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勉红得像一块迎风冒黑烟的火炭, 抬手便要来砸冷慕诗的后颈把她打晕。
冷慕诗却举起腰带,对他说:“你这上面这玉扣,我瞧着很眼熟啊, 萧哥哥你在哪里得来的?”
萧勉手一顿,连忙紧张地问:“你在哪里见过?!”
冷慕诗眯着眼看他, 也不管一身脏污, 索性朝着身后山坡上一靠,手里摸索着玉扣说:“唔,我想想, 好像是小时候……”
萧勉朝她凑近, 指尖亮起清洁术, 将两个人身上清理干净。
“是在哪里?”萧勉给她清理好了, 忍不住又催了她一句,只是比刚才的急切要内敛了一些。
冷慕诗摸着玉扣“唔”了半天, 故意不说自己想起什么,她垂头看了眼残破的玉扣, 想起上一次萧勉将这玉扣当成定情物送她。
那时候萧勉曾想和她说这玉扣的珍贵, 这是萧勉年少濒死的时候, 一个给他喂了食物和水的好心人身上的。
但到最后萧勉也没有说明, 冷慕诗却一直都知道, 这“好心人”并非是什么好心。不过是前三次溯回有了他这个痴情受死的意外, 第四次溯回,她就专门在他被天魔占据之后, 濒死的时候给他喂下了灵泉水。
萧勉的水灵根也来自于此, 不过是为了让他的意识能够多多维持一段时间, 不要被天魔过早占据。
这一世的溯回时间点,冷慕诗选择了当时给他喂下灵泉水的那个时间点, 只不过这一次萧勉不曾被天魔寄生,也没有失去对小时候的记忆。
他的水灵根也比从前纯净,天资更高,三魂七魄俱全,现如今是个真真正正的、天赋卓绝的少年仙君。
和冷慕诗想的一样,他依旧对那点喂水的恩惠念念不忘,甚至在这样被她混乱地给拉着滚下山坡,却也愿意为了听到她的“可能知道”,忍着她这样一个无礼狂徒。
冷慕诗大可以挟恩图报,告知萧勉这是她小时候丢的,萧勉这般的性子,她太过了解,也太好揉捏。
可她摸着玉扣,看着他整肃自己的仪表,以枝条缠缚散落的衣袍,而后起身彬彬有礼地来拉她,就觉得挟恩图报这个剧本实在是太无趣了。
于是冷慕诗在被萧勉拉起来之后说:“其实我是骗你的,我根本没有见过这玉扣,我就想跟你多说几句话。”
冷慕诗笑得实在不像是什么好东西,戏耍的意味太过明显,饶是萧勉再好的脾性,也忍不住黑了脸。
他转身欲走,冷慕诗却突然“哎呀”一声,将自己的脚腕给生生扭断了。
然后她满脸大汗、面色苍白地对着已经绕开这一片山坡,朝上走的萧勉喊:“萧哥哥,我的脚好像断了,它扭向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你要把我扔在这里吗?”
冷慕诗楚楚可怜地看着萧勉迅速消失在山坡上,微微叹了口气。
她自言自语一样,“是你说要我不要自封,说我很好,说我怎样你都会喜欢的啊……”
冷慕诗站在秋夜的山林之中,瑟瑟的寒风吹过,激起她身上一阵小疙瘩。
她现在就是个凡人身躯,能感知冷热,能识五感,能体会七情。甚至因为接受了这世间蕴生的最阴暗的一面,她也开始冲动易怒,开始会在别人遭遇苦难的时候,不受控制地吸食痛苦和绝望的情绪为食。
她已经不再“纯净”了。
她现在和这世间的一切都是相同的,善和恶在她体内共生并存,她甚至……也会生病,也会感知到疼痛。
虽然不太明显。
冷慕诗看着自己扭断的脚踝,蹲下身重新坐下,她扳着自己的脚正要扭回来,却突然一顿,听到了脚步声。
冷慕诗转头一看,便见萧勉去而复返,沉着脸又下了这山坡,朝着她走过来。
冷慕诗由衷地笑起来,心中被名为喜悦的情绪淹没。
四次了,他为了她惨死了四次,他在死的时候冷慕诗已经通过魂丝让他知道了一切,包括前三次,但他还是愿意为她去死,愿意在彻底消泯于天地的时候,说爱她,爱任何人模样的她。
冷慕诗蕴生于天地,回馈于天地,她爱苍生,她的善恶,也是苍生给她的。
她会和天魔共生,是因为这天下从混沌的最初,就分善恶,她总想着剥离压制恶的一面,给世间最好的,却适得其反。
但从没有人说,爱她所有的样子。
他见过她丑恶的,作为天魔的一面,甚至因为她那一面四次被融掉魂魄,只剩意识苟延残喘。
冷慕诗始终无法忘记他最后那个眼神,那是痛苦,但那痛苦却是为她。
他看她的眼中在那种情况下依旧满是心疼。
他刨出了天魔丹,也等于亲手刨开了她的心脏,他捧着她的心,在所有人都厌恶她丑恶的一面,甚至是她善良却不够仁慈美好的一面的时候,在心疼她。
如果没有看到他眼中的痛苦,冷慕诗甚至忘了自己也会疼。
世人都爱美好和幸运,只知道天君该是纯善美好,心怀天下,可谁来爱她阴暗和险恶?
谁又知她的阴暗和险恶,最初的来源不是她自己,而是她所爱的苍生吗,她化身成人,是想切身体会苍生七情疾苦,可最终却只助长了天魔,这也并非她所愿。
可自己杀自己,如何不会疼呢?
冷慕诗眼睁睁看着萧勉走过来,看着他蹲下查看了她的脚,用灵力给她治愈,又背对着她蹲下,说道:“我背你回马车边,你不要闹了。”
冷慕诗抿着唇向他伸出手,而后趴上了萧勉的后背,真的安安静静的不闹了。
可是萧勉没走几步,却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滑进了他的衣襟,他脚步一顿,轻声道:“是很疼吗?你别哭,我带了疗伤的丹药,凡人也能吃的,到了马车边拿给你,星洲师兄在芳草殿待过一段时间,让他给你医治脚踝。”
他说着加快了脚步,冷慕诗却在他背上收紧了手臂,天空中繁星被闷雷取代,猝不及防的大雨瓢泼而下,篝火边的易图星洲,撑起了遮雨的结界,萧勉也撑了起来,走得更快。
冷慕诗突然开口,“我的簪子掉了。”
萧勉不得不顿住脚步,问道:“掉在哪里了?”
他将冷慕诗放下,在树边为她撑开结界,而后要折回去,冷慕诗却突然正面抱住了正在起身的他,抽噎着问:“你还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这辈子,你还会喜欢我吗。
冷慕诗能够很轻易的唤醒萧勉的记忆,可她却不想,她只想知道,萧勉是不是会像他自己说的,这辈子依旧会爱这样不够“纯粹”的她。
萧勉伸手去推冷慕诗的肩膀,却感觉到她的颤抖和眼泪,不知为什么迟疑了,心口处莫名撕裂一般的疼了起来。
好像有一双手,活生生的将他的心给挖出来了那样疼。
他不受控制地回抱住冷慕诗,伸手给她抹去脸上的泪痕。
然后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就僵住了。
他甚至连遮雨的结界都因为这震惊给惊散了,两个人被大雨转瞬淋湿,萧勉甚至还保持着用指节摸她脸的姿势。
“好吧,”冷慕诗又弯起眼睛笑起来,拨开湿贴在脸边的长发,“看来是喜欢。”
萧勉猛地起身,朝后连着退了好几步,才惊魂未定地靠在一颗树上,满脸严肃地看着冷慕诗。把自己摸她脸的手背到了身后,盯着她坐在雨幕之中,却眉开眼笑的模样,严肃地想,难道她给自己下了幻术么?
可是萧勉却并没有感觉到她身上任何的异常,她脚腕扭着,肯定很疼,因此眼眶微红,刚才还在哭,现在看上去却分不清脸上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
秋雨寒凉,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萧勉看着冷慕诗,有那么片刻觉得,她像是和身后的树干甚至是山林融为了一体,好像这山林这雨幕,这天地本就是她的一部分,一晃神,一眨眼便会消失一般。
但她分明那般明艳鲜活地坐在那里,还在对着自己笑,为什么他会有种想要抱紧她的冲动?
萧勉不理解自己的感觉,因此脊背笔直地靠着大树,堪称戒备地盯着冷慕诗看。
冷慕诗就闲适地坐在那里,雨停了,但林间存在树叶上的雨水还在滴答不停。
萧勉后脖子被滴答的雨水搞得冰凉,他确认自己没有受到任何的蛊惑,可他的视线每每落在冷慕诗的身上,便要被她的明艳给烧灼到。
她真美。
萧勉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简直要炸了满脑袋的湿毛。
不过他也没有震惊很久,很快运转灵力静心凝神,然后重新回到了冷慕诗的身边,“簪子能不找了吗?”
他居然还记得簪子。
冷慕诗点头,“好吧。”
萧勉重新背起她,但是这一次气氛却完全不同,这一次冷慕诗眉眼带笑,萧勉却无论如何,也静不下心来了。
湿漉的外衣令两个人的体温很容易便能透过衣袍传递到彼此的身上,萧勉从来没有和人这样亲近地交换过体温,他边走边施清洁术,将两个人的湿漉和狼狈清理掉。
但是压在他背上的两团山峦一般的绵软温热,让他后脊发麻,双臂扣不紧她的腿。
萧勉煎熬地把冷慕诗带回了篝火旁,冷慕诗脚腕被星洲抓着扭回来,萧勉给她拿了伤药,冷慕诗吃下之后,就和易图他们说笑起来。
“我是想要去解手,不小心掉进树坑了,”冷慕诗说,“是萧哥哥刚好发现我救了我……”
几人聊着,在火里还烤了红苕吃,萧勉一直没有凑过来,他不敢,他怕自己又莫名其妙失控。
他坐在车辕上,盯着冷慕诗的后脑勺都要看出一朵花来,用漆黑的夜幕掩盖住自己的窥视。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萧勉修炼到如今,虽然修为还不算高,但无需像凡人一样一睡好几个时辰。
他一个时辰就能恢复精神,但也就是这靠坐在马车边的一个时辰,他的梦里全都是那双微红的,湿漉漉的眼。
全是冷慕诗那与山林和大地几乎融为一体的模样,他在梦里一直追着她跑,怎么也抓不住,累得宛如一条夜奔了八百里的死狗。
第二天上路,雨后清晨空气如洗,冷慕诗站在车边,看着萧勉用袖子兜了些许野果回来。
他先是隔着车厢送给了冷天音一些,接着在冷慕诗的注视下,脚腕一转,便越过了她,没有给她!
冷慕诗:“……”这是排斥她?!
不过很快便证实了不是,因为萧勉没一会又转了回来,抓耳挠腮地绕了好几圈,面上表情严肃得宛如不是给人送果子,而是上坟。
他以一种把纸钱一股脑撒坟头的方式,把剩下的果子都递给了冷慕诗。
“吃。”他简短极致地说。
冷慕诗笑着接过,嘴上甜甜地说:“谢谢萧哥哥。”
她拿着果子还没等抬手,萧勉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冷慕诗:“嗯?”
萧勉马上又松开了,然后火烧屁股一样跑了。
他不知道自己跑什么,也不知道他那是干什么呢,但是他心里有个很清晰的想法――
抓住了,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