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似槿试图打开玻璃圆柱,但不管他怎么努力,总是传出冰冷的密码错误提示音。
周围仗马寒蝉,没人敢出声,那四名黑西装保镖甚至下意识向后挪动,只有尹臣面露担忧,轻唤了两声“少爷”。
尹似槿仿佛听不见周围任何声音,当耐心终于告罄时,他开始捏起拳头,用力砸在玻璃圆柱上,仿佛不会疼,一下比一下用力。
特殊材质的玻璃上发出沉重闷响。
尹臣于心不忍,匆忙上前两步:“少爷,您别急,我来帮您。”
然而他人才刚靠近,手尚未触碰到那玻璃柱,就被尹似槿掐住手腕。骨骼错位的声音很轻,可在周围死寂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渗人。
尹臣痛得脸色扭曲发白,整只手充血,苍老的手指蜷缩颤抖,他乞饶般又喊了声少爷,弓下腰身。
尹似槿侧头看着他,脸上几乎没有属于人类的情绪,声音沙哑而低沉,如同从幽黑无底的深渊中传来:“不准碰它。”
话音沉沉落下,他长臂一挥,看似轻巧干净的动作,却将尹臣甩出极长段距离。
尹臣倒在地上,扶着已经痛到麻木动弹不得的手臂,额上冷汗直冒,怎么也起不来。两名黑西装保镖,唯唯诺诺挪了过去,将尹臣扶起。
三人站在那儿,悚然望着尹似槿,再不敢轻易靠近。
尹似槿收回目光,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用手砸玻璃,近乎自残般坚持。指骨破了皮,越来越多鲜血染上玻璃,他也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模样。
少年黑发凌乱,掩映着阴戾的眉眼,侧颜肌肤白得泛出寒意,原便天生鲜红的薄唇,此刻宛如涂上了人血般艳冶。
荆梵音听见靡音一声抽气,她自己也吓得心跳停了一下。
尹似槿虽然很高,但还是很难想象,那么纤细的少年身体,竟然能单手折断一人手骨,只看似随意一挥臂,就将人甩出老远,爬都爬不起来。
荆梵音心慌得手脚开始发冷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给女主留下严重心理阴影的剧情点,居然在今天,而她还在现场,很有可能成为一只被殃及的小虾米。
靡音双手抓着荆梵音的胳膊,害怕地往她身后缩,脑袋都藏到她肩后,嘤嘤欲哭地悄声说:“姐姐我害怕……”
荆梵音:是,我也害怕!
荆梵音脸发白,不敢动,呼吸都尽量放小,害怕会引起前面正自残的那位少爷注意。然而,当她看见尹似槿那只漂亮的手,几乎血肉模糊时,眉心一紧,到底是心软了。
她还记得这一星期以来,他每天下午帮她手臂的伤,换伤药和纱布,动作又稳又轻柔,除了第一天帮她把枝叶木屑挑出来,后面几天几乎没让她痛过。
如今看他自虐般毁掉那只让人赏心悦目的手,荆梵音心里就开始阵阵发酸,越来越觉心疼。
她目光从尹似槿的侧脸,挪到他身下护着的玻璃空心柱,瞧见里面泥土凌乱,依稀还能瞧见一些根须从凌乱泥土中探出来。
荆梵音仿佛忽然抓住了什么重要脉络,甚至来不及多思考,她便喊了出来:“有根就能活!”
犹如击破死寂的一声鼓鸣。
其他人都惊愕地看向荆梵音。
唯有跪在地上的尹似槿,似乎听不见,还在用早已鲜血淋漓的手,砸击材质特殊、枪弹也无法打穿的玻璃柱。
荆梵音蹙紧眉,拨开靡音抓着她的手,小心翼翼上前半步,嘴里还在喊着。
“有根就能活!”
“哥哥,有根就能活!”
“尹似槿,有根就可以活的!”
她小半步小半步靠近,见尹似槿动作渐渐缓慢下来,对她靠近的行为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荆梵音在距离他还有一步的位置停下,缓缓蹲下身,双手乖巧缩膝上,做出副毫无攻击性的模样。
“哥哥,你比我懂得多,你知道的,有根就能活,它根还在,你一定能把它重新养好的。”
尹似槿的手徐徐落下,血的赤红与肌肤的瓷白,形成骇人的鲜明反差。
他很慢很慢地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看见的梵音的脸。娇小的面庞只有巴掌大,眼睛圆润,眼尾微翘,眸珠清澈干净,似盛了两泓山泉,似醉非醉的朦胧,娇时憨态可掬,笑时月牙弯弯,型如桃花瓣,既清纯又媚人,小鼻纤挺娇俏,樱唇开开合合,软糯说话时,露出整齐皓洁的素齿。
“哥哥,有根就能活的。”
他听见她说什么了。
有根就能活。
“哥哥,你养了那么多花,知道的肯定比我多,你也一定知道,植物根还在,希望就在,你能把它重新养好的。”
没错,植物根在就能活。
就算根都没了,只要还给他留下一段茎叶,他也能扦插生根,把它重新养好。
荆梵音背着书包,乖巧蹲着不敢动,一遍一遍说,说得嘴都快干了,才终于看见,尹似槿那漂亮如死物的琥珀眸中,光影一点点漾开,似乎听进了她的话,身上压抑的暴戾气息渐渐褪去,慢慢恢复了些熟悉的温柔。
她心里高兴,也顾不得渴了,继续自言自语般跟他说,声音尽量放得很轻柔。
她看见他脑袋动了动,鲜红如血的唇微微张开,沙哑地吐出两个字:“……梵音?”
“是我!哥哥!”一直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点,荆梵音深吸口气,漾开笑,又不敢笑得太过分,怕再刺激他。
她敛了敛笑,小心伸出手指,指向尹似槿身下的玻璃柱,说,“哥哥你别紧张,你再想想密码是什么,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
尹似槿长睫往下一合又掀开,目光极缓慢地从梵音脸上收回,重新落在身下的玻璃圆柱,他看着,安静了良晌,才轻轻“嗯”一声,满是鲜血的手抬起,准备重新尝试打开旋转式密码锁。
荆梵音看见他手上的血滴在密码锁上,心口一绞,有点难受,一时忘了要安静,以免刺激尹似槿。
她匆匆脱下一边书包带,拉开拉链,拿出包纸巾。荆梵音抽出张干净纸巾,小脚朝前挪两步,靠近了就要去给尹似槿的伤手勉强包上。
然而,即将碰上时,那只血糊糊却仍能看出指尖很漂亮的手,颤了颤向后一缩,荆梵音猛然回神。
想起先前尹臣被捏断手骨,甩出老远,她浑身一怔,僵硬抬头,对上那双光影暗淡,仍旧有些压抑的琥珀色眼眸。
荆梵音吞口唾沫,颤着心跳开口:“哥、哥哥,血滴在密码锁上,会、会看不清的……”
不要动手,千万不要动手,您给个眼神,我立马滚出几百米!
尹似槿凝着她没有动作,没有出声,许久,才缓缓垂下眼,将被自己鲜血覆盖的手,又伸了回去。
荆梵音见状,猜测少爷大约是允许她包扎了。
她忍着慌张,指尖有点抖,用纸巾给他把伤手包上,血液很快渗透纸巾,但到底是暂缓了往下滴血的恐怖画面。
然而,纸巾太软,容易破裂,包好了,她却不知应该怎么打结固定。
荆梵音正蹙眉犯难,就听见一声沙哑极轻缓的,“可以了。”
愣了下回神,她忙说声好,松开手,抱紧书包就蹲着往后挪。
挪出安全距离后,荆梵音下巴压在膝盖上,看着尹似槿恢复冷静,拢着眉心,凝思片刻,重新上手转动密码锁。
周遭静若寒蝉。
谁都怕尹似槿再次失败,进而情绪再度失控。
但很庆幸,一组密码转完,没有出现错误提醒,而是成功打开了。
众人松口气,甚至觉得呼吸的空气都变清新了。
荆梵音更是有种,自己终于又活过来的错觉。
尹似槿双手伸入玻璃圆柱中,动作极小心,温柔的将裹着土壤的根须重新放回盆中,扶起折断的枝干,一手托着盆,一手抚着花树,小心护在怀里。
仿佛捧着自己的命,完全不顾弄脏了衣服。
他曲腿起身,但或许是跪得太久,腿早已僵麻,身子不由晃了晃。
荆梵音见状,连忙上去扶他,说了句小心。
尹似槿看她一眼,没有说什么,顺利站起来后,低声说:“跟上。”旋即大步朝机舱入口走过去。
荆梵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大约是让她跟上。她有些忐忑,双手揪着书包带,保持一步距离,跟在尹似槿身后。
再次回到机舱,尹似槿仍旧坐在他惯坐的位置,只是怀里多了盆残败的木槿花。
荆梵音上了机舱,也准备去自己原来的位置坐,屁股还没坐下去,就听斜对面传来一声:“梵音,过来。”
荆梵音扭头,瞧见尹似槿微侧脑袋,正望着她。
她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胆子小,不敢不从,在后面上来的尹臣和靡音注视下,慢吞吞挪到尹似槿对面。
正准备脱了书包坐下,她又听尹似槿说:“过来。”
一抬头,见他还望着她。
那目光没什么喜怒,却说不出来的渗人。
荆梵音垂下脑袋,不敢反抗,提着颗心,又走过去,跟尹似槿隔出最大距离,准备坐下,结果听他第三次开口:“过来。”
三次“过来”,声调语气一模一样,没有丝毫差别。
荆梵音算是怕了他了,心慌慌,一屁股坐他旁边,胳膊挨着胳膊。她浑身紧绷,时刻警惕他会不会动手把她扔出去。
然而,预想中的暴力行为没有发生,尹似槿在她坐下后,便淡然收回了目光,脑袋向后微扬,似乎很累,合上眼,陷入了假眠。
荆梵音偷偷斜眼瞧他,见尹似槿没什么异常,这才终于松口气,轻手轻脚脱下书包,注意到隔着条走道,尹臣与靡音看来的困惑目光。
她摊了摊手,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尹似槿为什么非要她挨着坐,而且她也很紧张啊,紧张得呼吸都不敢大声点。
飞机起飞,飞向尹宅。
荆梵音紧张着紧张着,竟然就心大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还是听见靡音很轻很轻地唤姐姐。
荆梵音睁开眼,巴了巴嘴,觉得右边肩膀有点重,一回头,发现尹似槿的脑袋竟然枕在她肩头。
吓得她“啊”一声,肩膀一抖,就把尹似槿脑袋抖了下去。
人醒了。
荆梵音:“……”
尹臣和靡音:“……”
很慌。
大家都很怕不是自然醒的尹似槿再发疯。
所幸大劫之后,大家运气不错。
尹似槿迷迷糊糊睁开眼,沾了点血泥的精致面庞,除了些被吵醒的不悦,没什么阴鸷暴戾的气息。
尹似槿抱着他的木槿,站起身,又是一声沙哑的“跟上”,走下了飞机。
荆梵音拍拍心口,给自己鼓气,背上书包,跟着尹臣靡音一道下了飞机。
车停在尹宅入口。
外宅管家尹术,像上回一样带着佣人迎候。
尹似槿下了车,走进宅内,上楼前看向荆梵音:“梵音上来。”
荆梵音迟缓地应声“哦”,揪紧书包带,跟着尹似槿上楼,一路走到三楼,走进那个传说中的阁楼花房。
满室争妍斗艳,馥香弥漫,鲜花在木质阁楼中茂盛地绽放,两扇冰青色琉璃花窗,复古而华美,一扇前是工作台,一扇前面放着张贵妃椅。
尹似槿将木槿放在工作台上,解开衬衣衣袖纽扣,卷起袖子,拿出副全新的白手套戴上。
荆梵音揪着书包带,站他身后,不知道该做什么。
似乎是察觉了身后小人的局促,尹似槿没有回头,只百忙中抽出一只手,指向旁边的贵妃椅,声音低柔还带着些微沙哑,吩咐说:“去睡。”
荆梵音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了。过会儿又想,应该没听错,毕竟她还这么年轻健康,不可能年少失聪,而且她真的有点疲惫,过度紧张后一放松,人就非常容易犯困。
她没推辞,乖巧点头说了声“好的”,轻手轻脚走到贵妃椅旁,脱下书包,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就躺了上去。
伴着浓郁花香,脑子昏沉,人很快入梦。
琉璃花窗外,金乌彻底沉下,黑夜席卷天地,繁星淡月寂静升空。
尹似槿终于放下了手上的栽花工具,慢条斯理脱下手套。他静静望了会儿重拾生机的木槿,半晌,徐徐转头,看向旁侧贵妃椅上熟睡的人。
他走过去,足下很轻,在贵妃椅旁坐下,俯视酣甜入梦的荆梵音,樱唇微微张着,在很可爱地小口小口呼吸,睫毛很长,投在白皙肉颊上的阴影,像两把精巧小扇。
几根柔软发丝,遮着雪额,搭在脸颊上。
尹似槿伸手,修长的指尖,轻轻将那几根发丝勾开,彻底露出小人儿粉嫩的睡颜。
他莫名想起那张七分试卷,匪夷所思的分数,一想起就让人忍俊不禁。他想起玻璃花房梦魇醒来,瞧见往日紧闭的木门开了,女孩神态憨然,走进来。他想起赤足跳拉丁的黑裙少女,像只慵懒神秘的黑猫儿,时而狡诈,时而可怜,顽劣地夺取目光。
“她是你送我的礼物吗?”
尹似槿忽然开口。
声音轻极了。
阁楼花房中,无人应答,只有旁边冰青色琉璃花窗前,工作台上重获生机的木槿,发出隐隐绰绰的淡淡紫光。
尹似槿没回头,俯身在熟睡的少女额上,落下温柔一吻。
“我原谅你了。”
擅自占有别人东西的小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