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霁与太子短暂对视后立刻收敛目光, 而化名王家郎君的太子赵晟见他未曾说破,便也只当不知,寻常质问:
“是你说我太子府有人故意装神弄鬼的?”
韩霁还未开口, 元浩便替他答道:
“太子殿下误会,不是韩公子说的,是树下等跟着这鬼影来到东宫,这是几十双眼睛亲眼看见之事, 并非我等信口雌黄,况且这东西也确确实实是在东宫马厩后找到的。”
赵晟冷笑:
“哼,在东宫马厩后找到的就能证明这是东宫之物?孤若存心装神弄鬼,在你们搜宫前那么长时间,孤随便找个地方将之烧了便是,还等你们兴师动众到东宫马厩后找到?”
太子之言确实有点道理,元浩不敢强辩, 在皇帝面前拱手退下。
赵嵩看着太子, 又往地上那染血的牡丹衣看去,微微眯沉了双眼, 若有所思。
跪地不起的韩霁此时说道:
“陛下, 太子所言极是, 此物确实不是东宫之物。”
赵嵩正在头疼, 听韩霁如是说才打起精神:
“你可能证明?”
韩霁往赵晟看去一眼, 赵晟双拳紧握,虽然先前他说了一通道理,但到底空口无凭,父皇信不信,赵晟心里是没底的。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希望韩霁能帮他找到证据证明。
韩霁在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中给出了肯定答案:
“能。”
赵嵩抬手让他起身,韩霁起来之后问元浩要了十几个禁军带到院中, 将他们分成两两一队,分别与他们交代事情,禁军们得了皇命,自然听从韩霁所言,按照他说的去办了。
然后就是焦急的等待。
太子妃抱着孩子有些吃力,太子劝她先回去休息,太子妃经过站在廊下的韩霁身边时,对韩霁点头一礼,韩霁赶忙退后躬身回礼,埋头不敢直视,直到太子妃一行离开之后才直起身来。
派出去的禁军很快回来,一共七队人,五队都有所获,另外两队空手而归。
韩霁让他们把找到的东西呈送到皇帝面前,都是一些团成团的鱼线,每一根都细如发丝,还有一队人呈上的是一截磨得十分锋利的刀刃。
“劳烦诸位将在何处寻得这些的回禀陛下。”韩霁说。
禁军们次序上前回道:
“福瑞殿屋脊之上。”
“安厝宫檐下。”
“画院雁塔塔尖。”
“御花园春景亭外……”
几人回答之后,还剩一队找到刀刃的禁军,他们回道:
“东宫马厩棚顶之上……”
赵嵩看着这些鱼线和刀刃,隐隐明白韩霁的意思:
“你是说,有人借用这些鱼线,将此牡丹衣游走禁宫,装神弄鬼,最后落于东宫马厩?”
韩霁颔首:
“陛下英明,民间打渔之人惯会一种圈线手法,专门用来钓那力矫身滑的大鱼,将之遛在江河之中,鱼不知自己已被困住,想逃脱就会循环往复的游,直至精疲力尽自投罗网。”
“今夜在宫中装神弄鬼之人,用的便是此等伎俩。他将这衣服悬于鱼线之上,按照他事先以飞镖打向屋脊檐角,布置好路线循环,东宫马厩棚顶是那人的最终目的地,唯有棚顶留下了锋利刀刃,那鱼线机关一旦触及这个点就会自动被刀刃隔断,继而神不知鬼不觉的落入东宫。”
“那人定然善于使投射暗器并对禁宫路径与宫殿十分熟悉。”
韩霁将装神弄鬼的手法细细解释出来,太子不禁问:
“这么多鱼线在天上就不怕被人看见吗?”
韩霁说:“他应该是等今晚太阳落山,天幕降临之后才布的鱼线,那时天色昏暗,不易使人察觉,但在今晚之前,他定然试炼过多回,此人定是能在夜里巡游宫禁之人。”
“夜里巡游禁宫?”元浩敏|感问:“韩公子难不成怀疑是我禁军中人?”
宫中禁卫森严,入夜后各宫之人皆不得随意走动,唯有禁军能各宫巡逻。
“禁军的巡逻人员、时间、距离、地点都是要记录在册的,所有人一起行动,如何能做到你说的投鱼线布机关?”元浩解释。
韩霁说:“元统领不要误会,我并没有说是禁军中人,事实上,禁军虽能入夜在宫中行走,却绝不会同一队人游走整个宫禁,你们绕不来这么大的圈子。我说的是除了禁军之外,还能够在禁宫行走之人,请元统领想想,有没有那种能够游走整个宫禁的?”
“除了禁军之外……谁还能入夜游走宫禁?”元浩陷入沉思。
赵嵩开口问道:
“你这些不过都是猜想,这么大件衣服堂而皇之挂在天上移动,你当这宫里所有人都是瞎子不成?”
此言一出,元浩也跟着附和:
“是啊,鬼影初现时基本都是一闪而过,若按照你说的这是个机关,那为何我们时而能看见,时而看不见呢?”
若这衣服一直在天上飘着,那谁也不会觉得那是鬼了,就因为若隐若现,一会儿看见,一会儿看不见,才会引起恐慌。
韩霁将那牡丹衣捡起,微微沉吟:
“这也是我暂时还没有想通的地方。”
东宫内的讨论似乎陷入僵局,此时有宫人来报:
“陛下,画院冯院正求见。”
“他来做什么?”赵嵩疑惑后说:“让他进来。”
片刻后,冯如受召见而入,身后还跟着个背着大箱子的林悠,感觉有点吃力。
韩霁见状迎上前,将林悠肩上的箱子卸下,悄声问:
“这是什么?”
林悠刚要解释,就听冯如一声咳嗽,示意两人不要在御前说私话。
三人来到驾前,赵嵩问冯如:
“你来干什么?”
冯如请安后说:“陛下,今夜宫中鬼影之事林画师有事禀告。”
林悠不敢耽搁,从韩霁手中提了大箱子到赵嵩面前,想要打开,元浩生怕有异,下意识挡在赵嵩面前。
“里面是什么?”元浩职责所在,问道。
林悠说:“是一些蜡烛和染料。”
赵嵩让元浩退下:“打开吧,你想让朕看什么?”
“那鬼影今夜曾在画院上空现身过一回,但很快就消失了,臣不相信那是鬼,便一直在想它为何能若隐若现。后来臣想到一个染料方子,容臣做给陛下看。”
说完这些,林悠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取出,将几根蜡烛点燃在地面上,然后将一块寻常布料放在蜡烛前叫人看:
“这布料此时在火光下还能看见,是吧?”
赵嵩、太子、元浩和韩霁等都围过来看了看,不知道林悠想做什么,顺应点头,韩霁说:“能看见,然后呢?”
林悠要了一盆水和一个加炭的熨斗,她将先前特意请冯如去染院跟值守之人要来的染粉分别加入水中,但奇怪的是那些颜料加入后,水的颜色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而后林悠将那块布料浸入其中,一番染色后,把布料从水中捞出拧干,林悠的手上染上了一层微微的草酸磷色,在烛光下看着有点反光。
她将拧干的布料放在熨斗下熨干,然后让韩霁与她配合,将布料两头拴上一根细绳,从烛火阵的这头拉到那头。
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这块先前在火光下看得分明的布料此时竟若隐若现,通过光线的变化,时而清楚,时而模糊,若是拉扯的速度快些,竟真能做到一闪而过,若隐若现。
赵嵩指着那布料颇为震惊,问道:
“这是……你怎的让它如此?”
试验很顺利,因为在来这之前,林悠已经跟冯如演示过好几遍,所以冯如才敢将她推荐到陛下面前。
韩霁帮着收拾,林悠对赵嵩回道:
“这是个染料方子,由紫蜀葵、鼠尾草、旌节花、栓皮栎、胭脂虫、五倍子等染料调和而成,但这方子里最关键的是这种经过烧制,用来描绘衣服上某个亮片花纹的草酸磷。这种颜色,能够根据光线变化而忽隐忽现,在阳光下肯能更醒目,但在光线不是很好的夜里看,就不是太清楚了。”
韩霁率先明白林悠说的,补充道:
“各宫灯火亮度不一,所以这衣服悬于半空才能忽隐忽现,灯火亮眼之处看得分明,灯火黯淡之处藏于夜色,真是处心积虑。”
赵嵩的目光落在那牡丹衣上,说道:
“照你们这么说,这衣服也该被染过色?但朕怎么看着不像,这衣服正是她……”
后面的话,赵嵩说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林悠想要一盆碱水,太子立刻命人去准备。林悠道谢时也认出了太子,往韩霁看去一眼,便见韩霁不易察觉的对林悠摇了摇头,林悠心领神会,没有显现出异样。
碱水来了之后,林悠将那件牡丹衣浸入其中,片刻后,只见碱水盆里果然有些变化。
“若陛下还有疑问,那臣将此衣剪开,用先前的方法在烛火下试验一番……”
林悠的话还未说完,就被赵嵩打断:
“不必剪,朕没有疑问了。”
皇帝都这么说了,林悠自然不会坚持,看着赵嵩唤人来将那泡了碱水的牡丹衣拿下去,而后叹息问道:
“此人处心积虑做了这么多,在禁宫出入自由,今日他只是装神弄鬼,若明日他想做点其他的,朕岂非再难有安寝之日。”
太子冷哼:
“只怕此人的目的并非装神弄鬼吧。”
这衣服最终落在了东宫马厩后面,若非今日有韩氏夫妇为他找出证据证明,最终父皇信不信他还是未知数。
若是父皇信了此物出自东宫,要治他装神弄鬼,扰乱禁宫之罪,太子无从辩解,那真正幕后之人的目的就得逞了。
赵嵩看了一眼略带怒意的太子,沉声问道:
“除了禁军之外,还有谁能在禁宫中出入自由?”