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慕诗肩头上架着全无意识的萧勉, 在眼看着游子疏越来越近的当口,心念电转,侧头看向那个搭话的竖瞳男子。
“我救的人, 是天魔的寄生体,是你们魔族即将迎来的魔界帝尊, 现在需要帮手, 放你出来,你知道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那竖瞳男子许是经年被压在这囚妄阵中,不得施展自己的术法, 只是空耗魔气, 度命都变得艰难, 自然是无法整理自己的仪表, 因此他形容狼狈宛如凡间街边的乞丐,但是对上冷慕诗的一双眼, 却金光流转,看上去十分妖异明亮。
“老子在这地方关了快三千年, 虽然憎恨这些修士入骨, 但我憎恨的也是当初关我的那几个, ”那竖瞳男子说, “现如今我虽修为虚耗太过, 你若将我放出去, 我定然竭力为你争取时间,绝不伤你门中无辜弟子, 救命之恩, 铭记于心, 你自可以放心!”
他倒是聪明得紧,半点不在意冷慕诗说的天魔, 什么魔尊,只一心想着从这里逃走,这才是正常的。
若只听了冷慕诗说一句,便上来对着萧勉认主,冷慕诗绝不会放他。
可现在实在是没有其他的办法,冷慕诗将储物袋中那翳魔炼制的布直接扔到了那魔修的结界之上。
下一瞬,那本就迫不及待的魔修,一把抓住了那透明的东西,裹在自己的身上,而后学着冷慕诗收敛自己身上的气息,毫无障碍地从那囚禁了他三千多年的囚妄阵中出来了。
他佝偻着身形,走到冷慕诗的身边,对着她点了下头,看了一眼萧勉,便瞬间朝着门外即将进来的游子疏他们扑了过去。
冷慕诗这时候连忙给自己,还有萧勉塞了隐灵丹,这禁地之中的妖魔全都狂躁起来,他们没有一个不想出去,眼见着有人被救,却不肯放他们,尖叫、叫骂和诅咒,全部都冲着冷慕诗来。
甚至还有人对着门外喊:“这里有人要逃跑了,快来人啊!”
游子疏是听到一个小弟子报,看到“他”带人进了禁地之中,便立刻赶过来了。
那小弟子凑巧刚给游子疏送过门中需要处理的书简,绕路回自己弟子院,结果正瞧见“游子疏”带着人进禁地。
他还懵着想,大师兄会分身么?方才还在他自己的书屋伏案埋头,怎么比他还快就到禁地了?
他最开始没有怀疑什么,直到瞧见了那守禁地的五长老弟子冷天音,她跟在大师兄身后,看着大师兄的表情实在是不对劲,好像眼中还泛着泪光一般,欲言又止。
小弟子是记得冷天音的,这般模样出尘的女弟子,谁也忍不住多看上两眼,因此他也记着,这个冷天音和五长老座下的易图师兄是一对儿来着,怎么会对大师兄露出这样缠绵悱恻的眼神?
难不成她暗恋大师兄?
怎么可能,谁会喜欢游子疏那张死人脸,半夜醒来看着都以为见鬼了。
不对劲!
小弟子连忙折回去,果不其然,游子疏还在桌案之前处理门中事,至于哪个真哪个假,倒也不必特意分辨,面前这个经年上坟一般的脸,小弟子可是绝不会认错。
于是他对游子疏说明了自己看到的,游子疏便即刻带人朝着这禁地赶来,同时派人通知了三长老周兰,有人擅闯禁地。
而此时此刻,游子疏已经和那竖瞳男子对上了,竖瞳男子出了囚妄阵,不再被压制之后,简直一步一个变化,从冷慕诗身边离开之后,几步之间,经年被压制的佝偻身型,便已经挺直恢复。
他双手空空,对上游子疏出鞘的雪灵却半点不惧,嘴角斜斜一勾,身后骤然生出长尾,冷慕诗眼眸微微一缩,便见熟悉的赤色长尾上鳞甲密布,撞在雪灵上“铮”的一声,剑锋居然半点未曾切进皮肉。
游子疏这一招起势匆忙,灵力只用了五成,竟然被这妖邪一扫尾,撞得后退了一步,而他带着的弟子们就没有他的能耐,被这长尾卷起的裹挟着魔气的罡风一带,顿时向后连退好几步,按住胸口,纷纷喉间腥甜。
瞬息之间,游子疏已经灌注了所有灵力,第二式剑招直直冲着竖瞳魔修的长尾,雪灵剑气森寒刺骨,还未斩至那竖瞳男子的尾端,便已经将周遭的空气带起了霜花。
而吃了灵隐丹,隐匿身形带着萧勉趁着他们打架的空隙出来的冷慕诗,好死不死的赶上,肩头落了片霜花,被体温烘得极速化去,却被游子疏察觉,他以为是妖邪隐匿而逃,他长剑一扫,手腕一转,这一下直直的朝着冷慕诗的后心而去――
冷慕诗拖抱着萧勉,全无防备,这一剑直直撞在她后心之上,弟子服上的守护符文瞬间爆开,她后脊瞬间漫上寒霜,被游子疏剑锋豁开了整片背后,深可见骨。
但因为雪灵佩剑之上的凌然寒气,这一剑并没马上溢出鲜血,被冻住的皮肤短暂地凝住了血肉,从后背看去,仿若被放干了血肉之人,生生又被刨开脊梁一般。
冷慕诗隐灵丹的作用也因为重伤失效,她冻僵在哪里,慢慢转身看了游子疏一眼,眉眼间的霜寒被呼吸扫掉,这一次换成游子疏直接僵在那里。
他素来不善言辞,从来无论遇见什么邪魔外道,都是直接动手,可此时此刻,看到冷慕诗身上架着的萧勉,他张了张嘴,声音甚至有些尖锐地问:“你要带他去哪里,你疯了!”
冷慕诗只瞬息便运转灵力,驱散了一身因为中了雪灵剑招带来的霜雪,拖抱着萧勉的脚步也只迟疑的片刻,便继续前进,不再去看游子疏,也不听他说话。
游子疏提剑欲追,却不慎被那赤尾扫到腰上,凌空飞了出去,冷慕诗隐不住身形,又受了伤,她不能按照计划带着萧勉自山脚下山,只好迅速带着他朝着苍生院的方向跑。
她后背上雪灵造成的寒霜褪去,鲜血也就涌了出来,冷慕诗却根本不管,带着萧勉迅速攀上石阶。
一路上遇见了来往弟子,却只是愕然看着两个人,无人拦着他们,不过就在冷慕诗到了苍生院门口的时候,三长老已经站在台阶之上,等着他们了。
“你这是何苦?”山风带起周兰的长袍和长发,让他居高临下的终于透出了一点仙气。
只是对上他悲悯的视线,温和却艳丽的眉眼,冷慕诗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手中长锁已经拖地,那是三长老的武器,流星锤。
冷慕诗将下滑的萧勉再度朝着自己肩上撑了下,然后苍白着脸色,嘴唇发颤道:“我只希望我喜欢的人,能像个人一样的活上几天而已。”
周兰微微摇头,“愚人啊。”
他说着,牵动长锁,竟是要动手,冷慕诗心下凄然,但还是伸手朝着自己的储物袋摸去,摸出了几颗给影宗炼制的封灵丹。
她正欲出手,突然一声牛吼,凌空天降一批足有半房高的大牛,直朝着三长老周兰的细腰上一撞,三长老竟是不曾防备,活活被撞得险些腰斩,被动让出了上阶梯最后的路。
而冷慕诗看准时机,连忙将封灵丹扔出去,架着萧勉朝着苍生院冲,开启院门的时候,正瞧见一株梅树枝,托着三长老的流星锤极速地消失在了树丛之中。
大牛一击即中,也不恋战,跟着冷慕诗身后就钻进了苍生院的结界之中。
结界落下,冷慕诗撑不住跌坐在地,这才看清了结界之外,她方才撑着萧勉站着的地方,已经围了许多弟子,竟才反应过来一哄而上,却被结界挡在外面。
周兰被人扶起来,揉着自己的老腰,大声道:“没事,不要慌,我能打开结界!”
冷慕诗有些颓然,终究还是不成吗,她的能力终究还是太弱了,连几天也护不住……
“啊……完了,我的长老玉佩刚才摔碎了。”周兰故作愤怒地指着冷慕诗说,“你不用得意,你且等着,等我现在便传信给你师尊,让她回来好生教训你!”
冷慕诗眼眶微微湿润,看向外面一直围着她却没有攻击的弟子们,看着故意跳脚的周兰,还有已经恢复了人形,将冷慕诗扶起来的粉莲,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谢谢。”她开口低低地说,对着所有人。
回了苍生院,冷慕诗服了丹药,伤便很快好了,这一剑其实只是皮肉伤……因为在游子疏发现是她之后,就已经收势了,回流的灵力甚至还伤了他自己,否则他不会被那赤色的长尾扫飞出去。
冷慕诗收拾好了自己,又给萧勉喂了好多伤药,这才对粉莲说:“你快去看看小梅吧,他会不会被三长老责怪,我看着他就好。”
冷慕诗说:“三长老的玉牌碎了,在我师尊他们回来之前,没人能进得了苍生院。”
粉莲拍了拍冷慕诗的肩膀,感同身受般地道:“你也别…”
她想说你也别太难过,但一想小梅若是濒死,她怕是得疯,于是便中途止住,只说:“那我走了。”
但是她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说:“你能不能下次催动我的时候,想个正经玩意?!再把我变成牛,我就朝你撞!”
粉莲说完跑了,冷慕诗低低地笑了下,很快又收敛了笑意。
她抓着萧勉的手,慢慢也低下头,枕在他喂下了十几颗上品伤药,终于温暖了一些的手掌里。
他的五脏在囚妄阵中被辗轧得几乎全部碎裂,冷慕诗不敢想象他承受了怎样的痛苦,她后背的伤处明明已经愈合了,只有很浅淡的一个伤疤,可她却还是觉得心口处透着冷风,呼呼的吹得她蜷缩身体也还是冷,只有萧勉手上这一处热源。
萧勉是几个时辰之后,天色将亮的时候醒来的,他这些天浑浑噩噩,每一天都在煎熬着,他内心中升腾起数不清怨恨、憎恨,阴暗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他甚至想到要自戕,好让这痛苦结束,唤醒天魔让他为自己报仇,杀了整个太初山将他关起来,让他承受如此痛苦的混蛋们。
但是每一次在理智濒临崩溃的边缘,他想到这太初山上,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成了他撑下去的所有理由。
他数不清多少次幻觉,幻觉她信守承诺,来看他了。
但是每一次睁开眼,他面前只有昏暗,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萧勉忍不住怀疑,她说的喜欢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她借用幻生狐来看透了他,然后剩下的一切就都是引诱,引诱他回太初山,让他陷入这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之中。
她太坏了,她一直都坏,她怎么能这么对自己呢!
有多久了,时间过去了多久了,她一直没来,没来!
可是就在萧勉濒临崩溃的时候,他看到了囚妄阵之外那一小片氤氲的水迹,禁地之中只有血,是不会有水的。
他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那点意识,再度因为这一点点水迹清醒了。
她过来了,她炼制出了隐灵丹,她一定来了。
萧勉抱着这一点点的妄想,不知道又熬了多久,他觉得有一辈子那么久。
后来他熬不住了,沉进了一片黑暗,他看到了自己不想看到,也不肯相信的某些事情。
萧勉睁开眼的瞬间,看到了明亮的光线,感受到了身上消失的痛苦,还以为自己是死去了,到了所谓的极乐世界。
但是在他环视过熟悉的屋子,甚至感受到了左手掌心的重量和酸麻,又看到了那个蜷缩在他身边闭目的人时,他瞬间坐起,头晕目眩,惊愕不已。
“你醒了……”冷慕诗睁开眼,看向萧勉,惊喜地朝着他凑近。
萧勉瞪着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冷慕诗,片刻后用发麻又颤栗不止的双手,摸向她的脸。
触手是熟悉无比深刻入骨的感知,萧勉瞬间眼泪夺眶而出,开口嘶哑无比地低喊,“你来看我了……”
“你终于来了……”萧勉紧紧地抱住了冷慕诗,泪水洗过的双眸,一只还是温良纯净的黑色,一只却如浸了血一般的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