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56

尹似槿背后中了一枪,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为她受伤。

那两人根本没想让她和靡音任何一个活。

当她走到尹似槿面前, 挟持她的那人退回了原处,紧跟着, 便是一枪对准她脑后。

死掉一个不重要的, 不仅能威慑人,让人慌乱, 还能减少负累, 带两个人质总不如带一个人质来得轻松, 所以那两人才会提出让尹似槿自己选, 放一个, 留一个。

可尹似槿显然早就猜到他们的意图, 却佯装不知, 将计就计,做出选择, 又在第一时间将她拉进怀里,为她挡下。

幸好因为身高差距, 原本瞄准她后脑勺的一枪, 最后只打在他肩后,避过了要害。

警鸣声、枪声、晃动的暗黄光晕,仿佛又一一浮现,荆梵音曲腿坐在床下, 靠着床沿, 一双小手握着尹似槿的一只手, 忍不住紧了紧, 贴去自己脸颊上,拢起了眉心。

她看着尹似槿陷入昏迷的苍白侧脸,心情很不好,眼睫半阖,小脸上神情鲜见的认真。

岛内进出把控极其严密,步微生更是将岛内信息安全系统做到近乎无敌,她不认为欧文能凭自己的能力偷渡进来。更何况,荆梵音记得,之前欧文跟尹似槿谈判时,曾说过一句:跟美人死在一起,总好过没钱出去被人砍死。

这说明被尹似槿赶出岛后,欧文在外面生活得并不好,他缺钱,很可能还借了高利贷。一个缺钱借了高利贷的人,没有资金,没有关系,如果不是有人暗中帮助,荆梵音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可能,他们能这么顺利偷渡入岛。

而且欧文他们敢开枪杀人,就更加说明,他们背后有人,所以不怕尹似槿报复,他们认为背后帮他们的人,一定会保他们,因为害怕他们将他或她供出来。

这又说明,很可能是那背后的人,主动找上欧文,主动提供资金和其他方面的帮助,要求欧文帮他或她办事,所以欧文才会这么有恃无恐。

从她被弄晕前,模糊听到欧文跟他同伴说的话能知道,他们真正要抓的是她,不是靡音,而抓她的其中一个目的,是向尹似槿勒索。

但这应该只是欧文的目的,不是那背后帮助欧文的人的目的,既然有资金有背景,能帮欧文成功偷渡入岛,那人求的应该不是财,求财的只有欧文和他的同伙。

所以,那背后帮欧文的人,针对的不是她,就是尹似槿。

跟尹似槿有恩怨的人,荆梵音暂时没有头绪,他是尹家这一代的独苗。从尹术平时的言行,荆梵音隐约知道,尹氏中几乎没有反他的声音,而且她也不认为,能跟、敢跟尹似槿结仇的人,会蠢到用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方法激怒他,得不偿失,看不到什么实际可获利益。

而如果是针对她,荆梵音心中,倒是有几个怀疑的对象。

第一,不惜雇人行凶,这么激进,说明对方跟她积怨颇深。第二,地点选在学校,说明学校是这人熟悉的地方,很可能是学校的学生,或者,曾经是。第三,要冒险找已经被逐出岛的欧文,大费周章帮他偷渡入岛,说明对方很可能也已经不能回学校,无法随意入岛,所以需要假手他人。

还有一点,如果那人真是让欧文来对付她的,那么那人必定还知道,当初欧文被尹似槿赶出岛的时候,她也在场。这样欧文出于自我意愿,因为当初的愤恨,对她做了什么,才合情合理,不会让人怀疑,背后还有其他人指使。

也就说明,那人曾密切关注她,或者尹似槿的一举一动。

可欧文被尹似槿赶出岛的时候,会关注她的人,最多想着找机会整她,怎么可能细致到每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窗外已经全黑,窗帘没有拉上,楼外辽阔的星河缩映在洁净的落地窗玻璃上,卧室里只开了盏小夜灯,光晕朦胧。

尹似槿宽阔的黑白色调卧室里,荆梵音垂下薄翼般的眼帘,拢眉望着尹似槿好看的指尖,一根根修长,宛如尚好的白玉雕琢而成。

她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怀疑过靡音,但当她想起,尹似槿做出选择后,欧文他们放的是她,不是靡音后,便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是靡音,目的便大抵是想彻底取代她,那么当时不管尹似槿怎么选,放的都应该是靡音,因为将她作为人质劫持在手,再出海杀害,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复杂的问题想多了,荆梵音觉得很烦,心里有点难受,眉心凝得更深,眼眶也酸得很,她忍不住低头,脸埋进尹似槿手心里,这会儿他手都被她捂热了,可人却还没醒。

尹似槿的掌心很宽,肌肤细薄,一点点温意,贴着眼皮,阻挡掉所有光芒。

荆梵音在他手心里埋了一会儿,一股热忽然往眼眶冲,冲得不止眼眶发酸,鼻头也开始发酸了,她抿紧了小嘴,不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憋得双颊发红,还是执拗地抱着尹似槿一只手,像幼猫寻求安全感,一个劲乱蹭,蹭得他手心一片濡湿,也只当没察觉,反正人没醒,又不知道是她干的。

“梵音小姐……”

门口方向忽然响起尹术的声音,很轻,也不知道是怕打搅谁。

荆梵音一怔,缩在床边的小身子僵了僵,像是挠沙发搞破坏的猫,忽然被抓了个现行。

过了半晌,她才清清嗓子,佯装淡定地抬头,脑袋抬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什么,迅速低下,用力擦了两下眼。

确定大概是擦干净了,她才继续把头抬起来,喊了声:“尹管家,有什么事吗?”

嗓音软乎乎的,隐约还有些些沙哑。

说着话,荆梵音偷偷把尹似槿的手心盖在床单上蹭了蹭,若无其事地销毁证据。

尹术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稍弓着身,压低了音量,温和问:“梵音小姐,我看您下午便没有进食,想来问问,您是否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做好给您端过来。”

荆梵音闻言摇头,“我不饿。”见尹术抬眸看过来,一副想劝的模样,荆梵音笑了笑,玩笑似的又说,“我之前几天嘴馋,吃太多了,现在是真的不太饿,尹管家你放心,我有分寸的,不会虐待自己。”

尹术闻言,静了静,最后也只能应一声,“好,那梵音小姐有需要时,请务必叫我们,我便先出去了。”

尹术转身,正准备离开。

荆梵音又忽然叫住他:“尹管家!”

尹术顿住,回身问道:“梵音小姐,有什么吩咐?”

荆梵音思索一番,出声时,口吻依旧有些犹豫:“晏家、吕家、薄家,这三家,跟尹家相比,怎么样?”

尹术怔然片刻,脸上浮现一丝诧异,然而,很快他便如实回答,话音中带着些收敛的笑意:“在这座岛上就学的,尚没有任何一家敢与尹家为敌,梵音小姐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请尽管吩咐即可,不必忧心。”

荆梵音还是踟蹰了几秒,才开口说:“你让人盯着晏怜霜、吕瑈还有薄尔珣这三个人,先不用做什么,盯着就好。”

尹术没有迟疑,直接应道:“梵音小姐放心,我明白怎么做了。”

应完话,又等了等,没听见其他吩咐了,尹术稍抬眸,瞧见梵音小姐秀眉微拢,目光一瞬不瞬,落在床上昏迷的少爷身上,尹术欣慰一笑,又很快收敛表情,悄声退了出去,将门掩上。

弯月披上薄云,窗外星辰似乎换了一种分布。

荆梵音抱着尹似槿的手,半拢愁眉,慢慢朝前趴,自己手臂垫着下巴,手指时不时勾勾他指尖,倦倦懒懒,却又乐此不疲。

虽然不知道具体几点,可她猜现在应该已经很晚了,飞机在学校机场备降时,太阳就已经快落山,这会儿……没两三个小时都该天亮了吧。

困意已经袭上大脑,眼皮也开始打哆嗦,但就像睡前玩手机,总告诉自己,就看最后两分钟,最后一分钟,凑个整数,下一个整分就睡觉,又不小心过了两秒,那就再看两分钟吧……

直到身体困得不受大脑控制,眼皮耷拉垂下,才终于睡过去。

-

翌日。

海平线上升起一轮橘红的日盘,薄云丝丝缕缕散开。

洁净的落地玻璃窗透入暖橙色阳光,一厘厘将室内的明暗交界线往里推,爬上了纯黑色的大床,抚过一截奶白的脚踝,印在一段柔软的卷发上,又横在少年清俊的眉宇间。

黑羽般的长睫颤了颤,缓缓掀开,尹似槿意识醒转的那刻,便意识到身前有人,又不过一瞬,便知道缩在他身前的是谁。

淡淡的奶香味,混着水果的清甜。

很诱人的味道。

视线很快从朦胧变得清晰,身前熟睡的少女鼻尖一点嫩白,耳垂泛粉,透着绒绒薄光,很可爱,红润的小嘴微微张开条缝,鼻翼翕动,双颊嫩白,又有点憨。

尹似槿看得仔细,目色从澄澈无痕,渐渐变得浊沉,想要抬手,将人抱近一点,刚动了动指尖,便发现被几根柔软的小手指缠住,他的手心与手背也都分别贴着一片细腻的温热。

这小股温热仿佛渗入了肌肤,在血液中肆意流淌。

尹似槿勾起唇角,打消了抬手的意图,转而勾动指尖,与被下的小手缠着更牢。

手上抓着的东西动了动,荆梵音缓缓醒过来,意识还有点模糊,因为睡眠不足,眼睛有些酸涩,她松开被下握着尹似槿的一只手,抬起来揉了揉眼。

揉了会儿,她松开手,似有所感抬眸看上去,便倏然撞上尹似槿已然褪尽了浊色,恢复一片温柔清明的眼眸。

荆梵音怔了怔,旋即惊喜得双眼霍然全睁:“哥哥,你醒了!”

不等尹似槿做出回应,她又担忧地半起身,想碰他又不敢碰的模样,拢着眉心,目光焦急地在他身上逡巡,又问:“你有没有觉得哪里痛,哪里不舒服?我马上给你叫医生过来!”

荆梵音刚准备掀被子下床,还揣在被子里的那只手,一根手指的指尖忽然蓦然一痛,被掐了下。

“嘶”一声,荆梵音回过神,又皱起了眉,本就因为睡眠不足酸涩的眼眶,这会儿都微红了起来,她委屈又不解地看向尹似槿。

做什么掐她?

尹似槿脸色白得不见丝毫血色,轻微勾唇一笑,却仍能温柔如初春微风,催生人心头枝上的新芽。

“躺下。”些微发哑,音质却依旧悦耳,尹似槿轻声说,“打电话叫人。”

荆梵音愣了半会儿,才“哦”一声,先是听话地又躺下,然后躺好了才发现,想拿手机打电话还得再转个身。

她皱了皱眉,没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刚刚直接先拿手机不好吗,但刚醒来的脑子转得就是慢,直接尹似槿一个指令,她就一个动作了。

好不容易把手机拿了过来,荆梵音立即给尹术打去电话,告诉他哥哥醒了,可以让医生来看看了。

她刚说完让医生过来,就听见尹似槿声音沙哑又慵懒,在旁边补了句,“送份早餐过来……”话音稍顿住,荆梵音见他望着她,过会儿,又听他说,“再送两个冰袋来。”

为什么要送冰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荆梵音还没想明白,冰袋可以消减哪种不舒服,就听手机里,尹术应了声“是”,随后又问他们,是否还有其他需要。

荆梵音看着尹似槿,见他眼帘又徐徐阖了下去,看上去十分虚弱疲惫,她小小声对尹术说了句,没有了,挂断了电话。

轻轻将手机放去身后的枕边,荆梵音望着尹似槿静静合上的长睫,高挺的鼻梁,不如往日鲜红,有些苍白的唇,冷玉似的肤质。

昨日一幕幕又在脑中浮光掠影般闪过,最后停留在他伏在她肩头,在她耳畔低语的那句——当然介意的,梵音,只能跟哥哥死在一起,旁边谁都不能有……

笑着,极亲昵的口吻,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与柔情。

叫人禁不住骨寒毛竖。

荆梵音陷入了阵纠结,她很想对尹似槿说点什么,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才好,心情复杂又紧张,手指忍不住蜷缩起来。

被下纠缠一块儿的指尖轻微一动,尹似槿便察觉了,他又倦倦地掀开眼帘,瞧着眼前少女微颦眉,垂着眼,一副为什么为难的模样。

尹似槿沙哑着嗓音,轻声问:“在想什么?”

“在想……”荆梵音下意识就要答,抬眸对上尹似槿的眼,又倏然怔住。

安静对视了少顷,像是鼓足了勇气,荆梵音挪了挪身子,乖巧地靠近了点,一双小手又在被下握住尹似槿的一只手。

“哥哥……”

听见尹似槿面带温柔的笑,轻轻应了声。

水汪汪的一双桃花眼,柔柔地望着他,荆梵音语气软糯,用最柔软的姿态说,“以后你心里有什么事,都跟我说好不好?你知道,我没那么聪明,如果你有意隐瞒,我基本是猜不到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的。所以你以后都主动跟我说,好不好?”

尹似槿没有出声,唇角笑容仍是那点弧度,眉目清秀干净,眸光点滴不动,犹如一幅精美的画。

荆梵音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心尖小幅度跳动,速度越发快,她见尹似槿没反应,以为他没听明白,想了想,又说,“就比如……不是,如果,如果你不喜欢我跟靡音亲近,你可以告诉我,那我以后就可以注意一下,尽量减少跟——”

“我为什么不喜欢你跟靡音亲近呢?”

尹似槿清懒的一声,沙哑仍是明显,慢条斯理截断了荆梵音的话。

他被下的指尖将她柔软的手指缠得更紧,寂静的目光,像两泓无底深谷,一瞬不瞬凝望着她,在温柔地耐心等她回答。

荆梵音嗓子却像被堵住,目光似被摄住,对着他清幽的瞳孔,半分都挪不开。

纯黑色温暖的被下,一条长臂悄无声息环上她腰,将她往清冷的怀里拖,缠住她手指的修长指尖顺着指缝,严丝合缝扣牢,箍得指骨生疼。

荆梵音心尖打哆嗦,疼得皱紧眉,极度的恐慌下,出现冻结反应,别说出声,就连眨眨眼睛,避开与他对视都做不到。

尹似槿勾唇笑了起来,唇色竟一点一点变得鲜红,配上瓷白的精致面庞,像卸下伪装的恶鬼。

“梵音,发现了什么?”他极近地凝住她双眼,语速极慢地问,轻飘飘,仿佛贴在耳畔温柔钻入,“告诉哥哥,嗯?”

荆梵音下意识吞了口唾沫,努力压制狂跳的心脏,企图恢复冷静。

门外忽然响起叩门声。

尹术的声音,传进来:“少爷,医生到了,梵音小姐的早餐,也送来了。”

荆梵音被这点意外的声音,拉回了点神智,却离大脑完全夺回身体的控制权,还有一些距离。

她瞧见尹似槿对门外的声音没有丝毫反应,仿佛没听见,继续温柔地问她,“乖,告诉哥哥,梵音发现了什么?”

门外尹术似有些疑惑,又唤了声:“少爷?”

没有得到回应,半晌,尹术的声音再次传进来,这次唤的是:“梵音小姐?”

荆梵音想答,嗓子却卡住,发不出声。

连续得不到少爷和梵音小姐的回应,尹术似乎担心出事,手搭在了门把手上,轻微的转动声响起。

纯黑色大床上,尹似槿仍望着荆梵音,未曾回头,声音不大,只一字:“滚。”

屋内屋外倏然仗马寒蝉,全无了声音。

过了良晌,门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渐远,应该是尹术带着医生暂时离开了。

尹似槿凝着她娇媚的桃花眼,见她眼底一片兵荒马乱,恢复了血色,甚至比往日更鲜红的薄唇,唇角向上又翘了点,少年眼睑浮起丝红。

他又轻轻唤了声:“梵音?”

“乖一点,告诉哥哥,嗯?”

“说话,好吗?梵音……”

温柔地催促。

一声比一声幽静,一声比一声骇人。

催得人心跳失律,指尖禁不住哆嗦。

荆梵音浑身一颤,拉回一瞬神智,竟就一股脑儿说了出来:“发现你占有欲跟变态一样强,可能每天都想着要不要把我关起来,像你养的那些花一样,除了你,不被别人看见,不被别人碰!”

荆梵音几乎一口气说完,说完整个卧室都安静了,静得有点吓人。

她瞧见尹似槿清澈的琥珀眸,渐渐森静下去,暗芒一层层卷上去,瞳孔幽如漆黑的海底,唇角温柔的笑却又在一厘一厘地加深。

荆梵音霎时间,仿佛又看见了那天满手鲜血、为了木槿发疯的尹似槿。

周遭气息开始不安定。

阴鸷压抑。

简直把人往精神崩溃的悬崖边上逼。

尹似槿唇角仍在继续加深笑意,荆梵音看得头皮发麻,感觉人都快要疯了。

忽的,一声轻笑,从少年唇齿间幽幽流露出。

荆梵音脑中仿佛嗡一下,脸突然怼过去,张口咬住尹似槿笑容诡谲的薄唇。

还哆嗦着,嗡嗡一声:“不准生气!”

掺着点委屈的啜泣,像在撒娇一样。

你让我说的!

说了还生气,生气还那么吓人!

荆梵音眼眶发红,桃花眼泪汪汪的,吓得赶紧闭上,嘴皮子都在打哆嗦了,却仍不松口,死死贴着他不肯放。

唇上的柔软很真实,尹似槿眸中暗潮,倏然静止,转而浮现出一丝,近乎懵懂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