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悠坐在画院的院子里调色, 染院的院正孙良与她坐在一处,勤勤恳恳的替她研磨。
在调色这件事上,研磨是最费力气和时间的,自从林悠给染院配了一些新奇的草木染料后, 孙院正对林悠的态度简直肉眼可见的热情起来, 时不时的就到画院来找她, 和她探讨调色的事情,并且每每研究出点什么需要试验的时候,孙院正都能自告奋勇的亲自动手。
冯如刚回画院就看见院子里坐在一处研究染料的孙院正, 将手里的画卷交给两个画学生后,自己也凑了过去。
“孙院正, 你这一天跑三回画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画院也成了你们染院的地盘了呢。”冯如说。
孙良漫不经心的哼了一声:“怎么, 你们画院的地盘我就不能来?你管天管地, 还能管得了我来不来?”
冯如和孙良是老朋友, 在宫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了一辈子,见面就要怼那么一两声才好过,林悠已经习惯了。
被怼了也不生气, 冯如拖了张椅子过来, 加入他们,孙院正也不客气, 见他坐过来,塞了块碧绿的石头到他手里, 指着磨石说:
“来了就快磨,别耽误工夫。”
冯如白了他一眼,低头将手里的石头反复看了看,找到一处研磨点, 边磨边说:
“这孔雀石倒挺别致,不过不怎么好融色吧。”
冯如对色彩也有研究,毕竟是干这行的。
孙良说:“这你就不懂了吧?林画师教了我个办法,用石碟草混鱼皮和这孔雀石粉放在一起揉打,能把孔雀石的刚性去了,既能把孔雀石的绿留住,又能相合其他颜色。”
说完之后,孙良把他之前做试验调出来的颜色拿给冯如看,冯如看了一眼,对林悠问:
“我说你这稀奇古怪的方法从哪儿学来的?”
自从林悠进了画院以后,不仅带来了新奇的绘画手法,她还自主调配出好些新奇的颜色,并且也不私藏,谁想学都可以直接找她要配方,因此如今画院和染院中要说谁的人气最高,口碑最好,非这位才华横溢的林画师莫属。
林悠说道: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我有个师父嘛。他教我的。”
冯如想了想,问:“哦,是说过。你师父叫什么……杨福,是吧?不是我说,这名儿可没什么大师的风范,很难想象是你师父。”
林悠笑了。
对他们问:“你们真的没在宫里听过他的名字吗?他跟我说,他也是宫里画院出去的,我信了好几年呢。”
冯如和孙良对望一眼,遗憾摇头:“真没听过。就你师父这水平,若是真在宫里待过,别说叫‘杨福’了,就是叫‘杨三,杨四’我都绝对不会忘的。”
林悠遗憾叹气:“我师父那人满嘴胡话,只怕是骗我的了。真搞不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倒好,临死还不忘编排点瞎话。”
林悠入宫前是真相信杨福的话,以为他是宫里画院出去的,毕竟他画技不俗,对颜色又极其有研究,给林悠留下的秘籍也写的是宫廷技法……
可这阖宫上下,根本就没人知道他,也就林悠现在问多了,大家都知道她师父叫杨福了。
“有能耐的人,性情总是有点奇怪,像你师父肯定是个旷世奇才。”孙院正知道林悠的师父给她留了本宫廷染院十二色,一直惦记着,对林悠说:
“要是什么时候能拜读一下尊师的染院十二色,我可就不枉此生了。”
孙院正边说边察看林悠的表情,怎么说呢,这种师传秘籍向来是每个画师和色师的秘密,轻易不会给人看,因此孙院正虽然惦记良久,却从未对林悠开口提过自己想看。
今日正好说到话头上,林悠又刚刚给他指点了个调配孔雀石的方法,孙院正才试探性的提了一嘴,不过心里已经做好了林悠拒绝的准备。
“孙院正想看吗?”林悠忽然放下手里的笔刷。
“呃。”孙院正往嫌弃他的冯如看去一眼,把心一横,老脸皮厚的说:
“我能看吗?”
林悠爽快点头:“当然啦!这有什么不能看的,等等我,我去拿一下。”
孙院正简直惊喜,冯如也是没想到,他知道林悠不藏私,却没想到她不藏私到这种地步,不禁说道:“那我也要看你师父那本宫廷画技。”
林悠小跑进自己的院子,传出她的声音:“好,等我一起拿来。”
冯如和孙良两两相望,为今日的好运感到惊喜。
两人在座位上翘首以盼,很快林悠就风风火火从她的小院出来,手里拿着两本书,分别递到冯如和孙良面前。
两人搓了搓手,分别接过,冯如看着自己手上这本书问林悠:
“这怎么还是两半儿的?”
林悠说:“我拜师的时候,我师父只肯给了我半本。剩下一本半是他去世前给我的。”
拜师给半本!
你这师父也够奇葩的。
林悠还没告诉他们的是,就那半本书,有可能还是因为老杨舍不得出拜师见面礼才给她的。
冯如和孙良得了书以后就孜孜不倦坐在旁边翻看了起来。
开始的时候两人都看得津津有味,可看着看着两人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冯如开始不看书的内容,而是一页接着一页的往后翻看,孙良也是如此,他们动静有点大,正在调色中的林悠不免疑惑抬头向他们看去。
冯如忽然合上书本,对林悠问:
“这书是你师父留给你的?”
林悠见他们神情似乎有异,放下手中东西点了点头。
见她点头,孙良又问:“那,那这书是你师父亲笔写的吗?”
林悠想了想,说:
“约莫是的吧。我看他寻常笔迹也是如此。这两本书有什么问题吗?”
冯如和孙良没有回答林悠,而是互相对望,从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疑惑。
“到底怎么了?”林悠又问。
冯如低头轻抚手中的书本,将之放在座位上,起身说:
“你等一会儿。”
说完,他便离开,林悠盯着他的背影,看那方向应该是往他的宿所去了,又看留下的孙良,一个劲的轻抚他手中的那本书,那神情,活像这两本书是他失散多年的老伙计,老朋友。
冯如去而复返,手里也多了两本书册,拿过来之后,递到林悠面前:
“你看看这个。”
林悠按下满心疑惑,将那两本书册翻开看了看,看了一会儿后,似乎明白冯如给她看的意思了,因为冯如给她的书上的字迹,竟然和老杨的字一模一样。
怕认错了,林悠还特地把几本书摊放在一起对比,对比过后更加确定。
她抬头看着冯如和孙良,问:
“字迹怎么会一样?这两本书是出自谁手?”
林悠亲眼看见过老杨写字,认得出这就是他的字体,可这冯如和孙良都说宫里没有杨福这个人,那又怎么会有老杨的字迹留下呢。
冯如说:“我们干爷,大太监冯缘。”
林悠懵了。
冯缘?
这名字跟老杨的名字完全搭不上边啊,不过大太监冯缘的名字林悠倒是听说过,这宫里有不少老人都还记得,说他是先帝身边最受宠的宦官,当然了这一切还要归功与当时的宠妃元妃娘娘。
这冯缘当初据说不叫冯缘,叫二狗子,他当年只是画院中一个扫地的小太监,却因为大胆点评了当时兼任画院院正的元妃娘娘一幅画作,被元妃娘娘一字不差的听入耳中,觉得此子对画颇有见解,不仅破格提升他为画学生,还亲自赐名冯缘,同‘逢元’音。
元妃娘娘此举,颇有将冯缘引为知己的意思。
而这冯缘也没有辜负元妃娘娘的好意,不过半年的时间,凭一幅画学生们敬献的‘四鹊闹春|图’,荣获当年画院之首的殊荣。
从此以后,冯缘便平步青云,一步步的从画院学生,做到了先帝身边大总管的位置。
先帝好诗画,冯缘这个以绘画起家的大总管十分受重用。
冯如就是在冯缘当了大总管以后认的孙子,因为冯缘那个人不喜欢认儿子,倒是对认孙子乐此不疲。不止是冯如,当时整个宫里的太监,有一大半都是冯缘的孙子。
冯如年纪小,入宫前家里也没给取大名,冯缘就给他取了冯如这个名字。
林悠问:
“宫里可有冯大总管的画像?”
冯如和孙良遗憾摇头,孙良说:
“原本是有两幅的,不过当年陛下登基时,宫里起了好几场大火,烧了不少东西,干爷的画像也是在那个时候烧掉了。”
冯如若有所思:“若说画像,大概还有个地方能看到。”
其他两人看向他,冯如说:“刑部卷宗里。”
林悠不解,孙良却一副‘你少说两句能死’的表情,责备道:
“疯了不成?如今谁还敢去提干爷的卷宗?没事儿找事儿不是!”
林悠只是听说过,先帝时期有一位非常厉害的大总管名叫冯缘,却不知道他背后的故事,怎么听冯如和孙良的口气,这冯缘大总管好像还在刑部吃过什么大官司,要不然怎么刑部会有他的画像呢?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现在林悠就想搞清楚,这冯缘和老杨是什么关系。
可没有画像也不好确认。
林悠忽然起身说道:“你们等等,我去拿笔,我把老杨画出来给你们瞧瞧。”
冯如知道林悠在绘画上的造诣不浅,不仅会很多新奇的画法,还能对看过一眼的人,精准快速的描绘出他的基本外貌特征。
林悠拿着她的画板,用她改良过的眉笔,将她记忆中的老杨轮廓画在了纸上,她人物素描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功夫一个简易版的老杨就跃然于纸。
虽说是简易版,但老杨的五官外貌还是被清楚刻画出来了的。
冯如和孙良盯着画像看了一会儿,纷纷红了眼眶,虽然画中人比他们记忆中的冯大总管老了很多,身材伛偻,满面皱纹,但这五官轮廓就算是化成灰,他们也不会认错。
这就是他们的干爷冯缘啊。
林悠见冯如拿着画的手都在颤抖,便知晓答案,同时震惊不已,老杨居然是前朝在后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宦冯缘!
他,他,他居然不是骗人的?
怪不得他能对宫中画院之事了如指掌,怪不得他是不全人,怪不得他只认孙子不认儿子。
因为老杨他自己有儿子啊!
可他当年为什么出宫来着?
林悠刚刚知晓这件事情,脑子有点混乱,想起老杨临死前说的那个故事……
好像提及到什么小主子……
他当年是保护了什么小主子出宫,然后一路受到追杀,最后小主子死了,他带着小主子留下的东西,悄悄潜回自己的家乡,以‘杨福’这个本名继续生活。
因为他确确实实是安阳县人,有祖宅,有人认识他,所以他在当地生活,湮灭入人群,直到死也没人知道他年轻时曾是叱咤禁宫的一代权臣!
我的天!林悠不禁在心里惊呼,这老杨的一生传奇简直可以写成一本精彩绝伦的书了。
正疑惑着,忽然鼻端闻见一股烧焦的味道。
林悠回过神来,看见石桌下不知什么时候生了一堆小火,林悠刚刚画出来的老杨画像被冯如抛入了火中,烧成灰烬。
“烧了干嘛?”林悠问。
这两人刚才还一副对老杨十分怀念,看到他的字迹十分激动的样子呢,怎么忽然就烧了人画像呢。
冯如蹲着,亲眼看见老杨的画像被火吞噬,烧完最后一个角落后,才徒手从旁边捧了一捧土,盖在那灰烬上,孙良与他并肩跪下,两人就那么冲着盖了一捧土的灰烬咳了三个响头。
他们的迷惑行为让林悠十分不解。
冯如起身后,掸了掸膝盖上的泥土,对林悠说道:
“师姑,今日之事切莫泄露出去,从今往后也不要对任何人画他的画像。”
林悠虽然现在知道老杨就是冯缘,可她又不打算蹭冯缘的名声,自然不会特地去跟别人说起他们的关系。
“哦,我不画。不过……师姑是什么鬼?”林悠问。
冯如和孙良有点不好意思,孙良说:“你是我们干爷的徒弟,不叫你师姑叫什么啊。”
冯如补充:“不过这个称呼也只是我们三人间的称呼,你可千万别跟其他人说。”
“不是怕丢人,是怕你惹祸。”
林悠不解:“为什么会惹祸?冯缘到底做了什么?”
冯如连连摆手让林悠小点声,说:“我的好师姑,你可千万别声张,这宫里多的是耳目,若给人知道你是冯缘的徒弟,只怕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
孙良也是这个意思:
“对,以前的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没想到,干爷还有后人在,当初我俩都受过干爷很多恩惠,一直遗憾未及报答,我们不会泄露你的身份,你自己也要把嘴看牢,一切照常就好,千万别露馅儿。”
林悠看着两人紧张的样子,看来老杨当年在宫里惹出的祸事不小,以至于他的名字在这宫里都严禁提及似的。
她现在脑子也有点乱,冯如和孙良又不肯告诉她更多,只让她别多问前事,小心引火烧身云云。
林悠没办法,只能回家去找韩霁。
夜里,韩霁回来之后,两人在房里吃饭,林悠将房门关上,鬼鬼祟祟的拉着韩霁到里间去,韩霁难得见她这般猴急,便也配合着一边走一边解腰带,等走到内间,林悠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外衫给脱了。
林悠看着韩霁解开的外衫,问道:
“你干什么?”
韩霁指了指床:“你拉我进来不是想……”
林悠:……
“想你个头!”林悠呸了他一口,手忙脚乱的又替韩霁把衣服穿好了,拉着他到床沿坐下,神情严肃的说道:
“我今天知道一件十分了不得的大事!”
韩霁还在为自己误会娘子而懊恼,听得意兴阑珊:“哦,什么?”
林悠凑到他耳边说:“老杨是冯缘。”
韩霁只觉得耳朵痒痒的,热热的,娘子香香的……直到腋窝下的痒痒肉被林悠重重掐了一记,他才惊呼出声。
林悠问他:“你听到了没有啊?”
韩霁连连点头:“听到了听到了,放手放手。”
揉着自己的痒痒肉,韩霁回想林悠先前的话,忽然整个人就愣住了,然后惊愕的看向林悠,问:
“你刚才说什么?”
林悠一副‘我就知道你没听’的模样,认命重复一句:
“我说你知不知道,老杨、是冯缘!”
“冯缘?”韩霁眉心一蹙:“前朝大总管?”
林悠连连点头:“是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然而韩霁脸上却没有丝毫惊喜,只见他无意识的揉着自己的胳膊,像是陷入了自己的回忆中。
林悠见他这样,问道:“终于有一件你也想不到的事情了吧?嘿嘿。”
韩霁却脸色大变:“别嘿了,若此事是真的,只怕咱们就要惹上大麻烦了。”
林悠不解:“什么意思?”
韩霁问:“你知不知道当年冯缘做了什么?”
林悠摇头。
韩霁一声叹息后说:“当年新帝入京,先帝自戕,元妃娘娘将年仅四岁的燕王小殿下交给了冯缘趁乱带出宫去,据说还带走了先帝交给元妃保管的一份足以颠覆江山的藏宝地图,今上派出去很多人寻找冯缘和燕王小殿下,但都无功而返,冯缘带着燕王小殿下就像忽然凭空消失了一般。”
直到这时,韩霁才发现这个故事跟老杨临死前与他们说的故事十分契合,只不过老杨那时候没有把他故事的人物说清楚,再加上林悠进入画院以后,问过不少人认不认识‘杨福’,但没有一个认识,宫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的痕迹存在,以至于韩霁和林悠都觉得他说的是糊话。
“老杨死之前说他那个小主子怎么样了?”林悠问。
韩霁说:“死了。”
“那个小主子,难道就是元妃和先帝生的燕王小殿下?”
“八|九不离十。”
这项认知让林悠和韩霁都不约而同闭了嘴。
正如韩霁说的,冯缘如果真的是老杨的话,他们可能确实惹上大麻烦了。
林悠说:“对了,老杨死之前不是交给我们一个匣子,里面有没有什么足以颠覆江山的藏宝地图啊?”
韩霁想了想,那匣子他一直放的很好,从柜子里取出匣子,打开后,将里面那块寻常弩直的腰牌拿出来说:
“匣子里除了给你那两本书,就剩下这些东西。一个腰牌,一只长命锁。”
林悠将这两样东西接过来左右看看,腰牌就是普通腰牌,长命锁也是普通长命锁。
“这长命锁可真寒酸。”林悠说。
长命锁是孩童的款式,定然是小殿下身上的,可这长命锁质地十分普通,就跟在街上小地摊上随便买的似的,哪里像是给皇子戴的?
不过转念一想,老杨带着小殿下四处躲避,当然不能让小殿下身上带宫里的东西啊,这么一想,这长命锁似乎又没那么普通了。
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韩霁的回应,林悠抬头看他,只见韩霁正低着头,眉头紧锁看着手里的腰牌。
“韩霁,你想什么呢?”林悠喊了他一声。
然而韩霁不知是被这腰牌的哪里吸引了全部心神,竟然连林悠喊他都没有听到。
“韩霁。”
林悠又喊了他一声,顺便伸手轻轻推了他两下,韩霁回过神来:
“嗯?怎么?”
林悠疑惑的将他手中的腰牌拿到手边观看,不解问:
“你看什么呢?这东西有什么稀奇的地方吗?”
韩霁眸光一闪,从林悠手中拿回腰牌,说道:
“没什么稀奇的。别看了。”
林悠对韩霁的话不疑有他,韩霁忽然问林悠:
“知道你师父老杨和冯缘是一个人的有几个?”
林悠说:“就冯院正和孙院正。”
说完,见韩霁眉心紧锁,林悠又说:
“你放心吧,他们肯定不会说的。他俩都是老杨的干孙子,看了我画的老杨的画像后,当场就把画像烧了,还冲着灰烬磕了头,叮嘱我这件事不能和任何人说。”
韩霁说:“冯院正和孙院正都值得信任,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宫里耳目众多,你们在画院中的一言一行都有可能被有心人听去、看去。”
“应该……不会吧。”林悠说。
古代又不像现代似的有监控,她和冯如孙良在画院说话,周围都没有人,难道就凭他们的几个动作和表情,就能准确推断出他们说的是什么吗?
韩霁面色凝重:
“小心些总是对的。不管怎么说,你一定要记住,这件事比你想象中的要严重很多很多。”
一旦事发,连卫国公府也……韩霁在心中暗自担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