了十二回而已。
因为每次大会都是从歌舞宴饮开始,所以两边人马都会先在皇家园林之中吃喝一番,欣赏下文艺表演,然后再缓缓切入正题。
朝廷这边本着想跟武林中人和谐相处的想法,把刻石碑的机会交给了那位传说中文武双全的无情剑温公子,温飞琼则表示掖州王跟都婆国来使一样,都不算中原人,指不定会比较了解后者的想法,所以特地过去请教了下石碑该如何刻写。
孟瑾棠其实不太了解都婆国,但在综合各方意见后,还是尽量给了一个虽然没太多文采但也不会出大毛病的建议。
温飞琼深以为然,当下以剑为笔,纵横挥洒,最后朝廷这边收到的,就是一块刻有"大夏与都婆国文化交流第十二次会议热烈展开"行楷字样的石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