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质问, 是顾芷缘陡然间对小墨升起的怀疑。
初见小墨的时候，对方是个可爱的小光头，只五六岁左右模样。
因着对方亲上的那一下, 她以为他在表达喜欢, 当时觉得有趣, 便想要将其带在身边。
初时只是好奇。
后来小墨几次三番的“护着”，以及沉默寡言, 和被她逗弄时候的愤怒表情……都让顾芷缘有了养徒弟的乐趣, 越发倾注更多的感情。
他会在生气的时候，微微鼓了鼓脸，却敢怒不敢言。
他会在顾芷缘给他夹了馒头之后, 偷偷丢在地上, 假装自己吃完。
他会在顾芷缘给他讲故事的时候，越听越精神，比顾芷缘睡得还要晚。
他虽然小, 却不娇气, 无论跟着顾芷缘走多久都坚持下来……
顾芷缘和他，自打下山就相遇，走到现在，自然是有感情的。
她当然知道小墨身上有些秘密，毕竟长得这么快，又会陡然间长大成十八岁模样……显然是不正常。
可谁还能没有秘密呢？她不是也藏着不少秘密吗？
只要对方是好的，并不作恶, 顾芷缘并不会非要追根究底。
小墨说记不得过去, 顾芷缘相信了。
可现在，小墨拿出了魔刀。
若是其他也就罢了，竟是魔刀。
是那天她与浊束打斗时候掉落的, 顾芷缘当时急着进空间旋涡，虽注意到魔刀不见了，却没有时间去寻找。
她真是万万没想到，魔刀竟然在小墨的手上！
——他竟也能使用魔刀！
吸收了魔气长大，能直接使用这般强大的魔刀……
小墨当真没有一点修为吗？
他当真……与魔无关吗？
顾芷缘手上拿着的棋盘，缓缓漂浮在他们中间。
这是她第一次用棋盘防备着她一直保护的徒弟小墨。
羿弑眼神愣愣地看着棋盘，片刻，他缓缓闭上眼睛，魔刀消失，身体像是没有支撑，往地上落下去。
晕了？
顾芷缘一愣。
到底还是下意识让江淮接住了小墨。
少年脸色苍白，合上的眸子看不见以前深邃的双眼，也看不见深不见底的幽暗，黑色劲装穿在身上，显得越发瘦削。
此刻，他正静静躺在地上，脖颈露了出来，毫不设防。
她只要轻轻用力，便能让那双眼睛再也睁不开。
-
小墨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
顾芷缘一直站在他的旁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精怪们去整理乱糟糟的这片森林，埋葬这次死在三只赤异兽手下的其他草木精怪们，时不时传来哭声和祝福声。
羿弑睁开眼睛，那双幽暗深不见底的眼睛，缓缓停在顾芷缘身上，而后轻声说：“你没事……真好……”
顾芷缘微微一顿。
她眼神更加复杂，却依旧面无表情，质问她之前问过的问题——
“为何魔刀会在你那儿，你究竟是谁？”
此刻，她的心情很不好受，烦躁中又带着难受和愤怒。
羿弑微微垂下眼睑，声音轻轻：“刀是我捡到的，那天这把刀正好掉在我旁边，看见的时候，就莫名非常想要，便收了起来。我是谁……我真的不记得了……”
这一刻，羿弑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他要是坦白自己是谁，迎接他的，定然是顾芷缘的戮天剑。
正魔不两立，长天门太上长老对魔的态度，羿弑早就已经知道。
更何况还是他这个魔头？
她不能因此动怒，更不能不顾一切祭出戮天剑，否则……
伤还没好全的她，会遭受比上次更重的伤！
况且，坦白之后，顾芷缘便再也不会将自己留在身边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羿弑并不想离开。
他已经习惯和顾芷缘一路同行了。
他们还没有找到出去的路，他们还要治好窥道……
谎言一旦出现，就轻易不敢戳破。
指甲掐在掌心，羿弑垂着眼睑，“我太着急了，看见你出事，就想要杀了妖兽救你，我没有其他武器，只能拿出那把刀。”
顾芷缘静静看着他，棋盘就在手上，眼神复杂，不知道是信还是不信。
羿弑抬头，突然露出委屈的神情，可怜巴巴：“芷缘，我以前会不会是魔呀？那你是不是要杀我？”
他眉头皱起来，露出可怜巴巴神情的时候格外惹人怜爱。
——并不是男修就不能惹人怜爱了。
他长得如此出色，墨色的头发散落在身后，仰着头看着站着她，眼中隐隐带着水光。
寻常那般沉默寡言又严肃的人，做出可怜兮兮模样的时候，反而越是让人心疼。
棋盘飘起来，罩住羿弑。
顾芷缘缓缓伸出手，轻轻放在他的脖颈上。
小墨仰着头，没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眼中甚至带着无畏。
顾芷缘的手用力，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却并没有挣扎，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直看着她，像是看不够一般。
手上的力气加重，窒息感产生。
但羿弑依旧没动。
“你当真记不得前程往事了？”顾芷缘问，声音冰冷。
小墨点头：“嗯。”
顾芷缘的手收了回去，微微低头看着他，眼中没有任何情绪，面无表情——
“小墨，不要骗我。”
羿弑心口莫名一抽，这种感觉来得太突然，让他的心口抽疼，曾经他受再重的伤也没有过的感受。
这一刻，他竟觉得自己刚刚或许不是假晕，而是真的受了重伤。
否则……怎么会这般痛疼？
好半晌，他才轻轻点头：“我没骗你。”
顾芷缘缓缓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停下，又说——
“我是你师父，不要叫我芷缘。”
这一次，羿弑没应。
-
“真的太感谢两位了，顾仙子和墨仙人竟是如此深藏不露，实乃我们槐树一族的荣幸。若不是遇到你们，我们这次肯定是凶多吉少！”槐树族长带着族人感谢顾芷缘和羿弑。
一排排槐树站在一起，朝着它们晃动枝丫，槐树都长得很高大，但它们的脸可以上下移动，这会儿感谢顾芷缘他们，个个都将脸放在和他们平齐的地方。
松树家族的松树，以及不少其他草木精怪们，全都在旁边，一脸感激。
槐树族长的树枝上，圈着好些宝贵的疗伤灵植和灵果。
顾芷缘看了一眼，并没有千载青莲，便没有太放在心上。
但旁边的白仙子和杜真人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原本以为可以收获的厚礼，变成了薄礼，真正受厚礼的变成了顾芷缘和羿弑！
可谁让这些草木精怪们都性子直呢？
他们觉得白仙子和杜真人的贡献没有顾芷缘和羿弑大，便将大多宝贵的药材和灵物都送给了顾芷缘他们。
羿弑没动。
顾芷缘只拿了一些灵果：“可以了，剩下的你们留着吧，那妖兽既然出现，就算不为你们出手，为了保住自己的命，也是一样会出手。”
背后，虚无方下巴都要惊掉了，看顾芷缘的视线也带上了幽怨。
——这得多豪气才能不在乎这些呀！
——不要给他呀！！
槐树族长一脸感动，深觉这顾仙子真是太好了！
而视线移到一脸冰冷的羿弑身上的时候，打了个哆嗦，脊背发凉。
没办法，羿弑当时出手那一刀，实在是镇住了这些精怪们了，现在它们最怕的就是羿弑了。
槐树族长硬着头皮说：“墨仙人……”
羿弑只回了两个字：“不要。”
白仙子：“……”
杜真人：“……”
白仙子的眼珠子转了一下，上前轻声道：“三位道友好，今日感谢道友们出手相助，在下名为白飘雪，这是和飘雪一起进来的道友杜之君。我们是机缘巧合来到这个世界的，三位道友也是机缘巧合进来的？”
她声音温温柔柔，视线却是一直看着羿弑，眼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欣赏和示好。
而羿弑……
羿弑没理会她。
白飘雪眼中闪过羞恼，但看羿弑的眼神反而更加执着，“墨道友？”
羿弑眉头皱在一起。
感觉手有些痒，想要拔出魔刀，斩了这吵死人的苍蝇。
然而视线注意到一旁顾芷缘的时候，他又忍了下来。
这要是当年在魔域，敢不看他脸色凑上来的，早就在万魔渊里面了！
虚无方也是个不会看脸色的，凑上前：“墨道友……这位白道友在向你示好呢！”
羿弑手微微抬起，握刀的姿势。
虚无方吓得缩了缩脖子，又躲在顾芷缘身后，羿弑带着杀气的眼神从白飘雪等人身上移到虚无方身上……
“小墨，没礼貌。”顾芷缘睨了他一眼，视线看向白飘雪，“道友，我们也是从外面进来的，请问你们是通过什么方式进来的？”
“我们是从空间旋涡进来的。”白飘雪答道。
顾芷缘眉头微皱，有些出神。
都是空间旋涡……
当日在天机门震荡出来的空间旋涡，那儿进来的只有他们，白飘雪和杜之君显然是从另外的空间旋涡进来的。
还有赤异兽……
这个世界当真是几千年都没有其他物种进来了？
“道友，可是有什么问题吗？”白飘雪轻挑了一下眉头，手轻轻梳理着自己垂下来的发丝，借着说话，明目张胆打探顾芷缘。
年纪太小，还不够娇艳。
身材也有些瘦削，比不得自己招人。
说话像是命令一般，不够温柔。
可……那张脸实在是长得太好，这让白飘雪很是嫉妒。
顾芷缘并没有注意白飘雪眼中微微的敌意，她瞳孔一缩，随即转身便往松树那边走过去，羿弑、虚无方毫不迟疑跟上。
白飘雪眼中闪过恼怒，这小丫头仗着宝贝厉害，还有独一无二的龙做灵兽，竟然就如此忽视她！
她眼神变了好几下，也抬脚跟了上去。
“哎，飘雪！”杜之君也跟了上去。
-
“九千年松呢？”顾芷缘走过去后便直接问。
千年松指着一个方向：“在那边帮着给受伤的草木们治疗，顾仙子有事找二大爷？”
顾芷缘点点头，心里藏着事，便脚步匆匆去找九千年松。
远远的，便看见九千年松立在土里，周围散发着让人浑身一震的浓郁木灵气，而它身旁那些受伤严重的草木们，肉眼可见地恢复了一些。
之后，九千年松身形更加佝偻了。
“老祖宗，要保重自己。”另一颗千年松赶紧搀扶它，眼中带着担忧。
九千年松摆摆手：“没什么，早晚都要回到大地母亲的怀抱。”
这句话说得很自然，不管是其他松树，还是顾芷缘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
九千年松注意到顾芷缘过来了，苍老的树皮露出灿烂的笑容：“啊，是顾仙子、墨仙人过来啦，感谢顾仙子和墨仙人对我们草木的帮助！”
顾芷缘摇摇头：“应该的，二大爷，芷缘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你说什么？”九千年松依旧耳背。
虚无方凑上前，拔高声音大喊：“二大爷！！顾仙子想问您一件事！！”
“哦！”九千年松一脸恍然大悟，赶忙道，“道友，你想知道什么呀？”
“除了四千年前出现的那批妖兽之外，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还出现过妖兽？是如何出现的？还有，这九千年来，这个世界上可有草木离开？”顾芷缘一字一句道。
羿弑眉头微皱。
白飘雪和杜之君两人则一脸茫然，不知道这小丫头到底是在做什么。
虚无方大声喊了出来后，那九千年松好半天才理解，微微皱了皱眉，随即摇摇头，叹口气——
“老了……老了……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这次询问，依旧无果。
-
离开之后。
“你是想知道是否有规律？”羿弑问。
顾芷缘点点头：“对，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奇怪了，处处违和……我总觉得这次我们和妖兽出现并不是个例，四千年前出现的那批妖兽实在是太奇怪……”
怎会同时出现又很快消失呢？
现在他们来到这个世界，却并不是一齐出现，而是陆陆续续从空间旋涡进来的。
既然空间旋涡能通向这里，那这几千年，为何竟没有任何物种进来？为何最近又频频进来？
实在是太过于违和，很难不让人怀疑。
顾芷缘能够感觉到，他们要想出去，就必须弄清楚这件事！
“你们在说什么？”杜之君一脸茫然地问道。
白飘雪眼神闪烁，视线看向羿弑：“墨道友，你们可是在找出去的办法？”
羿弑掀了掀眼睑，没说话。
虚无方点点头，“是呀，可是一直都没有线索。”
他是觉得这个地方很好，可要是他们都要出去，他留着又做什么呢？
“我们是从空间旋涡进来的，肯定还得从空间旋涡出去。”白飘雪看了顾芷缘一眼，对羿弑笑语盈盈道，“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找空间旋涡，找一棵耳背又记不清楚事情的老树问又能有什么结果呢？”
“飘雪，那我们怎么找？”杜之君看向她。
白飘雪笑了起来，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们刚刚救了草木们，让他们帮忙在这片大陆打探哪儿有空间旋涡才是正解。”
顾芷缘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抬脚就走。
空间旋涡是突然出现的，出现很快又会消失，这个地方又不能飞，能赶得过去？
再说就算找到了，他们就能匆匆踏进空间旋涡，不管另一头是哪儿？
——或许一脚进去，处境比这儿要糟糕数倍。
他们的目的是回去，不是离开。
羿弑毫不犹豫跟上，虚无方倒是和白飘雪笑了笑，但也跟着走了。
白飘雪：“……”
她手握紧成拳，眼中闪过恼怒。
“飘雪……”杜之君见她出神，喊了一声。
白飘雪抬头看向他，泪眼汪汪：“之君，顾仙子是不是不喜欢我呀？我是不是很不讨喜……为什么都不理会我说的话？不能让其他草木帮忙找空间旋涡吗？”
她泪眼汪汪的样子看起来楚楚可怜，眼角微湿。
杜之君顿时心疼了，咬牙切齿：“飘雪的主意很好，也非常讨喜，是那丫头不识好歹！你放心吧，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让她吃点教训！”
白飘雪看着他，担忧道：“顾仙子那么厉害，之君和她打起来可能没有胜算，还是莫要和她对上了……”
喜欢的人怀疑自己，这能忍？
“你放心，那丫头除了灵兽和法宝，没什么出奇，我定会给飘雪出一口气！”杜之君声音带着狠辣。
白飘雪眼神崇拜地看着他。
杜之君忍不住伸出手，轻轻将白飘雪搂进怀里。
她微微一顿，到底没有推开。
白飘雪并不知道，此刻杜之君心中却想着——
除了那丫头之外，那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飘雪总是注意他……最好找个机会，将两人一起除掉！
同样，他们也并不知道——
在这个草木成精的世界，是不能随便说话的！
此刻，一棵普普通通的小草找到了顾芷缘他们，愤怒地将刚刚那些话学给他们。
“……他们太可恶了！顾仙子救了我们是我们的恩人！”那棵小草非常生气。
虚无方也怒了：“他们竟然是这样的人！还想害顾仙子？走，找他们算账去！”
顾芷缘轻嗤一声，摆摆手：“不用放在心上。”
那两个小家伙，她还真没放在心上。
对方要是真出手，她将他们连同伸出来的爪子一起剁了！
旁边，羿弑眼中的幽暗更甚，若是有人对上他的眼睛，定然被里面的煞气吓到。
真是……找死。
-
白飘雪大概觉得她的主意很不错，竟然真的和杜之君找上槐树族长，请求帮忙寻找空间旋涡。
槐树族长看在对方确实帮过忙的面子上，联系了各地的槐树们，让它们帮忙在周边找找有没有白飘雪他们说的空间旋涡。
一连几天，一点消息都没有。
而这个时候，却又接连两只妖兽出现。
好在这两只妖兽非常普通，被草木们自己就收拾了。
相较于白飘雪他们去找空间旋涡，顾芷缘依旧将注意力放在九千年松身上。
这天，九千年松正在晒太阳。
虚无方在一旁给江淮剥松子吃，羿弑站在顾芷缘旁边，一如既往沉默。
顾芷缘轻声叹口气：“又是一只妖兽……不知道下一只妖兽什么时候出现？或者是人，也或者是……魔。”
她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低。
至少在不远处剥松子的虚无方就没有听见。
可虚无方头上的九千年松却突然说话：“还有怪物会进来？”
声音清晰，有些严肃。
“当然，”顾芷缘有些诧异，挑了挑眉继续道：“这个世界有很大的秘密，但无疑目的都是想要这个世界好。可最近时不时从空间旋涡出现的妖兽足以证明——那过去几千年让这个世界平静美好的‘天道’有些失衡了……”
九千年松一颤，松子都落下了好几颗。
这次她的声音也并不大，然而九千年显然还是听明白了。
并且……
它这个反应就很是不寻常！
羿弑掀开眼睑看向九千年松，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危险：“它知道！”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九千年拔高声音，又是一副老太爷的样子。
顾芷缘淡淡道：“没说什么，只是说这个世界的天道，怕是出事了。”
声音非常轻，耳背的人根本听不见。
但很明显的，九千年松再次一颤。
顾芷缘：“…LKDJ…”果然，耳背什么的，竟然都是装的。
对不起，她冤枉松树家族了。
并不是松树家族所有松树都又单纯又傻。
也有二大爷这种深藏不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