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栖昀好奇:"孟大哥,你孤身在外行走,有听过掖州王的故事么?"
年轻人笑了笑:"也算是,略知一二罢。"
胡姓老人听对方话里略有迟疑之意,觉得这小伙子应该是没太听过掖州王的江湖传闻,但年轻脸嫩,不好意思直言,就又把话题拉到自己身上:"掖州王在江湖上,还有个名号叫做‘一剑霜寒’,据说一剑刺出,立刻便能天降大雪。"
年轻人木着脸:"……在下以为,这里面应该有点夸张成分。"
胡姓老人摆了摆手,面色肃然地告诫道:"这话与咱们说就罢了,千万莫要在掖州说,掖州王麾下高手如云,万一听见什么对她老人家不敬的言辞,怕不得割去你的脑袋!"
年轻人顿了下,笑笑:"原来如此,若非老丈告知,我当真还不晓得此事。"
胡姓老人笑呵呵道:"今日既然有缘,那老朽便多跟你们说一些江湖规矩,日后在道路上行走,那也安全一些。"
雪越下越大,道路也愈发陡峭起来,杜高粲看见那位年轻人懒懒地靠在软垫上,神态随意地往窗外望了一眼,似乎在观察天色。
胡姓老人:"杜老爷,看天气,今天怕是下不去山,咱们且得在前头的洗尘山庄那住一宿。"
他其实说得还比较含蓄——雾山这边,若是下雪,便一连下上好几日,所谓上山容易下山难,地上的雪结成冰后,山道滑腻难行,坐骑也得滑蹄,江湖人还罢了,那些身无武功的普通人,哪里行走的了?
杜高粲性子和善,点点头,笑道:"如此也好。"担心那年轻人囊中羞涩,又道,"孟公子孤身一人,也与咱们搭个伴如何?"
他这么说,自然是有意把之后的费用全都承担下来的意思。
姓孟的年轻人也不推拒,稍稍欠了欠身:"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胡姓老人领杜家的月俸,言语中也捧主家两句,笑:"其实这时节上路,本来甚是危险,但杜老爷好客,家里请了好些高手照管,一路上这才平安无事,孟公子也是有福气的人,才能遇见咱们杜老爷。"
年轻人闻言,微微一笑,也顺着胡姓老人的话夸了两句。
胡姓老人本来就喜爱谈论江湖琐事,遇见一个没什么江湖经验的书生,更是激发了谈兴,当下将杜家车队里的人物都简略介绍了一遍。
这些江湖人里,有混帮会的,有自相熟的镖局里请来的,其中最厉害的人物,分别是梁河帮内的高手,江湖人称"市无二价"马定源,梁河帮是水上的帮会,势力全盛之时,整个梁河流域都被他们垄断,市面上卖的河鱼,定价由他们说了算,所以才有了个"市无二价"的外号。
还有一位,是客舍帮的"镇恶太岁"陶空园,客舍帮最初是由一群长在外走动的江湖人组成的,至于陶空园,因为性子刚烈,颇为正直,出手又狠辣,才有了这么个外号。
他出身客舍帮,对于行路上的各色事情最是了解不过,杜高粲父女回乡途中,衣食住行这一类细致的东西,都由陶空园负责。
另外,还有一位外号叫做"画堂影上"的张夫人,张夫人本是犯官家眷,幼年时因罪流入教坊,被路过的维摩城弟子给救了出来,因为不擅乐理,所以没能跟着进入散花坊,但那位维摩城弟子看她机灵乖巧,便让人待在身边,随着学习了半年功夫。
之后张夫人独自行走江湖,因为容色美丽,惹了许多人求娶,最后自誓不嫁,将头发挽起,旁人内心敬重,便称其为张夫人。
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有个出身瑶山派的年轻男子,"玉面郎君"许浑意,他年纪最小,江湖经验也不大丰富,但出身名门正派,而瑶山派又是丹州本地的门派,带上他一块,可以省却许多麻烦。
至于这位胡姓老人本身,自言只是个混日子的,贱名不足挂齿,但年轻时也有个外号,叫做"铁壁铜墙",练得乃是金钟罩一类的横练功夫。
年轻人道了几声"久仰久仰"跟"佩服佩服"之后,顿了下,又委婉提示,胡老先生将队伍中的高手告诉出来,万一遇见有坏心之人,岂不被人提前摸透了自家的底细?
胡姓老人顿了顿,心知年轻人所言无误,口中却不肯认输,只道:"车队里好手如云,便是被晓得了,旁人也想不出对付咱们的招来。"顿了顿,又道,"胡某也是看公子颜色和善,才与你说,当真路上随便遇见个什么人,那也未必能从我口中问出话来。"
年轻人笑着附议:"老丈说的也是,万一当真遇见强人,只要报上各位的名号,那便什么也不怕了。"
众人说说笑笑间,天色渐渐昏沉下去,大雪自苍穹上洋洋洒下,透过密密的雪幕,隐约可以看见前方有着昏黄的灯光。
等他们到时,洗尘山庄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洗尘山庄里早驻扎了一群做买卖的人,打头的伙计一溜烟迎上来,殷勤地问过了好,对着杜家的仆人,也是满口老爷的喊,觑着新到的一大伙人,询问要不要打扫好的房间、饭食跟热水。
其实洗尘山庄荒废已久,里面的屋子大多无法居住,只有少数被人收拾了出来,仅仅能够遮风挡雨而已,杜家这边自己备了铺盖,只借用山庄里的地方,商贩们收钱不多,陶空园担心这些人觉得利润太少,私下间阳奉阴违,想着出门在外,也不必与人起纷争,又额外给了一份赏钱。
杜栖昀从马车上跳下,跺了跺脚上的红色靴子,往手里呼气:"好冷的天!"
同车的那位青衣年轻人也不紧不慢地走了下来,此刻已经从背后的竹箱子里,取了件半新不旧的大毛衣服裹上。
这姓孟的年轻人本来就穿得十分厚实,如今更是宛如一只成了精的巨型仓鼠。
杜栖昀随意看了对方一眼,便将目光收回——她感觉那只竹箱子看着不大,东西倒装得挺多。
此前来到洗尘山庄里的人,如今都在前面的厅里聚着,等待开饭。
杜家这边已经有人过去打招呼,也是摸一摸底细,免得彼此冲撞的意思。
胡姓老人过来跟杜高粲说时,杜栖昀就站在边上,听见了这位老伯伯的禀告——胡姓老人问过了,说是里面现有一队镖局在,还有一些行路人,其中有手艺人,有行商,有种地的,有算卦的,有带着孙子的老婆婆等等,此外还有两伙书生。
杜栖昀一面听着胡伯伯的话,一面看了眼那位姓孟的年轻人,对方站得挺远,此刻正双手拢袖,仰首看着天上的落雪。
雪落在那人的眉睫上,却没有立时融化。
那样远的距离,加上胡伯伯说话声音又低,本该听不见才对,但不知怎的,杜栖昀总觉得,那位年轻人跟自己一样,也将方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胡姓老人忽的声调转高:"杜老爷,孟公子,既然前头准备了酒饭,那咱们也去看看如何?"
年轻人的性子似乎十分随和,听胡姓老人那么说,也就跟着杜高粲等人一起进了前厅。
前厅门口的积雪虽被打扫过,但依旧能看出深深的车辙印来。
胡姓老人低头一瞧,立刻道:"这定是镖局中人留下的,他们带的镖货在身上,不肯让东西离开视线,所以走到哪都带着,嘿嘿,要是胡某猜的不错,他们肯定是要在厅上过夜了。"
那年轻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略有些走神,仿佛没将胡姓老人的话听在心里似的,直到对方看过来时,才笑着赞了两句:"胡先生好眼力,在下佩服。"
等进了厅中,杜家的仆人已收拾出了一块赶紧空地,让主人家坐下,并开始烧水煮饭——按着陶空园的要求,荒山野地里,能不用外面的饭食,他们都尽量不用。
杜高粲打眼一看,发现那两伙书生打扮的人,各自窝在大厅一角,虽然互不搭界,但从面色看,一个赛一个的颓靡,他想起了自己路上遇见的年轻人,在心里感慨,大雪天还在外头赶路的,果然都是些落榜的读书人。
那姓孟的年轻人环顾四周,微笑道:"好热闹啊。"
胡姓老人笑道:"这里叫做洗尘山庄,一向有往来的行人歇脚,说不准就有江湖人在里面,孟公子,你要长见识的话,真是个好机会。"
姓孟的年轻人闻言,顿了顿,却转过头,向杜高粲低声道:"既然这里人那么多,其间鱼龙混杂,难免冲撞贤父女,要不然杜老爷就带杜姑娘一块,先回去歇着罢?"
杜高粲还没回答,胡姓老人已经连连摇头摇头:"孟公子,你不晓得,首先屋子那边漏风漏雪的,未必有大堂中暖和,就算要住,那得收拾一会,而且正是因为情势复杂,才得在厅上待着,遇上什么事,也能及时反应,当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咱们当场抽身就走,岂不便宜?"
——其实胡姓老人也不觉得现下的情况有什么复杂的,他自忖久经风雨,大场面见过了不少,自然不见洗尘山庄里的情形看在眼里,只是所有人聚在一块,不仅利于消息流通,也方便保护。
姓孟的年轻人笑了下,颔首:"原来如此。"
胡姓老人看着姓孟的年轻人,觉得对方神色自若,虽然不了解江湖规矩,但胆子挺大,要不是错过了习武的黄金年龄,倒算是个走江湖的好苗子。
不止镖局那边一定将货物放在眼皮底下才安心,杜家这边也是一样,两边先不打招呼,而是看对方的车辙印,发现都深得很,这才彼此看了一眼,略略通过姓名,算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杜家的仆人生好了火,陶空园亲自过去看着他们料理饭食,姓孟的年轻人咳了两声,从背后竹箱里取出糕点,放在火上烤软。
糕点的香气慢慢扩散开,虽不强烈,但是异常鲜明,带着丝鲜花的芬芳,还有一点山莓的清甜。
杜栖昀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年轻人闻弦歌而知雅意,递过去了几块糕点。
陶空园看他一眼,道:"孟公子可否也分给陶某一块?"
他生性谨慎,不想让杜家人食用来路不明的食物,见杜栖昀对糕点感兴趣,自得提前过一过眼才能安心。
年轻人笑笑,也给他递了几块糕点。
糕点软糯得入口即化,而且唇齿留香,陶空园也算吃过不少美食,一品之下,仍旧露出似惊艳之色,忍不住询问:"孟公子的点心是在何处买的?"
姓孟的年轻人笑道:"不是买来的,这是……是舍弟跟舍妹做的,陶先生若是喜欢,不妨多用一些。"
除了点心外,这位年轻人还从竹箱子里取了许多蜜饯出来,分给众人。
胡姓老人呵呵笑道:"这蜜樱桃做得也极妙!"
姓孟的年轻人介绍:"这还是夏天那会,猿兄……我的好朋友袁兄弟不知从哪摘了一大堆晚熟的樱桃过来,放在厨房当中,舍弟看见了,就用梅子水煮过,去核后加了蜜做的。"
出身梁河帮的马定源本来正乐呵呵地吃着蜜饯,忽然站起身来,向大厅外看去。
杜栖昀小声自语:"这是怎么了?"
姓孟的年轻人笑,同样低声回答道:"马先生在水上讨生活,耳力强,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
过了大约盏茶功夫,外头的兵器声、步履声、吆喝声终于响亮到令人难以忽视的地步,大雪中,一群汉子乌泱泱地围住了门口,每一个身上都带着雪亮的兵器,满面横肉,眼里闪着狠厉的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