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烧饭的火比比剥剥地响着,那些干活的伙计们似是吓得呆了,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屋外的持枪拿刀的凶恶汉子里,一前一后走进来两人,明明是大雪天气,却都只穿着薄薄的一层衣裳,一个是深色的劲装,另一个则套着身宽袖衣衫,两人的眼睛先是在箱子上一转,然后又在各人身上一转,哈哈笑道:"人还挺多!"

胡姓老人暗暗皱眉:"怎的是他们?"

边上的镖局队伍里,有一人站了出来,神色凝重,向前拱一拱手,扬声道:"二位可是邓兄跟孔兄?"

他口里说的邓兄跟孔兄,指的是"笑面老虎"邓干跟"袖底藏刀"孔三望,这二人在绿林道上,也是有名的大盗,却不知为何,居然跑到了怀州雾山这边。

那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你眼神倒是不错。"扫一眼镖旗,"原来是四海镖局的人,倒也难怪。"

他们说话时,言语中大有傲慢之意,似乎并不太将四海镖局放在眼中。

胡姓老人面色颇为不虞,借着火光往同伴那边看,只见陶空园面沉如水,马定源皱眉沉思,张夫人垂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至于那位来自瑶山派的许浑意,倒是昂着头,一副不忿之相。

胡姓老人刚在心里叫了一声不好,就见许浑意提着长剑站起身来,上前走了两步,拱手道:"二位雪夜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他出身名门,纵然满怀敌意,也不肯直接出口伤人。

邓干瞄了他一眼,指着许浑意笑:"三弟,你看这人走路的模样,像不像瑶山派的雏儿?"

孔三望点点头:"我看很像。"

许浑意闻言大怒,却听邓干笑道:"瞧你功夫,应该是瑶山派年轻一辈的弟子才是,嗯,那个黎今锡是你师父,还是你师伯?"

许浑意下意识答道:"……是在下师伯。"

邓干大笑:"那你出门前,就没问问你师伯,当年是伤在谁手里的?"

许浑意似乎想起了什么,面色一下惨白起来,握着剑的手也不自觉地微微颤抖,邓干嘿嘿笑了两声,忽然飞起一脚,踢在他心口上,将人直接踢飞出去。

邓干冷哼一声:"老子看见这些名门子弟就觉得讨厌,今日就赏你一脚,教你知道好歹。"

胡姓老人只见邓干抬腿,却未瞧清楚他究竟是如何飞踢,又是如何收足,虽知许浑意一招落败,有事出突然的缘故在里头,也知他伤得不算冤枉。

——邓干不愧是成名已久的大盗,果然颇为了得,也不知凭这大厅里的人,能不能将他们打发得掉?

他微微转头,看见那位姓孟的年轻人也在往邓干两人那边,少年人不知江湖险恶,面上还带着丝笑,倒像是瞧热闹一般。

强盗在前,杜家的普通仆人不敢去搀扶许浑意,胡姓老人守在杜高粲身边,难以离开,另外几位高手各自凝神戒备,心知此刻若是一转身,难免就将后心要害卖给了敌人,也都不去搀扶。

杜高粲忍不住动了下,想亲自把许浑意带回来,却见那姓孟的年轻人提前一步起身,走到许浑意边上,一手托腋下,一手托手臂,把人给拖了回来。

许浑意面若白纸,半昏半醒,那姓孟的年轻人问边上的伙计要了一碗滚烫的烈酒,给他慢慢喂下。

有人想,许浑意是一口气上不来,用酒气冲一冲,说不定便能转醒,那年轻人如此行事,似有几分医理在内,也有人想,许浑意受了内伤,脏腑中多半有淤血存在,酒液入喉,淤血四流,内伤不免更加更重,当真是书生做派,胡闹非常。

那姓孟年轻人给许浑意喂酒的时候,邓干一双眼像含了电似的照在对方身上,但那年轻人却仿佛未曾察觉一般,依旧不疾不徐地做着自己的事。

大厅角落里原本有两伙离得远远的书生打扮的路人,此时其中一伙人里稍稍年少些的那位压低嗓音,询问边上的人:"师兄,这人……也是武林中的好手么?"

被称作"师兄"的人大半时候都紧闭双目,直到此时才将眼睛睁开一线,片刻后道:"我瞧不出来。"

他们说话时声音本来就小,加上用了些凝音成线的功夫,除非功力比两人更高,否则就算是附近的人,也只能看见他们嘴唇在动,却听不见交流的内容。

那位师弟想,既然说是"瞧不出来",那就是没发现对方有身怀武功的迹象。

无知者无畏,那位年轻人不晓得江湖险恶,贸贸然将许浑意扶了回来,虽然理所应当,却难免有些落了邓干两人的面子。

他这么想着,便不由自主地替那位年轻人担起心来。

被称作师兄的人又道:"你看着点,别叫他们伤人。"

那位师弟:"可是师兄的伤……"

他话刚说了一半,便自觉消音——身为净华寺弟子,便是今日当真埋骨于此,也不枉师门教导,只是一定要护住师兄的性命才行。

被称作师兄的人在厅里众人身上扫了一圈,忽的笑了一下:"你别担心,这里……这里高手不少。"

邓干盯了那姓孟年轻人两眼,在心中暗骂晦气,今日运道不好,自己进门来立下的威,居然被一个不晓事的傻书生给破坏了,虽有些气,但即便杀了对方,也不过跟提刀杀一只兔子似的,吓唬不住那些老江湖,也没什么用处。

他目光来回逡巡,似要将大厅内的所有人打量个通透,末了笑道:"本来按着规矩,只要把红货交出来,便不伤你们性命,但是快过年了,总得见点彩头才是。"

邓干脸上一团和气,跟随在他身后的那群汉子们相比,倒似是个好人,但他外号叫做"笑面老虎",越是笑,就越是要动手杀人,不少人都晓得,此人不但拳脚腿上的功夫不俗,还擅使一柄单刀,刀法又狠又快,当年武林正道这边也曾有人想要缉拿他,却反倒被伤了不少好手,许浑意的师伯黎今锡便是其中一位。

至于孔三望,他的外号叫做"袖里藏刀",暗器功夫十分了得,又擅长用毒,一旦将飞刀功夫施展开来,厅内那么些人,无论如何也得死上几位。

杜家这边,马定源跟"画堂影上"张夫人使眼色,往孔三望身上看了两眼,意思是万一要动手,就先发制人,攻其手腕,只要对方的暗器功夫施展不开,那就更有把握护得杜氏父女逃出生天。

镖局那边的人面上闪过一丝为难之色,末了笑道:"天气这般寒冷,邓兄还带着兄弟们外出,也着实辛苦,小可愿意奉上白银三百两,请兄弟们喝茶。"

三百两已经不算是小数目,众人皆知,按照镖局的习惯,多是逢百抽五,若是太危险,逢十抽一也是有的,四海镖局能轻轻易易地送出三百两银子,那护送的货物,少说也价值数万。

邓干闻言,哈哈大笑:"老子放着数万银子不取,拿你几百两,便是叫花子,也没那么好打发。"

他说话时,轻轻一伸手,拟准在面前那人身上拍上一掌,对方竖掌相格,双方内力一撞,镖局中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三步,邓干却只微微一晃。

虽然占了上风,邓干倒并未乘胜追击,而是询问道:"你是四海镖局的人?"

他已发现,这人虽然服饰装扮跟旁的镖师们差不多,但举止间自有一股名家弟子的风度。

那人笑道:"在下姓柳,受长辈吩咐,提前过来接应四海镖局的各位好朋友。"

邓干:"啊,你是柳家庄的弟子。"看了眼那些镖箱,皱眉半天,终于道,"咱们来怀州的地界上做买卖,柳家庄的英雄好汉们也算是半个东道主,所谓客随主便,既然如此,看在你家柳庄主的面上,今日便不伤你们性命就是。"

胡姓老人闻言,半喜半忧,喜的是居然能遇见柳家弟子,忧的是邓干说的"不伤你们性命"里,到底是只指四海镖局的人,还是把大厅内的所有客人都囊括在内?

邓干看那柳家的弟子还站在前方不肯让路,嘿然冷笑:"咱们既然出马,就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今天拿一半留一半,已经算是让了一步,兄弟要有话说吗?"

柳家弟子笑道:"不敢,只是在下逢庄主之命,将东西急急运来,是为了要给邻居送节礼。"

"……"

柳家在丹州也是武林大族,他们口中值得一提的邻居还能有谁,自然只有乐吾山庄了。

邓干再度皱起眉头:"原来是乐吾山庄卢庄主的东西么,那也罢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杜家那边——从情形看,这两边不像是一伙人。

邓干笑:"要是邓某瞧得不错,居然是张夫人芳踪驾临,嗯,夫人的妆奁,咱们是不好拿的,其它东西么,通通搬走就是。"

其实他分明看见了"铁壁铜墙"、"市无二价"跟"镇恶太岁"三人,却全然不放在眼里,只是张夫人跟维摩城那有些牵扯,邓干不敢招惹散花坊,所以言语中额外客气一分。

随着邓干一块来的山匪们听得首领令下,一拥而上,就去搬杜家的箱子,普通仆役们不是这些强盗的对手,不敢反抗,至于陶空园等人,则被邓干二人死死盯住,一动都不能都动。

杜栖昀心中害怕,那姓孟的年轻人注意到了,低声安慰:"放心,今日不会有事。"

话音方落,那些山匪们忽然惊叫了一声,一跤跌倒,浑身抖得筛糠似的,伸着一只手,指向杜家的箱笼。

邓干顺着下属的指向看去,发现箱子上贴了一张纸。

一张画着古怪图案的纸。

纸上的图案忽曲忽直,勾连之间,锋芒毕露——绿林中人消息最是通达,旁人不晓得这个图案代表着什么,他们却是最清楚不过。

"那是,那是掖州王的寒山令!"

杀鸡似的尖叫声还未散去,金属撞击的声音就接连响起——随着邓干来的人里头,有些人心下害怕,居然哆嗦得连武器都拿不稳当。

邓干脸色忽的惨白起来,然后泛起一阵红色,他忽的走上前来,对着杜高粲一拜到地,声音无限苦涩:"实在不知诸位跟掖州王有关系……"

他心中大为后悔,早知雾山距离永济城不远,他怎么就胆大包天,敢来这里做生意?

杜栖昀难以理解,小声询问:"这些坏人,怎么突然怕成这样?刚刚听到什么卢庄主的时候,怎么就不那么害怕呢?"

胡姓老人心下放松,也有力气跟杜栖昀解释:"其实掖州王跟乐吾山庄卢庄主都是正道人士,但卢庄主仁义厚道……"

那姓孟的年轻人忍不住笑了笑:"难道掖州王不仁义厚道么?"

"……"

胡姓老人感觉这年轻人是在给自己挖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