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苑跟周六郎见面那天,是个艳阳天,天气极热,明明还穿着春衣,却让人感受到了盛夏的炎热。
周六郎到国公府是以送字的名义来的,他也确实带来了三幅字,一幅是昨日刚刚写好的,两幅是从过往的作品中挑出来的,不能说是他生平最好的作品,但绝对都投了苏伯父的喜好。
既是要上国公府的门,周六郎也不止是带了三幅字,蜜饯、果子、点心各带了几样,都是府里头自己做的,祖上传下来的方子,外边买不到,并不贵重,只能算是吃个稀罕。
苏苑今日穿了一身白衣,头发是阿娘亲字梳的,也是眼下时兴的发髻,头饰并不繁琐,只插了两只玉簪,连耳朵上带的都是珍珠做成的坠子,与衣服极为相称。
女要俏,一身孝。
看得出来,阿娘是在往俏了给她打扮,苏苑倒还挺喜欢这风格的,左右是在家中,不骑马,也不往街市上去,不会被弄脏了这月白色的衣服。
也是巧了,不止苏苑今日穿了一身白,周家六郎今日也是穿了一袭白衫,男儿家本就不需要什么头饰,或是戴一条发带,或是插一支簪子,可选择的余地并不大,但周六郎今日头上戴了一支玉簪,连颜色都与苏苑头上的玉簪子极为相似,也就花纹有所不同了。
这样的巧合,让苏苑还没开口打招呼呢,脸上就已经带出笑意了。
本朝没有男子搽胭脂水粉的习俗,所以这位貌比潘安的周家六郎脸是素着的,让人轻而易举就能发现脸颊上的红晕。
明明是对方比她大了七岁,苏苑却是觉得跟自己比起来,周六郎才是紧张的那一个。
周六郎是朝廷的正五品官员,见到正一品公主,要行两拜礼,也就是拱手作揖两次。
跟张玉庭见面时,苏苑已是公主,但毕竟是相亲,她又是半路被封的公主,所以张玉庭未行礼,苏苑也未深究。
但周六郎倒是干脆,还未等苏苑说话,这两拜礼便已经行完了。
不得不说,周六郎不开口怼人的时候,连拱手作揖都比常人好看,不说外貌,不看气质,光是人家行礼的这韵味,就当得一赞了。
“在下周怀城,京城人士,今年二十二,平日里喜欢看一些杂书……”
标准的相亲开场白,再配上周怀城既诚恳又紧张的面容,实在让人觉得……违和。
苏苑可是看见过周怀城当街怼人,言辞犀利,态度狂傲,跟眼前所见的这个人,截然不同,若不是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她怕是都要怀疑有人冒充了。
既然是打开了相亲的标准模式,苏苑也按照周怀城的模式来:“苏苑,京城人士,今年十五,平日里喜欢舞刀弄棒,喜欢出去玩儿,文雅一些的爱好便是练字了,但跟周大人的字比起来,还需要多多练习……”
苏苑见过周怀城的字,不止她的字没法与其比,就连连年长周怀城那么多岁的爹爹,也比不过。
这位虽然在外的名声不怎么样,但在书法界和画界却是极有名的,不说一字千金,一字一金总还是有的,要知道这位可才二十岁出头,很难想象将来在书画方面会取得怎样的成就。
两个人共同的喜好也就是练字了,说着说着,就开始交流练字的经验。
“一开始需要练笔力,我曾试过在墙壁上写,曾经试过在手腕上绑沙袋,也没比较出来这两种哪种更有效果,不知道周大人是怎么练字的?”
周大人很想推荐一些有用的方法出来,但确实没有琢磨过这些小技巧,先生是怎么教的,他就是怎么练的,没有刻意练习过笔力,也没有总结过方式方法。
“多临摹一些名家的字帖,时间久了就慢慢能找到感觉了,各家都有各家所长,临摹的过程就是向名家学习的过程,之后再脱离字帖,慢慢形成自己的风格。”周怀城已经绞尽脑汁想要多说些话了。
以往不是没人问过他怎么练书法,但他一般都言简意赅,直接告诉对方去临摹字帖,要多简洁就有多简洁,本来也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行吧,苏苑也不是不能理解,她上辈子在学生时代也碰到过这种同学,都不用上课听老师讲,翻翻课本就能会,问就是天赋。
名家的字帖,她不是没有临摹过,就连父亲早些年也是从临摹名家字帖开始的,但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成为书法家。
苏苑并不气馁,就像原主天生神力,老天爷也没亏待了谁去,每个人总有自己擅长的地方,也有自己不擅长的地方,周大人虽然是书画琴棋四绝,但不还是有一张不太讨喜的嘴吗。
不太讨喜的周大人,今儿是尽力想让自己变得讨喜一些,话要在脑子里想三遍才说出口,从见到安乐公主开始,脑子就一直有些发懵,这倒并不影响他思考,就是整个人一直处在亢奋的状态。
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安乐公主,那双眼睛比记忆中的还要明亮,表情也更鲜活可爱,周围的一切都沦为陪衬。
如果此时让他作画,他不看安乐公主,也能把安乐公主此时的模样画在画上,而且是一张没有背景的画,他应当是记不住这周围有什么风景的。
“不知周大人是何时见的我?我曾在街上瞧见过周大人,不过那时周大人正与旁人交谈,应当是没有注意到我才对。”
那时周大人正忙着怼人,明明是神仙公子一样的人物,却开口就能把对方气升天。
“我曾在府外见过殿下几次,头一次应该是在安山寺,就在后山的那处枫林里,殿下当时在树上看景。”
他不光是看到了殿下坐于树上观景致,还看到了殿下爬树,那般轻巧利落的动作,是有真功夫在的,也很是有经验。
苏苑倒是不记得在安山寺遇到过周大人了,不过她爬上树一般都不是为了观景,而是为了在树上歇脚,顺便……愣神。
“周大人也别叫我殿下了,听着挺生份的,就叫我阿苑吧,家里人都这样叫我。”苏苑这表达并不矜持和婉转,几乎相当于表明心意了。
她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也知道‘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道理,这与做生意的分别并不大,有好的商机要抓住,有中意之人,自然也当抓住,至于往后,如何那就看本事了。
周怀城不是傻子,就算这会儿他还处于一个极为亢奋的状态当中,也并不影响他思考。
“阿苑也不必总称呼我为周大人了,家中父母唤我‘怀城’,加冠之时,恩师为我取字为‘九思’,阿苑可择其一。”
“九思,可是指君子九思?”
圣人言,君子有九思,里面可以说是包含了言行举止各个方面,把这个作为表字,确实也包含了长辈对于晚辈的期许。
“就是君子九思,恩师为我取字‘九思’,一是希望我能为君子,另一方面也是希望我能在说话之前多多思考。”
周怀城明白恩师的意思,只是有时候他言辞犀利并非是没有经过思考,相反那是思考过后才有的言辞,否则言论又怎么能站得住脚跟呢。
“九思,我往后便唤你‘九思’吧,这名字听起来极好。”
比怀城更自然些。
连称呼都换了,彼此之间可以说是表明了心意,周怀城本以为会被称呼为怀城哥哥或是九思哥哥呢,不过‘九思’这个名字从阿苑口中说出来,如清泉一般悦耳,让他有一种想要抚琴应和的冲动。
此事本是男方求娶,苏父苏母对周家六郎也是较为满意的,不过这两口子都是宠孩子的,成与不成,主要看的还是苏苑。
苏苑这边开口应下,整个事情就走上了流程。
十五岁也到了女子定亲的年纪,着急一些的,过了十五岁便成婚的都有,苏父苏母虽然不着急,但架不住未来女婿年岁确实不轻了,二十二岁早已是做父亲的年纪了,这位眼光高,可还一直都孤身一人呢。
两家儿女的事情一走上明面,周怀城便几乎日日都往国公府跑,下了衙门去吏部陪岳父一块回府,理由也是现成的,交流书法嘛。
送字画、送棋谱、送吃食、送风筝、送兵器……
“要不就择个好日子让两个孩子定亲吧,也都到年纪了,怀城如此用心,咱们也没什么好不放心的。”
苏父也算服气了,字画棋谱也就罢了,给阿苑送个风筝,都是怀城亲手做的,可见是真上心了。
这个孩子十六岁就中了探花郎,可以说是在御史大人们的眼皮子底下长到如今的,从前不曾近过女色,也没有过什么花花心思,而且耿直敢言,在朝堂上不怕得罪人,不是那种表里不一之人。
能做到这份儿上,其真心意可见一斑。
苏母也说不出别的来,虽然周六郎一张嘴名满大燕,但既能对阿苑如此上心,那就必然不会在言语上跟阿苑争锋。
这般的模样才识,又用心至此,再比较,也不会找到比这更合适阿苑的。
她就是看不惯自家老爷这么快就松口,明明早先说好了要多留女儿两年的,等到十七岁嫁人也不晚。
“周六郎写得一首好字,可不就投了你的喜好,人家会投其所好,你这个当爹的就急着把女儿嫁出去了?”
苏父不以为意:“阿苑是公主,我跟怀城也说好了,将来他们都搬到公主府去住,连驸马府都空置着,更不会留在周家了,咱们去公主府还不方便,你就算是留在那里小住一段时间都行,这跟没有出嫁之前分别也不大。”
女儿嫁人,若是留在婆家住,那娘家人自然不好频繁上门,更没有多少理由能在女儿的婆家住下,但公主府就不一样了,那是自家女儿的府邸,不属于婆家。
真要是论起来,驸马爷不像是娶亲,倒更像是入赘,他作为女方的父亲,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八字方才有了一撇,你们爷俩聊得倒是长远,定下来也好,免得有些人唧唧歪歪说酸话,不过这事儿周家早先求到太上皇那里去了,最初也是太后到府上来跟咱们说的,定亲的事情,总还是要先告知他们,然后才能进宫跟皇上说。”
阿苑是大燕的安乐公主,想要把婚事定下来,就得有上头赐婚,太上皇也好,太后也罢,皇上和皇后也行,这四位里得有一位出道旨意才行。
“那就我和怀城去一趟行宫,阿苑这回就不必去了,女儿家在这事儿上还是矜持些比较好。”苏父干脆利落的道。
再过两日就是休沐日,到时候直接带着怀城去就行了,行宫虽然在京郊,但距离也不算远。
在这事儿上,苏父苏母没有去问女儿的意见,两孩子相处融洽,即便没有赐婚的旨意,没有定亲,这不也已经摆在明面儿上来了,都是早晚的事儿。
至于齐国公和国公夫人,告知一声即可。
后者是没打算掺和孙辈的婚事,态度早早就已经表明了,前者是没那个精力,要知道三房可有七个孩子呢,又都身份尴尬,高不成低不就的,齐国公操心吴姨娘的后辈都忙不过来呢。
齐国公府已经分了家,基本上都是各房管各房的,苏长平虽然是国公世子,但一直都不稀罕管二房和三房的事情。
他一直都记得母亲年轻时是怎样伤心的,所以对姨娘和庶子很是反感,自己没有姨娘和庶出的孩子,父亲的姨娘和庶子,他是能避则避,不见面最好。
能忍住不动吴姨娘和三房,不是他尊重父亲,而是不稀罕同这些人动手,一个是无根的浮萍,离了父亲便无所倚仗,一个刚愎自负,借着国公府在军队那么多年的人脉,也才混到从三品。
武将的从三品,论及在朝堂上的地位,连文臣的正四品都不如。
大燕朝边境没有战乱,没有敌国来犯,也没有贼人造反,武将最起码在几十年内都不会有用武之地,这也是他弃武从文的重要原因之一。
事实上,以军功获封爵位的这些人家里,有几家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开始转向从文了。
齐国公府到他这一辈才开始也不算晚,至于军中的那些人脉,该舍弃的就要舍弃,苏长青既然接手了那些人脉,就意味着他这一房跟三房是一定要疏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